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宣和初年张元干的交游及其影响
2023-08-21林怡
林 怡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 福建福州 350108)
众所周知,张元干(1091—1161)深受李纲(1083—1140)的影响,而将张元干推荐给李纲的正是陈瓘(1057—1124)。张元干为何拜谒并追陪陈瓘呢?陈瓘又为何为张元干题跋并奖掖有加呢?这与宣和元年(1119)张元干回乡省亲关系重大。这一年,张元干回到福州,不仅发现了祖父手泽,替刘氏祖母扫墓,而且拜见了病笃弥留之际的郑侠,还结识了海印德隆禅师。所有这些,都决定了张元干在后王安石时代两宋纷繁党争中的立身行事,并对他此后的人生境遇和词的创作也形成了深刻的影响。本文略议宣和元年(1119)和宣和二年(1120)间张元干所遇主要人事,可证张元干也是道学中人,其“劲正清峭”之“雄健”词风的形成与道学中人持守气节有直接的关联。
一、张元干的好友西禅隆老海印大师何许人?
宣和元年(1119)夏天,张元干回乡省亲,结交了高僧德隆禅师。张元干撰有《西禅隆老海印大师赞》《祭西禅隆老文》。王兆鹏《张元干年谱》云:“此老事迹未详,唯祭文中称:‘吾闽有禅,师必称首’,知其为闽中高僧。后芦川遭时多难,赖此老抚恤。芦川诗多谈禅论佛,当曾受此老影响。”(1)王兆鹏:《张元干年谱》,南京出版社,1989年,第35页。
清释法纬撰写《西禅长庆寺志》记载:“第十四代海印德隆禅师,嗣智海逸禅师,绍兴十八年(1148)府主延住当山。”(2)释法纬:《西禅长庆寺志》,广陵书社(影印本),2006年,第45页。德隆是智海逸禅师的弟子,又称作海印德隆禅师或德隆海印禅师,系同一人。宣和元年(1119),德隆禅师尚未住持西禅寺,而是在福州城内的大中寺庙。大中寺原址在今福州鼓楼区达明路附近。此寺在唐末宋时是禅宗的重要道场,青原行思与南岳怀让两脉都有传人在该寺修行。《五灯会元》卷第十六“青原下十一世”记载“智海逸禅师法嗣·大中德隆禅师”条写道:
福州大中德隆海印禅师,上堂:“法无异法,道无别道。时时逢见释迦,处处撞著达磨。放步即交肩,开口即咬破。不咬破,大小大。”上堂:“夫欲智拔,先须定动。”(3)普济:《五灯会元》(下),中华书局,1984年,第1056页。
上述《五灯会元》谓德隆为福州大中寺的禅师。据前引清释法纬撰写《西禅长庆寺志》记载,绍兴十八年(1148),福州府主延请德隆禅师住持福州西禅寺。西禅寺在今福州鼓楼区城西工业路上,与福州大学怡山校区相邻。自唐末高僧懒安住持该寺庙起,便是中国禅宗重镇,其法脉不仅影响广袤的南中国,还远及东南亚与东北亚各国。据宋梁克家《三山志》,绍兴十八年(1148),薛弼在知福州的任上(4)梁克家:《三山志》记载:绍兴十五年(1145)九月,薛弼以左朝议大夫、集英殿修撰知福州,绍兴十九年(1149)六月才移知广州。梁克家:《三山志》卷第二十二秩官类三,方志出版社,2023年,第358页。,应该就是他请德隆住持西禅寺的。张元干为德隆写赞和祭文,在其法号前都加“西禅”,可见赞与祭文都应写于绍兴十八年(1148)之后。王兆鹏《张元干年谱》将《西禅隆老海印大师赞》姑且系年于宣和三年(1121),不确。
德隆圆寂于何时?据清代释法纬撰《西禅长庆寺志》卷之二《禅宗志》记载:德隆之后的第十五代住持是懒庵需禅师,他“开法本山三载”,但无记载他何时入主西禅寺。懒庵之后,第十六代住持是守净禅师,“绍兴己卯出住本山,三载而退。”(5)释法纬:《西禅长庆寺志》卷之二《禅宗志》, 第45页。绍兴己卯即绍兴二十九年(1159),上推三年,则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前后懒庵接替德隆禅师住持西禅寺,这意味着德隆禅师大约圆寂于绍兴二十五年至二十六年(1155—1156)之间。据曹济平《张元干年谱简编》,绍兴二十五年(1155),张元干在福州,所以,张元干《祭西禅隆老文》,极有可能是作于这一年,即德隆禅师或圆寂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从宣和元年(1119)至绍兴二十五年(1155),张元干与德隆禅师的友情持续了三十五六年,确如王兆鹏所言:“芦川诗多谈禅论佛,当曾受此老影响。”(6)王兆鹏:《张元干年谱》,第36页。
北宋士大夫,已将儒道释融为一体。一如苏东坡、陈瓘、李纲等人,张元干的词也不乏旷达之语,这与他们都深受禅师高僧影响有密切关系。李纲在《故谏议大夫了斋陈公真赞》中赞誉陈瓘道:“置死生于一舍,会事理而皆融。吾不知其谁氏之学,混儒释而为宗,兹其所以为了翁者欤!”(7)李纲:《李纲全集》(全三册),王瑞明点校,岳麓书社,2004年,第1346页。张元干和陈瓘一样,同样将儒释道融于一身。据《五灯会元》卷第十六“云门宗·青原下十世下”记载“智海本逸禅师”道:
僧问:“古镜未磨时如何?”师曰:“青青河畔草。”曰:“磨后如何?”师曰:“郁郁园中柳。”曰:“磨与未磨,是同是别?”师曰:“同别且置,还我镜来。”——道士问:“如何是道?”师曰:“龙吟金鼎,虎啸丹田。”曰:“如何是道中人?”师曰:“吐故纳新。”(8)普济:《五灯会元》(下),第1027页。
智海本逸禅师是德隆的师父,上述智海的机锋颇能彰显他的文学修养和“吐故纳新”的胸怀格局,这应该也影响了其弟子德隆。张元干赞扬隆老:“其圜机转物也,山河大地不离掌握;其辩口谈天也,邪魔外道为之碎胆。”(9)张元干:《芦川归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86页。他在《祭西禅隆老文》中回忆与德隆惺惺相惜的友情,云:“伤今念古,师适我同。尔定交有孚于中……四海横溃,我还旧庐,忧患荐罹,独师恤诸。”(10)张元干:《芦川归来集》,第198页。
张元干在祭文中称“宣和己亥季夏年”(1119),回到福州,在钟山(即大中寺所在,故大中寺又作大钟寺)初识德隆禅师,两人一见如故,从此订交。他说德隆:“师生丙申,阅世烂久,吾闽有禅,师必称首。百年老榕,忽仆道周。此木其坏,职师是忧。我来哭师,本安用哭,聊慰后人,示激颓俗。”(11)张元干:《芦川归来集》,第198页。
据上述张元干祭文,德隆生于丙申年,圆寂时届百岁,如他圆寂于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1155),则当生于北宋仁宗至和三年(亦即嘉祐元年)的丙申年(1056)。这是历经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的高僧,对北宋的盛衰洞若观火,虽见惯了白云苍狗,但心中自有是非持守,对张元干这样愤世嫉俗、拂逆当权者的士人给予恤悯关照,诚然也是刚毅坚忍之豪杰。
二、张元干拜谒郑侠说明了什么?
郑侠(1041—1119),字介夫,福清人,福清与张元干家乡永泰相邻。郑侠年长于陈瓘,于英宗治平四年(1067)中进士,早年与王安石是知己好友。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开始变法,二人渐行渐远。王安石新法中一些举措扰民甚剧,郑侠对此多有批评建议,但王安石不能接受。至熙宁六年(1073),因受市易法、青苗法之苦,又逢灾年,百姓流离失所者众,王安石一意孤行,听不进郑侠的逆耳之言。熙宁七年(1074)三月,郑侠目睹民生之痛,忍无可忍,画成《流民图》,写成《论新法进流民图疏》,请求神宗罢除新法,以纾民困。神宗皇帝得此真相,深以为悔,王安石因此去职。此后,郑侠又上疏抨击代替王安石的吕惠卿,结果被流放,直到哲宗元祐元年(1086)高太后临朝听政,才遇赦回到福清。高太后死后,哲宗一改太后之政,重用章惇,郑侠被列名为“元祐党人”,再次被贬去英州。元符三年(1100),哲宗薨,徽宗继位,郑侠等官复原职。但大观元年(1107),宋徽宗重用蔡京入朝为相,蔡京怂恿宋徽宗立“元祐党人碑”,对所谓的“元祐党人”进行政治迫害,郑侠列在“元祐党人碑”中第十五名,被罢黜还乡,在福清家居十二年,直到宣和元年(1119)八月去世,享年79岁。
郑侠有诗歌《和王荆公何处难忘酒》,写道:“何处难缄口,熙宁政失中。四方三面战,十室九家空。见佞眸如水,闻忠耳似聋。君门深万里,焉得此言通。”
这是上《流民图》之前郑侠写的诗歌,他直接批评王安石刚愎自用,所用非人,导致民生凋敝。
宣和元年(1119)夏,张元干在家乡拜访了老迈的郑侠。郑侠与张元干的祖父张肩孟是故交,时已“年垂八十”“适已抱病”,听说张元干求见,“延入卧内,欢若平生。而遗言余旨,预闻一二。后数日遂哭之,若有待然”。(12)王北鹏:《张元干年谱》,南京出版社,1989年,第35页。郑侠立身行事成为其后辈张元干的楷模,他在临死前接见张元干,张元干也以此为荣,认为自己能够聆听到郑侠最后的“遗言旨意”,实属“天意”。据此可见,在北宋末宋徽宗重用蔡京之际,张元干不与他们为伍,而是敬重亲近郑侠这样敢于为民请命、耿直刚正却横遭打压贬黜的前辈名士,这说明张元干的政治立场与宋徽宗宠用的蔡京等人相左。郑侠与陈瓘一样,其立身行事深刻影响了张元干,张元干在41岁时毅然挂冠而去,以此行为宣告了自己以郑侠、陈瓘等前辈为榜样,其罢官与李纲罢相、自己遭流言诬谤有关。
三、陈瓘等名儒时贤为何纷纷替青年张元干题跋?
张元干是世家子弟,其祖父张肩孟有五个儿子:励、勔、勣、劝、动,父子兄弟相继登科并官至要职,被誉为“丹桂五枝芳”。张元干的父亲张动,是张肩孟的最小儿子,官至龙图阁直学士。如此显宦之家,使得张元干在二十二三岁间,即以太学上舍生的身份,直接释褐授官,赴澶渊任职。
宋徽宗宣和元年(1119),对于29岁的张元干而言,意义重大。这年春,张元干回乡,替忙于为官的父辈们扫墓省亲。据王兆鹏著《张元干年谱》和曹济平的《张元干年谱简编》,张元干“六月至乡里,滞留数月,至十一月始行”。在乡期间,他除了结识德隆禅师、拜访郑侠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在外孙陈氏家乱纸堆中,发现了祖父张肩孟的手迹,这是张肩孟在熙宁八年(1075)十二月出钱购置田地,捐舍给福清县幽岩院的手书文字凭据;二是去上仙宇观东祭扫先祖墓地,又祭拜其祖母刘氏的坟墓。张元干将发现的祖父张肩孟手泽与自己写的《祭祖母彭城郡夫人刘氏墓文》,刻石以传子孙。他的这一举动得到当时诸多名儒的盛赞,因为刘氏祖母虽然是张肩孟的原配夫人,但并无生子。王兆鹏在《张元干年谱》中写道:“肩孟两娶。前妻刘氏,无子。继室林氏,芦川诸父皆林氏所生……肩孟以子贵封赠少师,故其妻刘氏封赠郡夫人。继室林氏生五子而未受封,可见宋人嫡庶之别甚严。”(13)王兆鹏:《张元干年谱》,第5页。张元干的父亲及其四个伯父都是张肩孟续娶的林氏夫人所出。张元干为非血缘关系的刘氏祖母修坟并祭扫,此举为他赢得不凡的声誉。王兆鹏在《张元干年谱》中叙之甚详,特摘录如下:
“宣政间,游定夫、杨龟山、陈了翁、朱乔年、李伯纪、洪驹父、徐师川、吕居仁名贤三十余家,咸题跋叹美之”(《宋诗钞·芦川归来集钞》)。兹举几条,以见一端。陈了翁(瓘)曰:“为士而能尊其祖,为子而能干父之蛊,此可久之习也。辞采灿然,足以有誉于世矣。”游酢、杨时皆称芦川“于尊祖追远之义尽矣。吾将见其流风所被,使乡邦民德归厚,必自兹始也。”陈、游、杨皆当时“儒门老尊宿”,而对一青年推许如是,足见芦川品节操行之特异、交游处世之非凡。诚如邓肃、汪藻所言:“夫了翁,百世师也。下视时辈,如黄茅白苇耳!干蛊之语(14)干蛊:谓儿子能继承父志,完成父亲未竟之业。,岂轻以予人?仲宗于是为贤。”“其赠言皆百世之师,后之观仲宗者,可以知其为人矣”。(15)王兆鹏:《张元干年谱》,第35页。
宣和元年(1119)底张元干离开家乡,经江西盘桓数月后北上汴京。宣和二年(1120)初春,他在江西南昌、九江,洪刍、徐俯、陈瓘等名贤纷纷为其题跋。洪刍(1066—1128),字驹父,黄庭坚是其舅父,时在豫章(即南昌);徐俯(1075—1141),其舅父也是黄庭坚。宣和二年(1120)二月二十七日,洪刍为张元干祖父手泽题跋,徐俯题跋称张元干“不忘本也”。此后,张元干到南康(今属九江),拜谒陈瓘,不但获得陈瓘为其祖父手泽题跋,且被陈瓘留居山中,随侍左右,侍陪陈瓘“幽寻云烟水石间累月”,“与闻前言往行,商榷古今治乱成败,夜分乃就寐”。(16)曹济平:《芦川词笺注.张元干年谱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61页。
王兆鹏指出:张元干此番拜谒随侍陈瓘,不仅为作庐山山水之游,“还因目睹蔡京兄弟弄权,朝政日非,王朝将坠,‘心知天下将乱,阴访命世之贤’,故特地拜谒了翁,与之‘商榷古今治乱成败’,研求‘平生王霸术’。又请求了翁介绍当世贤士,了翁当即向他推荐李纲,希望芦川能与之游处结交……芦川与李纲、陈瓘都以天下为己任,故一见如故”。(17)王兆鹏:《张元干年谱》,第39页。
陈瓘(1057—1122),字莹中,号了斋,福建三明沙县人,元丰二年(1079)探花,授官湖州掌书记,历任礼部贡院检点官、越州、温州通判、左司谏等职。以敢言而不惧罹祸闻名于世。陈瓘历仕宋神宗、哲宗、徽宗三朝,由于王安石变法,导致这三朝的皇帝、太后与士大夫一直处于党争的纠纷中。主张变法的神宗皇帝驾崩后,其母高滔滔垂帘听政,辅佐年幼的孙子哲宗皇帝。高氏本对熙宁变法持否定态度,故“母改子政”,在元祐年间起用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推翻此前的变法举措,史称“元祐更化”(1086—1093)。七年后,即元祐八年(1093)九月,高太后驾崩,哲宗皇帝终于亲政,立即改年号为“绍圣”,宣告自己与祖母的政治理念不同,要绍述其父神宗变法之举,全力打击其祖母高太后信任的“元祐党人”,贬谪苏轼等人,重新起用章惇(1035—1106)、吕惠卿(1032—1111)、曾布(1036—1107)、蔡京(1047—1126)、蔡卞(1048—1117)等人。陈瓘的福建同乡章惇、蔡京、蔡卞等长期当轴,蔡卞系王安石的女婿,蔡氏兄弟总体上偏向于王安石变法,但后来蔡氏兄弟俩在具体政事上也多意见歧异。当章惇、曾布、蔡氏兄弟等先后当轴之际,欲网罗英才为彼辈所用,蔡卞、章惇都荐举陈瓘,但陈瓘对他们的施政理念与举措甚不以为然,故自觉疏离他们。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哲宗薨,徽宗初继位,陈瓘因批评外戚和皇太后向氏干预朝政,被贬为扬州粮科院监官,后改安徽无为军知事。彼时蔡氏兄弟权倾朝野,44岁的陈瓘虽遭贬谪,却上《论蔡京疏》,弹劾蔡京兄弟等。陈瓘在该疏中写道:
臣伏见翰林学士承旨蔡京,当绍圣之初与其弟卞俱在朝廷,赞导章惇,共作威福,卞则阴为谋划,惇则果断力行,且谋且行者京也……惇之矜伐,京为有助,卞之乖悖,京实赞之。当此之时,言官常安民屡攻其罪,京与惇、卞共怒安民,协力排陷,斥为奸党,而孙谔、董敦逸、陈次升亦因论京,相继黜逐……是以七年之间五逐言者,掩朝廷之耳目,成私门之利势,言路既绝,人皆钳默。凡所施行,得以自恣,遂使当时之所行,皆为今日之所蔽,臣请略指四事,皆天下之所以议京者也……今京桀骜恣肆,无所畏惮……且京久在朝廷,专以欺君罔上为能,以植党任数为术,挟继述之说,为自便之计,稍违其意,则以不忠不孝之名加之,胁持上下,决欲取胜而后已。主威不行,士论犹恐,京若不去,必为腹心之患,宗社安危未可知也。臣之一身迁贬,荣辱何足道哉?(18)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陈忠肃文集》,2005年自印版,第71页。此版合刊了《宋忠肃陈了斋四明尊尧集》《宋陈忠肃公言行录》等,但标点讹误极多。本文据此版引用陈瓘之文,凡该版标点断句和字词讹误显而易见者,笔者引用时径改之。
如此不顾个人进退安危,疾言厉词声讨炙手可热的蔡京之流,可见陈瓘个性之耿介刚直。但对陈瓘的忠言,徽宗并未完全接受,虽然贬黜了蔡卞,蔡京依然是徽宗当朝二十五六年间的权相。陈瓘的忠介之举,换来的是不停地遭贬迁,他一生“被调任过二十三次,历经八省份,十九个州县”(19)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陈忠肃文集》,第4页。。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陈瓘贬至台州,作《四明尊尧集》,其自序道:“与其赍志于殁后,宁若取义于生前。义在杀身,志惟尊主。”认为:“尧舜之道,安民而已”,“先王之道,以百姓为先”,“江山之固,恃民心而已”,“民心休戚,系国安危”。(20)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陈忠肃文集》,第92页。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66岁的他客死江苏淮安,后迁葬江苏南通如皋城东蒋家庄集贤桥。
陈瓘死后四年,即钦宗靖康元年(1126),钦宗敕赠陈瓘谏议大夫,以褒奖其忠义之节。南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陈瓘家乡父老请立祠堂祭祀陈瓘,杨时为之撰写《祠堂记》。绍兴三年(1133),延平太守周绾建议在府学之西为陈瓘立祠,以便从祀孔子,杨时又为之作记。绍兴四年(1134),陈瓘子陈正同在家刊行陈瓘的《尊尧集》。绍兴二十六年(1156),宋高宗追谥陈瓘“忠肃”。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礼部颁祭春秋特祀文,称誉陈瓘“学际天人,忠贯日月,责沈尊尧,万古是式”(21)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陈忠肃文集》,第208页。。
上述陈瓘生前卒后的遭际,足见他在当时的影响力。宣和二年(1120),张元干30岁,此时陈瓘64岁,且历尽坎坷,两年后客死江苏淮安。张元干对陈瓘立身行事,钦敬异常。王兆鹏指出:
(张元干)“盛称这位儒门老尊宿‘立朝行己,三十年间,坚忍对峙,略不退转,直与古人争衡。’”“二蔡怀奸首排击,始终大节不同朝。”又赞其“平生刚烈,论奸邪于交结之初;先见著明,力排击于变更之际。去国而分甘百谪,笃信奚疑;尊君而独奋孤忠,始终尽瘁”,直到晚年仍深深怀念这位刚正之士。立身行事,终生以为楷模。七十岁时有云:“前贤一节真名世,此道终身公独行。每见遗篇须掩泣,晚生期不负先生。”芦川后“终不屑与奸佞同朝”,四十一岁就毅然挂冠致仕,的确“未负先生”。由此亦知芦川思想渊源之所自。(22)王兆鹏:《张元干年谱》,第38页。
学界多述及陈瓘对张元干影响深远,但对陈瓘为何对张元干青睐有加,语焉未详。笔者以为,张元干为其祖手泽和为刘氏祖母修坟祭祀,撰文刻石,此举之所以深深触动了陈瓘,是因为张元干的行为恰可与哲宗、徽宗二帝乖悖祖母高太后之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陈瓘揄扬张元干能够“尊其祖”与“干父之蛊”,是大有深意的。太皇太后高滔滔是哲宗和徽宗两兄弟的亲祖母,高太后甫一离世,哲宗就急不可耐一改太后之政,徽宗不仅一改太后之政,甚至比哲宗更为乖离高太后之道,一任蔡京等人敛财于民,奢靡无度。哲宗、徽宗对高太后治道的逆行乖离,实际上是后王安石时代的新旧党争的具体体现。在王安石和司马光水火不相容的新旧党中,还有以苏轼、陈瓘等为代表的第三种力量。当王安石变法之际,苏轼对变法的弊端多有批评;至司马光当政之时,苏轼对不分青红皂白凡新法皆废弃的做法一样多有批评。陈瓘也是如此。虽然章惇、曾布、蔡京兄弟等人欲重用他,但他对这些人凡旧法和元祐党人必反的做派十分反感,且对他们只顾为皇帝朝廷敛财而无视民生疾苦的做法更加深恶痛绝,所以,他不停地批评弹劾在哲宗、徽宗朝当政的章惇、曾布、蔡京蔡卞兄弟等人。他不敢明斥哲宗、徽宗二帝乖悖祖母之道,只能通过揄扬张元干礼敬其祖父母的做法来针砭时弊。这就是为什么以陈瓘为首的时贤硕儒纷纷为张元干题跋的原因所在。
神宗皇帝虽然两度起用王安石变法,但后来神宗与王安石在变法的方法、途径和用人上并不完全一致,甚至还有所分歧,高太后作为神宗皇帝的母亲,本就反对变法,又看到神宗临死前对变法“有悔意”,同意自己死后由高氏垂帘听政,故她垂帘听政时,摒弃新法,其时民生疾苦有所缓解,所以,在陈瓘看来,蔡京当轴,不问是非,只论新旧,全面迫害元祐党人,其结党营私,势必为祸最烈。陈瓘在《论蔡京疏》中批评蔡京结党营私,并提醒宋帝应该执中用两,不可偏执一端,他写道:“(蔡京)七年之间五逐言者,掩朝廷之耳目,成私门之利势,言路既绝,人皆钳默……在昔熙宁之末,王安石、吕惠卿纷争以后,天下之士分为两党,神考患之,于是自安石既退、惠卿既出后,不复用此两人,而两门之士亦兼取而并用之也。当时天下之士有王党、吕党,而朋党之祸终不及于朝廷者以此。”(23)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72-75页。
陈瓘弹劾蔡京,自然是因为蔡氏结党营私之故。陈瓘的立场,是让蔡京远离朝廷,但对蔡京网罗的各路人才,并没有一棍子打死,他认为,只要这些人不再效忠蔡京,依然可为朝廷所用。北宋因为王安石变法,复杂的党争不断,不仅新旧党争,新党和旧党内部也各自不断分裂起争端。陈瓘等有识之士,希望摒除争执各方极端的做法,反对忽左忽右。高太后垂帘听政后,起用司马光等人,不分好坏利弊,尽黜新法,陈瓘对此也有批评,他在《四明尊尧集序》中说:“元祐之偏,可不鉴哉!臣窃以天下譬如一舟,舟平则安,舟偏则危。”(24)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90页。可见,陈瓘的态度是治国必须摒弃各执一端的党争,应该以民生安宁为旨归,平衡好各方利弊,取中道而行之。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宣和元年(1119)和宣和二年(1120)对于张元干的重要意义。因为在宣和元年回乡省亲扫墓,他拜见弥留之际的郑侠,得其“遗言旨意”;因为发现了祖父手泽并修葺拜祭刘氏祖母坟,这使得他从宣和二年(1120)起得到洪刍(1066—1128)、徐俯(1075—1141)、陈瓘(1057—1124)、游酢(1053—1123)、杨时(1053—1135)、李纲(1083—1140)、吕本中(1084—1145)等三十余人的题跋。宣和二年(1120),张元干30岁,结交的名贤硕儒,或列名元祐党人,如郑侠、洪刍;或同情元祐党人,如陈瓘;或为元祐党人的戚属门徒,如洪刍、徐俯二人都是黄庭坚的外甥,黄庭坚是名列元祐党人碑苏东坡的得意门生;游酢和杨时是程颐的高徒,程颐也被列名元祐党人碑中;吕本中(1084—1145)是入籍“元祐党人”吕公著(哲宗元祐年间的宰相)的曾孙。这些人都反对蔡京等人结党营私,希望朝政执中守正。他们中的陈瓘、杨时、游酢、吕本中等,都是著名的道学家。因此我们认为,张元干深受陈瓘、杨时、游酢等道学名儒的影响,本身也是道学中人。这一派人物对民生疾苦尤为关切,在他们看来,无论旧法新法,如果给民生带来严重危害,都应该反对之。如此持中守正的政治立场,深刻影响了张元干。陈瓘在《进四明尊尧集表》说:“至美成于刚健,大患生于因循。儒宗数人,自是一家之说。”(25)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82页。可见,“刚健”是他追求的至美的政治境界和人生境界,这一点,深刻影响了张元干的人生观,并溢于词表,促成张元干首开遒劲刚健的词风。
陈瓘对“刚健”这一“至美”境界的追求,也体现在其书法风格中。陈瓘书法造诣亦颇深,真迹传世唯《仲冬严寒帖》。李纲评价陈瓘书法云:“非惟笔力遒劲,略无衰病之气,盖寓意靖康之变于其间”(26)李纲:《李纲全集》(全三册),第1493页。;“了翁书法,不循古人格辙,自有一种风味。观其书可以见气节之劲也”(27)李纲:《李纲全集》(全三册),第1494页。。胡铨《跋公帖》曰:“至今了翁名节,烂然于杀青之上……当时谋陷了翁者,无闻焉。乃知贤者必有后,天道岂可诬也。”(28)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184页。邓肃在建炎四年(1130)《跋公真迹》曰:“开卷凛然,铜筋铁骨,洗空千古,侧眉之态,盖鲁公之后一人而已。”(29)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178页。刘辰翁《跋公真迹》说:“旧见陈了翁笔法清劲……仿佛出《枯树赋》耳。”(30)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178页。淳熙乙未年(1175),张拭《跋公帖》赞誉陈瓘“忠义刚大之气,高出一世”;又另有《跋公帖》称道陈瓘“素患难行乎患难”,“随缘安处”,“高风凛然,可畏而仰”。(31)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175页。可见,“刚健”遒劲之美,既是陈瓘气节人格的表征,也是他的书风文风,这些都对张元干影响深刻。
张元干词风多样,“本能为清丽婉转之词,与周、秦肩随”(32)曹济平:《〈石州慢〉赏析》,见《宋词鉴赏辞典》(上),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第1058页。,既有“情韵兼胜,深婉流美”之词,如《兰陵王·春恨》,代表了他“婉约的风貌”(33)曹济平:《〈兰陵王·春恨〉赏析》,见《宋词鉴赏辞典》(上),第1052-1054页。;“他又是将政治斗争内容纳入词作,为南宋豪放词导夫先路的人物”(34)周啸天:《〈石州慢·己酉秋吴兴舟中作〉赏析》,见《宋词鉴赏辞典》(上),第1058页。。但是,张元干之“豪放”,与苏东坡的“豪放”,已经有所不同,这是需要加以细别的。
南宋蔡戡(1141—1182)、曾噩(1167—1226),与张元干同是闽人。蔡戡,是蔡襄的五世孙,有《芦川居士词序》。曾噩,闽县(今福州)人,绍熙四年(1193)进士,作有《芦川归来集原序》。这二人离张元干最近,他们对张元干文气词风的评价最值得重视。蔡戡称赞张元干“博览群书,尤好韩集、杜诗,手之不释,故文辞雄健,气格高迈,有唐人风”(35)曹济平:《芦川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41页。。曾噩序《芦川归来集》道:
士君子处世,不以富贵贫贱累其心者,其所养可知也。所养既厚,则所言者必劲正清峭,而无轻懦衰惫之气,前哲之士以文词鸣者,此也。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之知言,自其所养之充也。韩子曰:“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韩子所学,一独以孟子之传得其宗者,盖谓是也。故直而不倔,曲而不屈。孟子之书,可与《风》《雅》并传……芦川老隐之为文也,盖得江西师友之传,其气之所养,实与孟、韩同一本也……公以强仕之年,遂挂冠之请,兹盖不以富贵贫贱累其心者。所养者大,所言者真,表里相符,声实相应,夫岂以嘲风咏月者所可同日语?宜乎近世名公,勉其孙以文集行于世,欲以见公之大节也。(36)曹济平:《芦川词笺注》,第241页。
蔡戡说张元干“文词雄健,气格高迈”,曾噩直接将张元干目为孟韩道统的传人,认为以浩然之气养成的文风必“劲正清峭”,劲正清峭,正是张元干区别于此前苏轼的“豪放”处。苏东坡和张元干皆一世雄豪,不媚屈于权势,宁处困顿而持志益坚,其雄一也;但“豪”处略有不同。苏东坡之豪,在一“放”字,其“豪”落处在“疏放散逸”;张元干之“豪”,在一“健”字,其“豪”落处在“劲正清峭”。东坡其时,尚处承平之际,即便仕宦困顿蹇迫,犹可“疏放散逸”;张元干遭逢亡国之秋,生死存亡关头,士大夫或拔剑起舞,或懦顺时势,全赖其平素学养功夫。张元干显然属于前者,他慷慨悲歌,义愤填膺,与李纲、胡铨等反对和议,力主抗金,刚健豪迈之气油然而生,故同为雄豪之士,其词风略有别于承平之际的苏东坡,以“劲正清峭”独树一帜,成为其后以辛弃疾为代表的南宋爱国词派的开端人物,从这个意义上说,张元干是两宋之交上承苏东坡并突破苏东坡、下开辛弃疾等南宋爱国词派的最为重要的词人。吴熊和先生指出:“靖康之变后,词风慷慨任气,论词亦多重在家国之念,经济之怀。”(37)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98页。如此词风的变异,张元干实导夫先路,他写给李纲和胡铨的两首《贺新郎》词,彪炳词史,成为词风之变的经典代表作。陈庆元先生在《福建文学发展史》中指出:“如果说李纲词虽然豪气弥满,而不免多少失之粗豪的话,那么,张元干词在较大程度上克服了李纲词的不足,使充满豪气的词更为接近词的本色……张元干自年轻起学作词,一是养其浩然豪气、正气,一是修炼词华。”(38)陈庆元:《福建文学发展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71页。葛晓音在《唐诗宋词十五讲》“南宋爱国词的先驱”一节中指出:“南渡前后词人中的张元干,与稍晚于张元干的张孝祥,以及南宋初抗金派名臣李纲、李光、赵鼎、胡铨、岳飞等,是南宋声势最大的爱国派词的开端”(39)葛晓音:《唐诗宋词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84页。;“在南宋词坛上,张元干首先以其悲愤的高唱冲破了北宋末年的婉媚词风,为后来辛弃疾爱国词派开出了一条宽广的创作道路”(40)葛晓音:《唐诗宋词十五讲》,第286页。。上述这些评论,都凸显了张元干在词史上不同寻常的影响和历史地位。
前人论词的风格,或以“婉约”“豪放”两大类区别之,或细别以“清疏”“清空”“雄放”“逋峭”等20余种词风,前者颇为通行,后者似嫌过细。(41)刘庆云、刘建国:《词曲通》,湖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26页。我们认为,细别张元干之“豪”与苏轼之“豪”的不同,适足以就张元干在词史上独特的先驱贡献和承上启下的历史地位做出充分的评判。
四、陈瓘、张元干与道学中坚游酢、杨时、朱松、朱熹等的交相影响
宣和二年(1120),张元干离开江西北上途中拜访游酢,“游酢是年罢知濠州寓居历阳(今安徽和县),芦川当往拜访,故游酢为之题跋。”(42)王兆鹏:《张元干年谱》,第40页。宣和五年(1123),张元干和陈与义、吕本中等交游唱和,吕本中为张元干祖父手泽题跋;宣和六年(1124),李纲、汪藻、苏庠、刘安世等纷纷为张元干祖父手泽题跋。陈瓘、游酢、杨时、吕本中等都是道学中坚人物,张元干交好他们,可见他也是道学中人,他和陈瓘、杨时、游酢、吕本中、朱松等交相影响,一起涵养化育出道学在闽地的集大成者朱熹。
陈瓘律己甚严。政和二年(1112),他已经56岁,作《责沈文》,反省自己年轻时孤陋寡闻。此文写作的原因是:元丰八年(1085),陈瓘年29,时任礼部贡院点检官,六年前他已中进士第三名。此时他与同僚范祖禹(1041—1098)交谈,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听说过程颢(1032—1085)和杨时,为此万分惭愧,此后,其兄子问学于杨时,陈瓘因此与杨时有了交往。杨时非常敬重陈瓘,他有多篇关于陈瓘的文字。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陈瓘家乡父老请立祠堂祭祀陈瓘,杨时为之撰写《祠堂记》,曰:“公之德业,足以泽世垂后,虽不用于时,而其流风余韵,犹足以立懦夫之志,盖天下士非一乡可得而擅也……而邑之士大夫诵其书,尊其道,仗节秉义,继其风烈,时有人焉,则功施于其乡为多矣。”(43)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215页。在《跋公与韦深道书》中,杨时称道“了翁,天下士也,世以其言为轻重,而相与钦慕”。在《跋责沈文》,杨时称赞:“了翁以盖世之才,迈往之气,包括宇宙,宜其自视无前矣。乃退然不以贤智自居,而以不闻先生长者之言为愧,非有尊德乐义之诚心,而以自胜为疆,何以及此高文大笔,著之简册,使世之自广而狭人者有所矜式,岂曰小补哉!”在《诸儒祭文》中,杨时赞誉陈瓘“精贯日月”“气包宇宙”。杨时另有《跋公书温公解禅偈》《答公书》等与陈瓘相关的文章,这些都表明杨时对陈瓘敬重有加。游酢也有《诸儒祭文》,称赞陈瓘乃“万夫之杰”。杨时游酢共同“程门立雪”,是程颐道学南传的嫡系门生,他们对陈瓘的推崇敬重,足以显示陈瓘对道学闽派的深刻影响,张元干则是陈瓘道学气节的直接传人。
绍兴十二年(1142),张元干52岁。七月,福州签判胡铨被除名,送新州编管。张元干在福州作词《贺新郎》,送别胡铨。同年十月,13岁的朱熹随侍其父朱松,与张元干在福州连江县玉泉寺相见,朱松观张元干祖父手泽并为之题跋。束景南指出:1142年,张元干居福州,张元干作词送别胡铨,“其时朱松已在福州。又朱松与张元干同在连江者,则又必是为访李弥逊”(44)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增订本)卷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2页。。
少年朱熹必在随侍朱松会见张元干时,听闻陈瓘的气节,成年后对陈瓘也赞誉有加。他作有《又跋责沈文》,称赞陈瓘“克己尊贤,虚心服善”“刚方正直之操,得之天姿”(45)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173页。等。陈瓘虽为探花及第,但不汲汲于仕进,朱熹称道陈瓘云:“了翁于义利上看得最分明,凡作文字多好正理。”又云:“了翁气刚才大,至完道卿,不可及也。”又云:“先儒云:明道先生之学,发乎诚;了翁先生之学,发乎忠勇,百世之下,闻风而兴起者甚远矣。”(46)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57页。
陈瓘撰有《谕子侄文》,要求子侄从小就当立志高远,向善背恶,持守忠信笃敬。朱熹著《小学》,有人问朱熹为何在此著述中引用陈瓘《谕子侄文》中的言辞,朱熹回答说:“此言学者当立志高大,以圣贤自期也。”(47)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150页。隆兴甲申年(1164)十月,朱熹《跋公与兄书》云:“予尝读陈忠肃公之文,观其述己之志,称人之善,未尝不推而决诸义利取舍之间,于是知公之所以常胸中浩然、前定不疚者,其所自得,盖有在也。孟子曰: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耳。又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陈公之学,盖得诸此。”(48)永安贡川陈氏大宗祠董事会重刊:《陈忠肃文集》,第175页。在《与廖子晦书》中,朱熹说道:“东坡在湖州被逮时,面无人色,两足俱软,几不能行,求入与家人诀,而使者不听。虽伊川先生谪涪陵时,亦欲入告叔母而不可得。惟陈了翁被逮,闻命即行,使人骇之。请其入治行装,而翁反不听,奇哉奇哉!愿子勉旃,毋为后人羞也。”(49)朱熹:《朱子全书》(修订本),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091-2092页。
在《答宋深之》中,朱熹说:“旧尝择其言之近者别为一书,名《近思录》,今往一通。了翁《责沈》墨刻,亦可见前辈师友源流,并以奉寄。幸细读之,有疑复见告也。”(50)《朱子全书》(修订本),第2771页。可见朱熹将陈瓘作为其“前辈师友渊源”之一,而承上启下连接陈瓘与朱松、朱熹父子的,张元干是至为重要的中间人物。
总之,张元干“劲正清峭”的“雄健”之风,得益于他承继陈瓘、杨时、游酢等人的“道学”涵养功夫。他持守道学气节,以其文其词,深刻影响了朱松、朱熹等后来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也是朱熹理学集大成之“闽学”一脉的源头活水。
致谢:此文初稿完成后,得到中国社科院陶文鹏先生和闽南师范大学刘荣平教授的精心指正,特此致谢!
附记:2021年12月,在福州永泰举办的张元干学术研讨会上,笔者以此文作大会报告。此文获该学术研讨会全国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