论刘震云小说中的礼物馈赠
2023-08-21李郁佳
李郁佳
(河北师范大学,河北石家庄 050000)
刘震云作为当代著名作家,发表的小说一直是文学界研究的热点。目前对刘震云小说的评论和研究主要集中在人物、文体、空间和权力等方面,对刘震云小说中出现的大量礼物馈赠现象少有研究。刘震云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礼物馈赠现象,对此现象的分析有助于理解刘震云小说的深层意蕴。
一、礼物馈赠的文化寓意
人类学对礼物文化有着深入的分析。莫斯的《礼物》描述了原始社会或古式社会中的礼物交换现象,并将其引申到现代社会的经济关系中去。莫斯在波利尼西亚社会中发现,“馈赠某物给某人,即是呈现某种自我”[1],即接受了某人的某物,就是接受了这个人的精神实质和他的一部分灵魂。如果不回礼,则会“使占有者招致巫术或宗教的作用”[1]。莫斯认为礼物交换促进了人的情感流动;人们未在劳动中获益,于是建立工会,得到工会的道德性回报;人们因为礼物交换彰显的慷慨热情避免了争端和战争。莫斯的《礼物》影响了后来诸多关于礼物、经济学等方面的研究,阎云翔的《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就是其中之一。阎云翔在莫斯《礼物》的基础上植根于中国乡土社会,将礼物馈赠分为表达性馈赠和工具性馈赠。表达性馈赠指人们借礼物赠予他人进行道德关系上的往来,能够维持人们长期的亲密关系。工具性馈赠指人们为了自身利益用礼物为载体和他人建立的一种短期关系。阎云翔推翻了莫斯关于赠礼者处于高位、不还礼会处于不利地位的观点,认为受礼者处于高位;受礼者会以非物质形式偿还礼物;不还礼的行为显示了受礼者的荣誉地位;赠礼者不会过多计较受礼者不还礼的行为,将接受礼物的受礼者视作其关系网络的一部分。
文学来源于现实生活,人生活在现实生活中,所以文学都在描述人的生活。人在现实生活中赠送礼物,文学中就有了大量赠送礼物的场景。因此借用人类学家莫斯和阎云翔对于礼物文化寓意的挖掘,对刘震云小说中礼物馈赠的表现形式、原因和意义的研究有其必要性。
二、刘震云小说中礼物馈赠的表现
刘震云的小说中具有大量的礼物馈赠现象,如《塔铺》中“我”去看望李爱莲时给她带去点心、《一地鸡毛》中小林夫妇给单位头头买可乐、《我不是潘金莲》中李雪莲拜访王公道时给他赠送老母鸡等。对刘震云小说中礼物馈赠现象的分析,可从礼物馈赠的表现形式和原因入手。
(一)礼物馈赠的表现形式
1.人物:上位者、下位者与同位者
在刘震云的小说中,赠礼者所施礼的对象,多数为比赠礼者有权势的上位者。如《官场》中的金全礼原先和小毛平级,但金全礼升职成为小毛的上级后,小毛便开始向金全礼赠送大苹果。在刘震云小说中的单位里,上级人员掌握分配单位资源的权力,人们用向上位者赠送礼物的方式来获取短缺资源,而上位者负责接收下位者的礼物并向更上位者赠送礼物,礼物馈赠的关系链便呈现出一种线性结构。
上位者有时也会成为赠礼者。《一地鸡毛》中上位者县长书记通过负责查水表的老头间接找到小林请求他的帮助,理由是“北京中央不比地方,各项规定严着哩”[2],唯有老头认识的小林能够帮助他。小林是上位者县长书记唯一认识的资源,所以县长书记才会通过赠礼请求小林的帮助。所以上位者与下位者都会通过馈赠礼物的行为,向拥有他们想要资源的人寻求帮助。但由于上位者掌握的社会资源比下位者丰富,所以多是由下位者向上位者赠礼。
同位者之间也会馈赠礼物。《塔铺》中家境贫困的“我”花大价钱买了点心去看望李爱莲的父亲,是因为“我”对李爱莲的感情深厚,点心中承载着“我”对李爱莲的绵绵情谊。除表达性馈赠外,同位者之间还会进行工具性馈赠。如《一地鸡毛》中的小林女儿在幼儿园受到了老师的冷落而情绪低迷,在小林经女儿提醒给老师送了煤炭后,小林的女儿又恢复了活力。尽管小林和老师处在同一等级的职业地位中,但因老师在校园里有着天然优势,小林为争取老师对女儿的关注,也要借向老师馈赠礼物的行为达到这一目的。
2.场所:公众场所与非公众场所
在刘震云的小说中,赠礼的场所可分为公众场所与非公众场所。在公众场所如人群密集、供公众活动的地方,人物馈赠的礼物是苹果、鱼和鸭子,充满平价和生活气息。在非公众场所如只有赠礼者和受礼者的地方,人物馈赠的是可乐、微波炉。在《一地鸡毛》中,可乐四十多块,微波炉七八百元一台,而小林夫妇一个月一人的工资一百多元,可见在非公开场所中人物馈赠的礼物通常都价值不菲。
在公众场所,人物向他人馈赠礼物时并无直接的请求,如小毛在看望金全礼时会让车上装满大苹果,让金全礼在办公室没事吃着玩。又如老关没退休前,各县的领导干部会在喜欢吃活鱼的老关离开各县前,在他的汽车后备厢里装满活鱼。无直接请求而馈赠的礼物促进了赠礼者和受礼者之间的人际关系,增进了彼此的情谊,为赠礼者在之后请求受礼者的帮助做准备。而在非公众场所中,人物均有向受礼者所要请求的事务。如小林向领导赠送可乐是为平复领导对小林一家的怒气,县长书记向小林赠送微波炉是为了快速解决当地的工作情况。
所以赠礼者为寻求此刻的帮助,会在非公众的隐蔽性场所中,向受礼者赠送超出他平时花费水平的礼物。为向受礼者表达自己的人情,不寻求当下的帮助时,赠礼者通常会在公开性场所,赠送自己平时能承受住价格的礼物。
3.结果:接受与不接受
收到礼物后,受礼者的反应有两种,即接受和不接受。受礼者接受礼物后,面对赠礼者的要求,赠礼者还分为得偿所愿和不得所愿两种情况。在《官场》中,小毛在金全礼升职后时常给金全礼送苹果,金全礼因此原谅了小毛以前和他斗气的事情。在小毛的升职决议中,金全礼并不表示反对。小毛因赠礼达成了自身期望,即与金全礼化释前嫌并得到他的帮助。受礼者接受礼物,通常情况下是同意了与赠礼者资源交换的请求,即受礼者获取赠礼者礼物资源,并把自己掌握的、赠礼者所缺乏的资源提供给赠礼者。
受礼者接受了礼物后,也有不回偿的情况。受礼者若比赠礼者有权势,他们也会根据自身情况单方面决定是否回应赠礼者的请求。《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法院院长贾公道,希冀他的下级争相给他送礼来竞争职务。贾聪明不断给贾公道送钱,但如果钱没有别人送得多,他想要的职务便无法获得。贾公道默认他具有回偿的义务,但因他只会提拔送钱最多的那一个,所以其他人都将成为送礼路上的牺牲者。不得偿还的礼物,彰显了上位者的优越和下位者被支配的弱势地位。
受礼者不接受礼物,表明拒绝与赠礼者建立短期关系,同时拒绝回偿礼物即帮助赠礼者的义务。《新兵连》中的王滴,为当文书,送给连长一个笔记本,连长给他退了回来,即拒绝为王滴提供帮助。
4.评价:来自他人的评价
刘震云的小说中多有旁观者对赠礼者进行礼物馈赠的评论。如《一地鸡毛》中,小林夫妇没有机会让女儿去当地最好的幼儿园上学,但他们家对门的孩子可以去,小林老婆猜测“也没见她丈夫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肯定也是送了礼!”[2]在《单位》中,大家不知道老张为什么能当上副处长,女小彭猜测原因是老张给上级送了礼。
旁观者认为一个平凡人突然得势的原因是“送了礼”[2],这一看法肯定了礼物馈赠能够交换到短缺资源的功能。旁观者轻视从工具性馈赠中得到好处的人,但面对利益,自己也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如小林老婆也要求小林去给园长备份厚礼,让女儿去上当地最好的幼儿园。旁观者的态度印证了阎云翔的发现:“礼物与恩惠/服务间的可转换性,可能会在某些个人之间但不是整个社会之中抵消资源的不平等分配。因此,特定的个人能在社会等级制的阶梯上向上爬,而与此同时阶梯的结构则纹丝不动……每一个非均衡的交换行为也有助于该社会等级制的再生产。”[3]
(二)礼物馈赠的原因
1.表达情意
在刘震云的小说中,馈赠礼物的行为会传递赠礼者对受礼者的情谊,拉近双方的亲密关系,表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如《官场》中,金全礼真心和吴老处得不错,所以常为生病的吴老带他喜欢的活鱼,也为吴老的妻子带去过礼物。从赠礼者角度看,礼物承载了赠礼者的真情实感,代表了赠礼者的诚心;从受礼者角度看,受礼者收取礼物,代表受礼者接受了赠礼者对自己的情谊,也因此对赠礼者展现出与他相同的信任。如吴老为金全礼每天看望自己、为自己带活鱼而感动,便在金全礼升职时帮助了他。吴老的妻子在最初也信赖着金全礼,对金全礼的印象也很好。
2.获取利益
(1)直接获取。刘震云小说中的人物馈赠礼物的目的大多是为了获取利益。获取利益的方式有两种,分别是直接获取和间接获取。直接获取是赠礼者通过礼物馈赠直接向受礼者提出请求,寻求受礼者的帮助。而受礼者一旦接收了礼物,无一例外都会帮助赠礼者获取他们想要的利益和资源,如《一地鸡毛》中小林夫妇为幼儿园老师买炭火、老头送小林夫妇微波炉、小李白送小林鸭子后,他们的请求都被满足。“在中国,礼物本身不包含一种超自然的特质,但它却是传递一种人情的最有力的工具……礼物中所浸染的送礼者的精神——人情却是不可让渡的,是必须要偿还的。”[4]受礼者如果拒绝接受赠礼者的礼物,也就是拒绝和赠礼者之间产生人情关系,因而便没有帮助赠礼者的义务。
赠礼者拒绝为受礼者馈赠礼物,有无法从接收者身上获取利益的原因。《单位》中的小林舍不得花钱给女小彭买狗皮袜子,因为“女小彭连个党员都不是,自己也从她那里得不到什么好处”[2],但他曾专门去党小组长女老乔的家里送礼,商量他入党一事。礼物的馈赠,和受礼者在赠礼者眼中的价值、和赠礼者对利益的渴望分不开。
(2)间接获取。间接获取,指赠礼者在馈赠礼物时不直接向受礼者提出请求,而是希望与受礼者维持人际关系,进而保护自身利益。《官场》中吴老当专员时,各县纷纷送他他爱吃的活鱼,但当吴老即将退休至二线,各县也就不给他送了。因为吴老对各县而言失去了价值,所以也不必再与吴老维持人际关系来索求今后的利益。礼物可以起到维持人际关系的作用,以备今后受礼者的不时之需,其本质是赠礼者对自身利益的维护和追求。
3.得到报偿
在《单位》中,具有工作能力的老孙想在单位升职,拉拢单位所有人为他出力,但却不能如愿。于是老孙便精神不振,工作没有以前上心了。《新兵连》中的李上进,渴望成为党员,因而努力工作,但最后他以为自己无法如愿,于是开枪射击了他认为从中作梗的指导员,并被判决坐牢。莫斯将礼物交换的原则运用到经济社会中,发现“只有让人们确信他们为别人也为自己所付出的忠诚劳动,将一生得到忠诚的报偿,才有可能让他们好好工作……他们交换的不仅仅是产品或劳动时间,他们同时还给出了自我的某些成分,他们给出了他们的时间和生命。因此,他们要得到补偿,要得到礼物,即使是微薄的礼物。拒绝给他们这种补偿就会促使他们怠工,把他们的效率降到最低。”[1]老孙和李上进努力工作,这是为社会献出的礼物,而他们认为自己没有得到相应的报偿。所以在小说最后,老孙开始怠工,李上进走上歧途。
刘震云小说中的礼物馈赠,包括人物、场所、结果与评价四种表现形式。受礼者可分为上位者、下位者和同位者,与表达性馈赠相比,赠礼者常对受礼者进行工具性馈赠。赠礼者在非公众场所会赠送受礼者价格更高的礼物,表现出礼物馈赠的私密性特征,体现赠礼者与受礼者因赠受礼物而达成资源交换共识的隐秘关系。接受礼物就有了回偿礼物的义务,受礼者回偿与否,体现了与赠礼者关系的亲疏与地位的差距。旁观者轻视赠礼者的工具性馈赠,但也想通过工具性馈赠获取想要的利益。在刘震云的小说中,人物进行礼物馈赠的原因分别是表达情意、获取利益和得到报偿。
三、刘震云小说中礼物馈赠的意义
刘震云小说中的礼物馈赠现象表现出人物生存的不易。《单位》中的小林在和与他人合租的房子里不断陷入与对方的冲突中,住所的环境也很恶劣。小林希望有一个更好的居住环境,且能提高自己不够维持生计的工资养活一家人,所以他专门去给女老乔赠礼商量此事。小人物赠礼行为的背后,是艰苦生存环境的驱使,是对改善自身环境的诉求。
礼物馈赠也表现了人物的生存之道。礼物的表达性馈赠和工具性馈赠都能使赠礼者和受礼者建立关系,并使赠礼者在大多数情况下得到回偿。下位者地位等级低,掌握的社会资源较上位者短缺,礼物馈赠能够改善社会资源的不均衡现象,弥补下位者一些社会资源。如小林夫妇在惹怒单位头头后,决定以赠礼的方式去寻求他的帮助。礼物表现小林夫妇对单位头头的歉意,同时含有要求他回偿的内涵。下位者通过赠礼的方式,来寻求想要的资源,保障自己的生存,尽管所馈赠的礼物远超自己平时的花费,尽管也常有受礼者拒绝接受礼物的现象发生。
另外,下位者依附上位者,上位者会依附更上位者。小林作为普通科员,尚且想通过送礼换取资源,比小林在单位等级更高的小毛和各县长们,也都通过馈赠礼物去换取人情、资源和利益。可见身处在社会的所有人,但凡具有利益需求,都离不开由礼物带来的人情关系网的帮助。
同时,礼物馈赠反映出人地位的差距。在权力面前,下位者处于弱势地位。
刘震云常在小说中运用意想不到的反转,表现出带有冷意的幽默。《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李雪莲,带着礼物拜访法院院长王公道,请求他帮助判决她的离婚一事,但王公道对此有些敷衍。而李雪莲在北京告状成功后,王公道为了阻止李雪莲再告,反而多次为李雪莲赠送猪腿。赠礼者与受礼者的反转表现了上位者对下位者由敷衍到有求于人的和蔼态度,体现了人的赠礼活动是基于对自身利益的维护与生存的需要。
在其他作家笔下,也会出现人物之间馈赠礼物的行为。在欧亨利《麦琪的礼物》中,一对情侣分别典当了自己最珍贵的头发和手表,换取为对方准备的礼物,礼物传达出对彼此的真情。王安忆《长恨歌》中的李主任喜欢王琦瑶,因而把与王琦瑶调笑过的戒指送给王琦瑶。刘震云也用人物馈赠礼物的行为来传达人与人之间的深厚情谊,但更多的是借礼物馈赠去发展关系和人情,通过礼物交换来追求自身利益和获取稀缺资源,从而表现被礼物文化浸润的人物在平凡生活中为寻求生存之路的挣扎状态。刘震云借礼物馈赠表现人物为生存挣扎的状态,因而他的小说创作具有深刻而丰富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