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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沫特莱与鲁迅的海外传播

2023-08-21

传记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史沫特莱左联共产国际

熊 辉

艾格尼丝·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1892—1950)出生在美国密苏里州奥斯古德镇的一个工人家庭,家境贫寒,自幼开始勤工俭学,先后当过杂役、厂矿工人和书报推销员。因同情印度民族主义运动,她前往新德里,1918 年参加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运动而被捕入狱。出狱后,她流亡到欧洲的丹麦和德国等地,曾在德国居住八年,依靠讲授英语和担任记者维持生活,同时继续研究印度民族主义运动。1928 年年底,史沫特莱从德国出发,以《法兰克福日报》特派记者的身份来到中国,接着又任英国《曼彻斯特卫报》驻中国的特派记者,在中国进行采访和报道。很快,史沫特莱在上海结识了鲁迅、茅盾、丁玲等进步作家,并前往西北革命根据地对毛泽东和朱德等人进行了专访,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事迹传播到西方。除了记者身份之外,史沫特莱也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她创作的《大地的女儿》《中国人民的命运》《中国红军在前进》《中国在反攻》《中国的战歌》等作品具有较高的思想和艺术价值。

由于史沫特莱与共产国际的隐秘关系,加上她自身作为美国左翼作家的代表,长期与美国进步刊物《新群众》(New Masses)保持着紧密联系,时常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以下简称“左联”)的书信和相关文章推荐到该刊物上发表,促进了西方对中国左翼作家的认识和了解。史沫特莱借助向美国乃至全世界介绍左联的契机,积极地向西方文学界翻译和介绍鲁迅的作品,为鲁迅赢得在《新群众》等刊物上被单独举荐的宝贵机会,扩大了其人其作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

史沫特莱对鲁迅的翻译和介绍是共产国际运动的有机构成部分。如果要通过史沫特莱去论述共产国际运动与鲁迅作品海外传播之间的关系,那首先必须确定史沫特莱是在共产国际运动的风潮中抵达中国的,并且她与共产国际保持着实质性的联系。

同样作为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和埃德加·斯诺曾参与共产国际在中国的多项工作,与苏联派遣来华的工作人员也过从甚密。1932 年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派李德(Otto Braun, 1900—1974)来华参与革命工作,李德原名奥托·布劳恩,他这次来华的主要任务是“在中国共产党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反对国民党蒋介石反动统治的双重斗争中,担任军事顾问”[1]。李德于同年秋到达上海后,立即与共产国际驻中共中央代表阿瑟·尤尔特取得联系,并在后者的介绍下认识了史沫特莱,她当时正在上海搜集写作的素材。1933 年年初,李德北上参加冯玉祥对日宣战的会议。在中国共产党的联络人遭到逮捕之后,为减少特务的怀疑,他临时访问了斯诺,在其陪同下游览北京。为什么共产国际代表来到上海就会很快认识史沫特莱,而到了北京就会找到斯诺?很明显,这两位美国记者与共产国际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他们都是“国际赤色工会”[2]的成员,并且自身也有很强的社会主义革命精神,是美国的左翼作家。1936 年6月至10 月,斯诺在访问陕北革命根据地期间,专门采访了李德。李德在采访中坦诚地交代了自己在担任中国革命顾问期间的失误,并指明中国革命必须由熟悉中国情况的中国人来指挥:中国革命“必须由中国人的心理和传统、由中国军事经验的特点来决定在一定的情况下采取什么主要战术,中国同志比我们更了解他们本国打革命战争的正确战术”[3]。李德对斯诺的这番感言,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共产国际以及中国今后的革命方向,指明了共产国际应该开展更有针对性的工作,而不是将欧洲或苏联革命的经验照搬到其他国家和地区。

史沫特莱是共产国际重点考察的文职工作人员,多人推荐她担任共产国际刊物的编辑。表面上看,史沫特莱在华工作的公开身份是《法兰克福日报》的记者,她来上海也是为搜集写作素材,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简单。作为一个长期支持印度民族主义运动的美国左翼作家,她在德国期间曾和同样具有社会主义思想的版画家珂勒惠支交情甚笃,到中国后接触的多是进步的知识分子和作家,而且还在1933 年6月至1934 年4 月前往苏联疗养和培训,种种情况表明她至少是一个具有革命思想、民族主义思想、社会主义思想的进步记者和作家。正如有论者所述:“史沫特莱不仅是一位记者和作家,这只是她公开的身份。实际上,她很深地卷入了政治活动之中,她有着共产国际的背景。”[4]共产国际驻上海的情报人员佐尔格写信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主席团委员皮亚特尼茨基,希望他聘用史沫特莱担任共产国际在世界范围内的报刊编辑工作,因为“史沫特莱可以根据我们的意见多做两倍的工作,还会少花三分之二的费用。在这方面,……她的帮助是需要的,以便用某种方式还给她应从《莫斯科新闻》得到的钱和她在家里翻译书稿的费用。史沫特莱现在没有工作,在写一本新书,没有钱用。在家里,在大城市,她有很多钱,但没有人给她寄去”[5]。从佐尔格的推荐信中可以看到,他本人至少考虑到了史沫特莱缺钱无法生活的现状,但从中更应该注意到的信息是,史沫特莱曾经为《莫斯科新闻》做过有酬劳动,或者是写过不少稿件,而且还为该报或共产国际翻译过书稿,但稿费或译费一直没有机会邮寄给她。1934 年1 月,史沫特莱在苏联休养期间,共产国际驻上海的代表埃韦特也曾写信给皮亚特尼茨基,推荐史沫特莱担任《中国论坛》杂志的编辑:“我们需要新的编辑。只能是合法的美国人(来自美国)。任何别的人都会被驱逐出境。如果您那里没有什么其他人,那就马上把艾格妮丝·史沫特莱派来。她在政治方面不够强,但可以帮助她,而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报纸掌握在可靠的人手里。”[6]史沫特莱两次被不同的人推荐给皮亚特尼茨基,表明她早就进入了共产国际组织考察的范围,认为她是适合编辑共产国际刊物的“可靠人选”。由此推断,史沫特莱参与了共产国际在华的工作,就连许广平也说:“史沫特莱女士要离开上海,她是属于革命工作的一类人物的。”[7]此处所说的“革命工作”,当然更多的是指共产国际的革命工作,而不是中国的革命工作,她几乎已经被熟悉的朋友们视为共产国际组织中颇具影响力的成员。

共产国际批文同意史沫特莱作为该组织的工作人员前往中国开展工作。经过佐尔格和埃韦特的推荐,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政治书记处决定,派遣史沫特莱去中国编辑《中国论坛》:“为出版《中国论坛》,派艾格妮丝·史沫特莱同志去中国工作。”[8]虽然由于种种原因,史沫特莱在苏联休养后直接回到了美国,没有接受任务前往中国编辑《中国论坛》,但通过共产国际的决定,我们能够得到确定的答案,那就是史沫特莱已经成为共产国际组织的一员,而且随时可能被派往世界各地从事编辑和宣传工作。但在史沫特莱1934 年年底重返中国之后,她与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的关系就开始发生了转变。首先是1935 年5月,米夫、王明等人写信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政治委员会,批评“艾格妮丝·史沫特莱违背我们的指示,开始会见在上海的一些做地下工作的外国人(他们与中国共产党有联系),由于警察很了解她,并且在对她进行密切的监视,所以根据她的行踪,一些外国同志和(通过他们)一些中国同志可能会暴露。因此,我们建议以征询意见方式作出以下决定:(1)放弃最近一个时期在上海出版合法反帝机关报的计划;(2)立即从上海召回艾格妮丝·史沫特莱”[9]。这封举报信批评史沫特莱在上海的行动已经危及到了很多共产国际的友人及中国共产党人,因此她应该离开上海。紧接着,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书记处给中共中央发来电报,谴责史沫特莱在西安事变中作为张学良总部的英语播音员,讲了一些没有根据的话:“艾格妮丝·史沫特莱的行为相当可疑。最后,必须取消她以共产党人的名义和似乎他们所信任的人的身份发表演讲的机会,必须在报刊上谴责她的所作所为。”[10]从这两封信可以看出,史沫特莱1935 年以后在中国的处境十分尴尬,共产国际中的有些人对她的行为加以指责,表明她已经不适合共产国际运动的要求。或许这就是她为什么会在1936 年以后去往革命圣地延安的主要原因,因为那里才是真正代表中国共产党革命方向的地方,大上海这样的都市及其所代表的革命方式不适合她的革命理念,多年来投入印度民族独立斗争的经历使她更愿意支持建立一个独立自由的新中国,她从延安中共领导人的身上看到了中国的未来。可以说,史沫特莱与共产国际关系的恶化,与她偏向延安的革命路线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她从后者看到了中国革命的美好明天,这也决定了这位美国友人对中国大地的留念,萌生了死后葬身于此的想法。史沫特莱是中国民族和民主革命进程中不可多得的美国友人,“她在中国度过十几个春秋,是最早采访毛泽东的外国人士之一。为了写出珍贵的第一手报道,她和毛泽东的游击队一起行军,甘苦同尝,艰危共罹。……在中国,她是妇孺皆知的巾帼英雄。”[11]

1940 年9 月,史沫特莱离开她工作和生活了将近13 年之久的中国,返回美国。后因政治迫害,她被迫流亡英国。当她听闻中国共产党取得了革命的最终胜利并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后,怀着无比兴奋和喜悦的心情盼望着早日踏上她视为第二故乡的中国大地。只可惜造化弄人,就在史沫特莱准备重返中国的时候,她因为疾病于1950 年5月6日在伦敦病逝。遵照生前遗愿,她的骨灰被运送到中国,中国政府在她逝世一周年纪念日为她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从此,史沫特莱就长眠于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与其他为建立新中国而牺牲的革命者一道继续守护着中华大地。

根据前文所述,史沫特莱与延安解放区的中国共产党保持着十分友好的关系,甚至在那里还产生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念头。同时,她与左联以及鲁迅等进步作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向世界宣传介绍中国革命和进步作家的艰难处境。

史沫特莱在上海时期与鲁迅接触频繁,二人成为了惺惺相惜的挚友。我们可以从鲁迅日记中获得二人交往的信息,首先是二人见面并赠送实物的记录:1929 年12 月27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下午史沫特列女士、蔡咏裳女士及董绍明君来。董字秋士,静海人,史女士为《弗兰孚德报》通信员,索去照相四枚。”[12]1930 年1 月25 日的日记写道:“下午史沫特列、蔡咏裳、董时雍来。”[13]1930 年2 月10 日的日记写道:“下午董绍明来并赠《世界月刊》五本,且持来Agnes Smedley 所赠Eine Frau allein一本,所摄照相四枚。”[14]除见面之外,史沫特莱和鲁迅之间还保持着通信往来:1930年1 月21 日的日记记载:“下午得史沫特列信。”[15]1930 年1 月22 日的日记记载:“午后复史沫特列信。”[16]之后,鲁迅和史沫特莱之间书信不断,也时常碰面,后者还曾给鲁迅的孩子赠送玩具。

史沫特莱和鲁迅在很多重大事件上观念一致,如1932 年春,二人站在共产国际的立场上设法营救苏联人牛兰夫妇,体现出相似的政治价值观。1933 年6 月,史沫特莱根据民权保障同盟临时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安排,前往苏联接受新任务。临行前,鲁迅为她设宴送别。在鲁迅5 月10 日的日记中记载:“史沫特列女士将往欧洲,晚间广平治馔为之饯行,并邀永言及保宗。”[17]史沫特莱1934 年从苏联返回中国后,依然保持着和鲁迅的联系,她对鲁迅的关心和尊重随着交往的增加而体现得更加明显。1936 年5 月,鲁迅病重期间,史沫特莱专门请美国医生邓恩来给他诊治病情,同行的茅盾担任翻译,鲁迅5 月31 日的日记中记载:“下午君史引邓医生来诊,言甚危,明甫译语。”[18]根据“明甫”(茅盾的笔名)的回忆,史沫特莱在听到美国医生说鲁迅病情十分危险的时候,“忍不住流下眼泪”;当他们为了安慰鲁迅而不说出他病情的严重性时,“鲁迅不信,他说你们骗我,大夫一定说很严重”,“史沫特莱哭了”[19]。从这些记录来看,史沫特莱把鲁迅当作她最亲近的中国朋友,为其不能医治的疾病伤心难过。这也是为什么鲁迅逝世之后,史沫特莱虽然不在上海,但仍被列为治丧委员的关键原因。

史沫特莱和鲁迅在文学创作道路上相互扶持。《萌芽月刊》创刊不久,鲁迅就邀请史沫特莱为刊物撰稿,鼓励她积极从事创作。1930年5 月1 日,史沫特莱写的杂记《中国乡村生活片段》发表在《萌芽月刊》第1 卷第5 期上,这显然是鲁迅极力帮扶的结果。文章以一个家庭“使女”回“南苑”老家的见闻,再现了作者对中国乡村生活的所见所闻[20]。沿着这篇文章的写作思路,史沫特莱1933 年出版了《中国人的命运》。据说《萌芽月刊》后来打算邀请史沫特莱写篇短小的自传,因为被国民党查封而没有刊登,不过在1932 年她的自传性作品《大地的女儿》被译成中文出版。史沫特莱两部书的面世,其实都与她受《萌芽月刊》的邀约写稿有关,更直接地说就是鲁迅鼓励的结果。出于二人的友谊或史沫特莱文字本身的魅力,鲁迅十分推崇她的文章。仅在《中国农村生活片段》发表后的第四天,鲁迅就在《〈进化和退化〉小引》中引用了其中的两段文字,讲述“南苑”的村民因为没有生活来源而去砍树,结果被关进了监狱,“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捣乱,只因为他们可以卖掉木头买粮食”[21]。鲁迅引用史沫特莱文字的用意,是想表达不以民生为目的的“树木保护法”是不可能真正保护森林的,只会导致更加严重的沙化现象。这表明史沫特莱对中国农村生活的观察入木三分,是一位有敏锐观察力的作家。

在文学和艺术创作的道路上,史沫特莱也曾给鲁迅提供过帮助。凯绥·珂勒惠支(Kathe Kollwitz,1867—1945)是德国表现主义画派的代表人物,是20 世纪上半期德国左翼艺术家,她的版画主要表现被压迫者的反抗精神,曾受苏联政府和苏联艺术家联盟的邀请,到访过莫斯科。鲁迅与珂勒惠支可谓是艺术灵魂的知己,二人都体现出对底层民众的人道主义关怀以及对他们精神和灵魂的展示。碰巧的是,史沫特莱在德国期间就认识了珂勒惠支,当她听说鲁迅喜欢珂勒惠支的版画时,就从朋友那里邮购了珂勒惠支的12 幅画作交给鲁迅。这是非常难得的版画资源。1935 年9 月,鲁迅自费印制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1936 年5 月补印文字部分后装订成书,还邀请史沫特莱写了前言“凯绥·珂勒惠支——民众的艺术家”,该前言后由茅盾译成中文。鲁迅还专门为珂勒惠支写过一篇题为《死》的文章,并在《写于深夜里》的第一部分讨论了她的版画与中国革命的关系,足以见出鲁迅对这位德国女性艺术家的看重。鲁迅认为,珂勒惠支的版画给中国人观察外国打开了另一扇窗口,即使西方国家也存在被剥削和被压迫的人群,并非如人们所见的那样只是光鲜和繁华的景象:“没有到过外国的人,往往以为白种人都是对人来讲耶稣道理或开洋行的,鲜衣美食,一不高兴就用皮鞋向人乱踢。有了这画集,就明白世界上其实许多地方都还存在着‘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是和我们一气的朋友,而且还有为这些人们悲哀,叫喊和战斗的艺术家。”[22]从购买珂勒惠支的版画,到鲁迅出版版画选集时代为作序,史沫特莱不仅促进了珂勒惠支作品在中国的传播,而且也帮助鲁迅完成了他与这位欧洲艺术家心灵的对话,是史沫特莱与鲁迅深厚友谊的再次诠释。

鲁迅的文艺观深深地影响了史沫特莱的创作理念,她非常赞成鲁迅文艺来源于真实社会生活经验的看法。在《记鲁迅》这篇文章中,史沫特莱写道:“他现在被人要求出来领导普罗文学运动,并且还有一些年轻的朋友坚决请求他做一个普罗作家。他若真装做一个普罗作家的话,那将是非常幼稚可笑的事。他是根植在农村中、农民中,以及书生生活中的一个人,他也不相信中国的青年知识分子,没有经验过工人和农民们的生活、希望和痛苦,便能产生普罗文学。创作只能从经验中跃出来,并不是从理论中产生出来的。”[23]1946 年10 月,这篇文章被翻译刊登在晋冀鲁豫边区文联编印的《北方杂志》上,作为“鲁迅逝世十周年纪念特辑”中的重要文献,表达了史沫特莱对鲁迅文艺观点的认同,那便是普罗文学应该与工人和农民的生活相联系,没有经历过普罗大众的生活,没有感受过他们的痛苦,就不可能创作出无产阶级文学。

史沫特莱与鲁迅的感情是基于二者具有共同的文艺创作志趣,他们利用各自的能力为对方提供创作的支持;更重要的是二人有相似的文艺观念和社会革命理想,从而保证了他们友谊的纯粹性和稳定性。

作为一名外国记者或共产国际派驻中国的工作人员,史沫特莱是美国左翼文坛耀眼的明星,是美国进步刊物《新群众》的主要撰稿人。史沫特莱曾翻译过鲁迅的文章,并利用她与《新群众》的紧密关系,向该刊物推荐了左联致国际同行的两封公开信,同时刊发了鲁迅的照片和简介,使其成为美国读者心中公认的中国现代最伟大的作家,促进了鲁迅在海外的传播和接受。

鲁迅曾将自己的文章转交给史沫特莱,希望她将之翻译成英文在国外发表。史沫特莱作为鲁迅最真挚的外国朋友,维系二人关系的是他们相似的文艺观、政治观和价值观,尤其是文艺的阶级观念。1931年3 月,史沫特莱从菲律宾返回上海之后,很快便得知李求实、柔石、胡也频、冯铿和殷夫五位左联成员在2 月被国民党杀害的消息,她感到十分震惊,急忙赶到鲁迅的家,“发现他正在书房中,面色灰暗,满腮胡须,他的头发很是散乱,两颊深陷,一双眼睛中发着高煞的光。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可怖的仇恨”[24]。据史沫特莱回忆,鲁迅此后拿出《写于深夜里》(鲁迅当时给史沫特莱的文章有可能是《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而并非《写于深夜里》)一文来,希望史沫特莱能够翻译发表到国外,因为国内不可能发表揭露国民党对进步文艺界人士迫害的文章,故无法将国民党的罪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当天晚上,鲁迅还和史沫特莱一道起草了一份告全世界文艺界的公开宣言,声讨国民党在中国文艺界犯下的滔天罪行。但遗憾的是,鲁迅当时交给史沫特莱的文章,“即便是在外国也从未能刊登出来,我手头现在仍保留着那篇文章”[25]。既然史沫特莱邀请鲁迅为《新群众》写文章,那为什么最后却没有发表呢?个中缘由不得而知,也许是工作比较繁忙,史沫特莱没有来得及将之翻译成英文,自然也就不可能在国外发表了;也许史沫特莱将文章翻译成了英文,但因为这是一篇来自遥远的东方国家的文章,而且反映的是本国政府对文艺界人士迫害的事情,估计不会引起太多读者的兴趣,因此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刊物发表;也有可能是鲁迅这篇文章反映的内容与左联写给世界进步人士的那封信的内容雷同,都是揭示国民党统治下的白色恐怖,因此没有必要将两篇文章都发出来;还有人认为,《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之所以没有发表,是因为史沫特莱担心此文发表后会给鲁迅带来安全隐患:“由于史沫特莱顾忌到此文一出,可能会危及鲁迅的安全,同时也因为文章的锋芒太露,因此,这篇文章即使在国外也一直未能刊出。”[26]

倒是鲁迅和史沫特莱共同起草的公开宣言,经过茅盾修改及史沫特莱的翻译,于1931 年4 月19 日定稿,并在1931 年6 月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致各国革命文化团体、所有作家、艺术家、哲学家、科学家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思想家的呼吁信》为名,发表在美国《新群众》杂志第7 卷第1 期上,表达了对中国国民党杀害左联五烈士的强烈抗议,呼吁全世界进步人士能够揭穿国民党的恐怖镇压行为:“南京政府和国民党抑制了所有的报纸、新闻、公开演讲和集会、所有的电信以及所有关于中国的真实情况。请求你们帮助我们冲破他们的压制和谎话——请求你们发表此文并讲出真相。我们在此告诉你们的只是关于白色恐怖的简要而并不完全的情况,这种白色恐怖已经损害了千千万万个为建立新世界,反对腐朽罪恶的旧社会制度而斗争的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27]配合左联的信件出现在《新群众》杂志上的还有六位被杀害的文艺工作者的照片和简介,他们分别是胡也频、宗晖、柔石、冯铿、李伟森、殷夫六人,除左联五烈士之外,宗晖是左翼戏剧家协会的演员,他于1930 年秋在南京被秘密杀害,枪杀的时间和地点至今不详。正文中还刊登了一幅七八个警察批捕一个小男孩的照片,说明国民党的白色恐怖已经延伸到了孩子身上。该呼吁信在西方社会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很多美国作家联合起来表达了对中国国民党白色恐怖统治的强烈抗议。“由于这一篇宣言,从国外传来了第一声抗议。五十多个美国的领袖作家,一致抗议对中国作家的屠杀。国民党当局很是吃惊,西洋各国也在非难他们了!”[28]因此,尽管鲁迅的文章没有发表出来,但他和史沫特莱起草的宣言却得以刊发,被誉为国际社会对国民党政府的“第一声抗议”,左联五烈士的遭遇以及鲁迅等进步文人的现实处境,得到了国际作家的同情。因为国外开始关注中国文艺界的黑暗现状,国民党当局对文艺界人士的屠杀不再猖狂无度,客观上起到了保护进步文艺界人士的效果。同时,对鲁迅等革命作家而言,也不失为一次重要的海外宣传。

在此,有一个需要进一步讨论的史料问题,那就是鲁迅给史沫特莱的究竟是哪篇文章?史沫特莱在《记鲁迅》一文中说,鲁迅给她的文章是《写于深夜里》,但这篇文章的写作时间是1936 年4 月4 日,不可能在1931 年3 月就给史沫特莱。而左联五烈士去世后,鲁迅于1931年4 月25 日写下的文章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以及写于3 月和4 月之间的《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由此推断,鲁迅给史沫特莱的文章应该不是《写于深夜里》,而只可能是后二者中的一篇。在2005 年版的《鲁迅全集》第四卷中,《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一文加上了副标题“为美国《新群众》作”,而且在注释中写道:“本篇是作者应当时在中国的美国友人史沫特莱之约,为美国《新群众》杂志而作,时间约在1931 年3、4 月间,当时未在国内刊物上发表过。”[29]由此推断,鲁迅给史沫特莱的应该是《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不过令人感到费解的是,史沫特莱在回忆文章中多次提到鲁迅给她的文章是《写于深夜里》,而且还引用了这篇文章的开头部分:“野地上有一堆烧过的纸灰,旧墙上有几个划出的图画,经过的人是未必大抵注意的,然而这些里面,各各藏着一些意义,是爱,是悲哀,是愤怒,……而且往往比叫了出来的更猛烈。”[30]倘若只是史沫特莱的记忆出了差错,将文章的名字搞混淆了,那她根据手头资料引用的文章内容不应该出错。在史沫特莱的文章中,她所记得的鲁迅文章的标题和内容是一致的,如果是另一篇文章《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的话,则会出现文章题目与内容的错位。鲁迅究竟给史沫特莱的是哪篇文章呢?笔者认为,有两种情况可以用于解释此中缘由:第一,鲁迅给史沫特莱的文章不止一篇,《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和《写于深夜里》都曾给过,而给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左联五烈士去世后的那次见面所给的文章,这样使她把《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和《写于深夜里》这两篇给混淆了,因为后者也涉及到柔石等左翼作家的事情;第二,史沫特莱遗失了鲁迅给她的《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而这篇文章因为在中国或外国都没有发表过,所以她也无从查阅该文,而从鲁迅发表的文章来看,抨击国民党文艺专政路线并与左联五烈士有关的文章似乎只有《写于深夜里》,于是她就只能引用并认定是这篇文章了。根据《鲁迅全集》(2005 年版)第十七卷中关于人物索引处的注解:“鲁迅作《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及《写于深夜里》均由她译成英文,在美国进步刊物上发表。”[31]这句话中的“她”当然指的是史沫特莱,从中可以看出,史沫特莱翻译了鲁迅的两篇文章,易于出现混淆也是情有可原的。因此,鲁迅1931 年3 月给史沫特莱的文章极有可能是《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她在《记鲁迅》中出现记忆偏差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除翻译鲁迅的作品和有关左联写给全世界作家的信件之外,史沫特莱还积极地向西方介绍鲁迅及左联,使鲁迅的作家形象被海外读者逐渐熟悉。1931 年1 月,以美国共产党为中心创办的《新群众》杂志第6 卷第8 期在史沫特莱的努力下,似乎成为宣传中国革命的专刊,因为该期刊物发表了与中国相关的三件作品:首先是发表了史沫特莱撰写的《中国红军》(A Chinese Red Army),通过一个上海大学生假期返乡在湖南永州的见闻,纠正了人们对红军的偏见,这个大学生所写的文章“虽然很肤浅,但这是第一次不带偏见地记述在中国中部被共产党军队占领的城市或地区所发生的事件”[32];第二,刊发了史沫特莱翻译的《来自中国作家的一封信》,这封信阐明了左联的首要任务是“积极支持并直接参加群众为自由而做的斗争。它决定尽它的全力去反对反动分子,反对一切想粉碎革命的力量。联盟是中国革命艺术家和作家的领导机构。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由于在残酷的白色恐怖下没有出版和结社的自由,人们还不能广泛地和完全地知道联盟的工作,也没有能在国际上作出应有的说明。但不管怎样,我们希望所有国家的我们的同志们,能知道我们的工作和我们在自己面前提出的任务”[33]。这封信首次向世界人民表达了左联渴望对外交流的愿望,尤其是得到国际社会的援助,展示了联盟的工作情况和中国作家的心声;第三,刊登了史沫特莱拍摄的鲁迅相片,那是1930 年9 月17 日在上海的荷兰西餐室为鲁迅祝寿时所拍摄的,鲁迅坐在藤椅上,右手反转过来放在藤椅的左边扶手上。照片底端附有详细的文字介绍:“鲁迅(Lo Hsun)——中国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领袖,摄于他五十岁生日,他还积极参加自由大同盟和其他的左翼文化团体。”[34]1931 年2月,史沫特莱在《新群众》第6 卷第9 期上发表了《穿过中国的黑暗》(Thru Darkness in China),向国外详细介绍了左联的成立及创作情况。作为一个信奉社会主义革命的美国左翼作家,史沫特莱在向西方介绍左联的过程中,把该组织的领军人物鲁迅也介绍到了国外,鲁迅照片及其文字说明首次出现在西方的报刊上,不但让外国读者直观形象地认识了鲁迅,而且史沫特莱的文字说明也是对鲁迅文学成就和身份的标出,强调了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成就及在当前文坛上的领军地位,如此重要的中国作家自然会引起外国读者的关注,有助于扩大鲁迅在海外的传播和影响力。

史沫特莱在向美国读者介绍左联的工作情况时,总是不遗余力地引用鲁迅的作品作为案例来进行分析,虽不是专门介绍鲁迅的文章,但客观上依然起到了宣传推广鲁迅的效果。1935 年6 月,经史沫特莱翻译的左联致美国作家代表大会的信函中,为了说明国民党统治下的出版审查十分严格,导致左翼作家的作品难以正常出版,于是就特地以鲁迅作品的出版情况为例来进行说明:“我们不能指望好的作品能够公开出版,革命的文学必须在地下秘密出版。在最近用这种办法出版的书当中,有一本是鲁迅写的《准风月谈》。这本书是收集了鲁迅近来用许多笔名发表的杂文集,其中包括被审查官们删掉的一些文字。在《前记》中,鲁迅揭露了镇压活动和法西斯文学的实质。”[35]这封信发表在1935 年6 月出刊的《今日中国》第3 卷第6 期上,对鲁迅的杂文集《准风月谈》不吝为一次积极的宣传,说明鲁迅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也是一位文笔犀利的散文家。其实,左联给国外同行的三封信中,除1931 年6 月那封明确是鲁迅和史沫特莱共同完成,并经过茅盾过目修改之外,其他如1931 年1 月和1935 年6 月的这两封信几乎是史沫特莱自己用英文撰写的。长期以来,人们习惯性地将之划归为史沫特莱的作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在写作过程中使用鲁迅的作品就再次证明了二人亲密的关系,以及鲁迅在她心目中高大的作家形象。

另外,鲁迅的散文《中国文坛上的鬼魅》最初发表在英文刊物《现代中国》杂志第1 卷第5 期上,后来才收录到杂文集《且介亭杂文》中。在鲁迅《且介亭杂文》的“附记”中,对《中国文坛上的鬼魅》一文的“前世今生”作了如下说明:“《中国文坛上的鬼魅》是写给《现代中国》(China Today)的,不知由何人所译,登在第一卷第五期,后来又由英文转译,登在德文和法文的《国际文学》上。”[36]这篇文章被翻译成英文发表之后,又被转译成德文发表,那究竟译者是谁?难道没有一点线索可寻吗?1934 年11 月1 日,鲁迅在日记中记载:“得史美德信并《现代中国》稿费二十金,又书籍画片一包。”[37]此处的史美德即是史沫特莱,不知何故,鲁迅将她的名字从“史沫特列”改成了“史美德”,估计是后面这个名字简洁,而且符合她女性身份特征的缘故。由鲁迅的这则日记推断,《中国文坛上的鬼魅》一文的外译和发表与史沫特莱有很大的关系,要么是她翻译成英语之后拿去发表的,要么是她推荐到杂志上发表的,因为杂志社提前给作者预支的稿费是史沫特莱亲自转寄给鲁迅的,而非杂志社直接联系鲁迅。估计《现代中国》杂志考虑到史沫特莱是译者,应该与鲁迅就版权事宜交换过意见,一定知道鲁迅的联系方式,所以将稿酬给她转给原作者最可靠。还有一点,就是此文后来又被翻译成德文在《国际文学》上发表,这似乎更进一步表明此事是史沫特莱所为,她曾在德国生活和工作了八年之久,熟悉德国左翼作家群体甚至整个文坛,找一家德文杂志刊登一篇她翻译的鲁迅文章,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因此,从转交预付的译文发表稿费到再将文章翻译成德文发表等情况来看,《中国文坛上的鬼魅》一文的英译估计是由史沫特莱完成的。戈宝权在《鲁迅的世界地位与国际威望》一文中,基本上肯定了此文的翻译发表与史沫特莱是有直接关系的:“史沫特莱是1928 年底作为德国《佛兰克福日报》的特派记者来到我国的,她和鲁迅相识之后经常来往,像鲁迅写的《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中国文坛上的鬼魅》、《写于深夜里》等文,或者是经由她的约请,或者是由她翻译介绍发表在《新群众》、《现代中国》和《中国呼声》等英文刊物上的。”[38]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出,史沫特莱曾作为共产国际的新闻工作者和刊物编辑被委派到中国,她十分同情和支持中国的革命事业和民族解放斗争,积极地向外国介绍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活动和生存现状,同时与鲁迅等进步作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史沫特莱尽力向西方介绍鲁迅及其作品,翻译或向外文期刊推荐发表鲁迅的作品,极大地促进了鲁迅及其作品在海外的传播和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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