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一只孔雀飞
2023-08-21杜卫东
□文/杜卫东
一
中唐“诗坛一姐”薛涛,是一个放荡的风尘女子吗?
说薛涛风尘,例子可以信手拈来。她在人生舞台的第一次“亮相”就暗藏玄机。那天,落日像喝高了的醉汉,被远天的树梢挂住,缓缓下坠;云朵褪去白天的纱裙,换上了琥珀色晚礼服。朝廷小吏薛郧坐在自家庭院里,被悠然的风景陶醉,望着院中饱满的梧桐,不由吟出两句诗:“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霄。”随后,望着身旁的女儿。那时,薛涛才8岁,眉宇间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惊艳与美丽,俊眉秀眼、顾盼神飞。见父亲看她,立马接续:“枝迎南北鸟,夜送往来风。”女儿才思敏捷,文采卓越,令薛郧惊愕不已;转念,又被一片乌云笼罩:良家女子、大家闺秀,或工于女红或痴迷书画,本该是绽放在幽深庭院中的牡丹,怎么张口即出“枝迎”“夜送”一类暗含风尘的联想?
结果,薛涛16岁时加入乐籍,成了一名乐伎。你说,奇也不奇?这两句诗竟然如同谶语,曝光了一位奇女子的人生走向,成了她终身无法抹去的胎记。
后人一般把薛涛沦陷乐籍,归结为其父因触犯权贵被贬谪成都,不久后病亡;原本生活优渥的薛涛生计无着,迫于无奈的被动选择。
果真如此吗?让我们还原一个历史皱褶中的场景:新任西川剑南节度使韦皋听闻薛涛诗名,招其来见;款步轻移的少女被帅府的豪华与奢靡震撼,见到这位成都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满眼都是崇敬;身经百战的大叔望着比自己小三十四岁的小萝莉也暗自惊叹,世间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美:皓齿蛾眉,吹气如兰,如春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待见识了薛涛即兴挥就的七律《谒巫山庙》,竟有“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的佳句,书法飘逸流畅,诗情大气洒脱,更是觉得她的美有学识加持,惊艳如花而又不失端庄;不由发问:“你愿意留在我的府中吗?”阅人无数的韦大叔,已经从小萝莉的双眸和诗句中,读出了她希望得到赏识的渴望,对帅府生活的向往。果然,薛涛点头应允,没有犹豫,也没有纠结。韦皋抚髯一笑:“甚好。只是,府中没有女官之职,你只能充为乐伎,可否?”乐伎,在唐朝是从事歌舞与演奏的艺人,地位低下。尽管一身珠光宝气,描着青黛和花细的妆容,却没有人身自由,不能与良人结婚,是主人可以随便赠送、买卖的奴仆。薛涛聪慧早熟,自然知道沦为乐伎意味着什么。但是,她面对的是一位奇男子,上马可以领兵布阵,下马能够吟诗作赋,地位显赫,声名鹊起,在风雨飘摇的中唐是一位国民男神。此时的薛涛芳心初绽,她羡慕帅府的奢华,更无法抵抗韦皋散发出的男人魅力,在生活与情感的旋涡中沦陷就是必然。
16岁,已经到了嫁人的年龄。以薛涛的颜值、才华、家世,想嫁个好人家并非难事。我猜,她对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生活日常肯定并不向往,她不愿意让青春消散在屋顶的炊烟中,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希望生命像昙花一样绽放,哪怕是在风雨晦暝的暗夜。“枝迎南北鸟,夜送往来风”,才是她对未来的潜意识规划;涛,大的波浪,一个充满动感的中性名字,同样预示着她的人生不会是小桥流水、静影沉璧。何光远在《鉴诫录》中说薛涛“性亦狂逸”,也证明,她加入乐籍并非生活所迫,而是性格使然:要拿青春赌明天。
那么,韦皋既然钟情于薛涛,为什么不直接纳其为妾呢?以薛涛当时的心态和处境,应该不会拒绝。只有一个原因:薛涛的父亲是朝廷小吏,门第低微,不足以和封疆大吏通婚。陈寅恪说:“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另外,乐伎可以呼来唤去,更能满足男人的占有欲。在酒宴诗会上有这样一位文采出众、乖巧可人的佳丽即兴赋诗,饮酒唱和,能为主人挣得不少面子,如果她的身份是妾而不是伎,节度使颜面何在?
其实,无论怎样风光,薛涛在韦皋的心中都不过是一件玩物。
因为是玩物,在感情上就只是占有而不是爱。她被韦皋罚往松州充当营伎,从云霓转瞬坠入泥沼,什么擅自替韦皋收受了下属礼品,什么“因醉争令掷注子,误伤相公犹子”,统统都是托词。也许,真正的原因只是在和文人雅士吟诗唱和时,薛涛的某句言词或举止令韦皋萌生了醋意;乖乖,仅是醋意就可以构成对薛涛的灭顶之灾!边关军营,闪耀的是刀光剑影,百战沙场得以生还的将士总要找一个情感出口,营伎的境遇可想而知。没有了花前月下的诗酒唱和,有的只是战马的嘶鸣、滴血的伤口和将士粗鲁的笑骂声。像一只娇嗔的百灵坠入鼓噪的鸡群,薛涛当然无法融入,于是写诗请求韦皋放她一马。韦皋对薛涛只想稍加惩戒。她正值芳华,如花绽放。狐裘羔袖,依然相思入骨;若曲阑深处重相见,垂泪偎人哭;便依旧,风轻云淡,岁月如初。将士们也明白,她仍然是大帅的女人。所以,在“家书抵万金”的战乱中,薛涛和韦皋的通信渠道畅通无阻。在一封军情战报的后面,薛涛附上这样的诗句:“黠虏犹违令,烽烟直北愁。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她描绘了边陲硝烟弥漫的战乱景象,用“犹”与“却”字巧妙呼应,流露出对韦皋的幽怨:狡猾的敌人可以违背你的意志,一个弱女子稍不如意就被你严厉制裁;“不敢”二字,把这种无力的抗争推向极致。
帅府中,韦皋悠闲地读着战报。围剿吐蕃的战事正按照他的筹划推进,大军夺城拔寨,捷报频传,一场盛大的庆典已经等待他去剪彩,心情愉悦,仿佛脚踏一朵祥云。接过侍卫递上的香茗,他看到了这首诗,眉头不由微微一皱,威严的目光中流露出某种轻蔑。他用杯盖轻轻拂去表面的浮沫,喝了一口,“呸呸”吐出两片茶叶,神情有点儿狡黠。他读出了诗中的娇嗔,也读出了薛涛的幽怨;那幽怨像茶杯中生成的热气,浸洇在字里行间。不由哼了一声,这风尘女子,还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韦皋随手把薛涛的诗扔在一旁,吩咐:“传令,犒赏三军将士。”
将军铁血。他知道,娇嫩的花朵抵抗不住风雪的侵袭;吹角连营,哪有地方安放一位少女的美丽?薛涛必定会向他摇尾乞怜,跪在他的脚下,仰头面向他,梨花带雨、逞娇斗媚。那是他想要的画面:女子的卑贱托举起男人的傲娇。
果然,薛涛很快写来了《十离诗》,把自己比作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而韦皋则是自己所依靠着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因为犬咬亲情客、笔锋消磨尽、名驹惊玉郎、鹦鹉乱开腔、燕泥汗香枕、明珠有微瑕、鱼戏折芙蓉、鹰窜入青云、竹笋钻破墙、镜面被尘封,引起主人的不快而厌弃,实属咎由自取。
失魂落魄的小女子,沧桑写满脸上,泪痕刻在心中,以凄凉作曲,用幽怨填词,徘徊于灵魂的旷野。“静恍恍没一个人来至”,只有她,孤身单影,发出泣血的吟唱。
这一次,韦皋的眉头舒展了,他会心一笑,发出一纸赦书。
二
8岁写下落满风尘的句子;16岁沦入乐籍,爱上年长自己三十余岁的大叔韦皋;被罚边关充任营伎,为了重回灯红酒绿的生活,出入高档私人会所,写出令人唾弃的《十离诗》,自轻自贱,置尊严于没有阳光的暗室。薛涛风尘吗?说她风尘,未尝不可。
可是,在人生的岔道口,还伫立着另一个薛涛:痴情如花盛开,即便凋谢,也愿意落在采折她的心上人手中,一往情深、无怨无悔。
是的,薛涛从来没有缺失过对真情的渴望。“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是她勾勒的爱情童话;沦为乐伎后,“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仍是她的爱情理想。可是直到29岁之前,她从来没有过真爱,有的只是虚与委蛇,敷衍应酬;有的只是醉酒当歌,人生几何。韦皋不过是她情窦初开时的一次情感迷失。尘埃落定,留下从头到脚的薄凉。
809年,她的心窗被悄然打开。一个叫元稹的诗人从长安走来,披两肩月色,裹千里长风。他时任监察御史,赴蜀办案,忙里偷闲结识了薛涛。从此,住进她的内心。
在蜀三个月,元稹得空便去约会薛涛。一个30岁,一个41岁,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像盛夏疾来的暴雨,从天而降,没有预兆。薛涛的笑,是一朵朵飘飞的蒲公英,可以降临到每一个踏春者的头上;她的心却像一坛尘封的老酒,只能向一个人吐露芳香。她的格局很大,心房中却只留下了一个人的位置。生活真的很奇妙,有些人遇见,擦肩而过;有些人遇见,一眼万年。那一段日子,两颗心被爱的甜蜜浸泡,像一粒在岁月中尘封多年的莲子,吐出嫩芽、长出了绿叶。薛涛甚至没工夫去想,暴雨过后,风会不会飘忽不定?
元稹风流倜傥,可惜,他不是爱情圣殿的居士,而是脚步不能久留的香客。
诗名甚隆、风流成性,元稹就是这样一个高贵与卑劣的混合体。这不是责难他,而是为他正确地下定义。应该说,作为封建士大夫,元稹对朝廷是忠诚的;作为朋友,元稹对友谊同样无可挑剔,否则,他也不会和白居易铁磁;作为丈夫,元稹对感情也是真诚的。他经历过的女子,如果以花作比,初恋的莺莺是一朵淡雅的秋菊,纯情、浪漫而不失田野的清香。他为此写下《莺莺传》,描绘了那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令人唏嘘;与妻子韦丛的结合则是才子佳人的标配。作为大家闺秀,韦丛如淡雅的百合,端庄、贤良、淑德,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美丽的爱情虽然随风逝去,却让元稹留下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千古绝唱。这是虚与委蛇的作秀吗?不,它是真情浸泡的花蕾,一经绽放,馨香便沁人心扉。但是,这不妨碍元稹在爱妻的坟前还没有泛出新绿时,移情别恋。遇见薛涛,他的感受非同以往。这个女子看人的目光中有温情,温情后面也有风霜;她虽曾是当红歌伎,却有一股王者之气,像高贵的牡丹,妖艳中有令男人仰视的高傲。正是这种高傲,让元稹着迷。只是,他不是园丁,不会为成就一个爱情的传奇去倾注心血。再美的风景,他也只是过客;可以抒情,可以感叹,甚至赋诗;但是让他驻足就免了。谁知道,人生的下一个拐角还会遇到怎样的风景?爱情不过是一个转门,永远从一个忠实的诺言,走向另一个忠实的诺言。
只是苦了薛涛。发出感天动地的誓言,元稹一个转身,像刮过田野的风,了无痕迹;留下薛涛,心如刀刺,架在时光的炭火上烘烤。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痴女情深,向天问长风。辗转得知,元稹回到朝廷后被宦官欺凌,唐宪宗袒护阉人,将元稹贬谪为江陵府侍曹参军。薛涛忧心如焚,什么叫真爱?就是收拾起自己的忧伤,化为倾城一笑,献给那个正被命运揉搓的人。谁是谁生命的转轮?前世今生,最难写的一个字是情,爱由情起,只为抚慰一颗受伤的心灵。
薛涛上路了。行囊中装着折叠好的傲娇,还有一个旷世才女的真情。
从成都到江陵,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该是怎样一条艰险的路?每一步都要用双脚去丈量,每一里都要靠毅力去跋涉。这中间,有小城、集镇,也有旷野和山川;有秋风、夏月,也有风雨和泥泞。危险时时在道路两旁的草丛里潜伏,如果没有一腔执念,柔弱的女子怎么敢逆风而行?痴情,可以穿越世俗;千里远隔的永远都不是路,是心。元稹本该翘首以待,将一路风尘的女子相拥入怀;可是,丧妻单身的元稹并没有让薛涛的美梦成真。封建社会,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所谓“一发妻、二平妻、四偏妾”,即一个发妻,两个平妻,其余为妾。元稹信誓旦旦离开成都后,有过迎娶薛涛的机会,即便囿于薛涛的出身,以平妻身份娶进家门应该不是难事。高傲的薛涛也准备接受这样的现实了,名分虽然重要,但是比名分更重要的是,她能与心中的情郎朝夕相处。那是她祈盼的幸福之风,可以吹皱心中一池春水,让生命像一棵冬去春来的青藤,攀附着心中的祈盼向天而歌。谁料想,才女的深情,再一次换来情郎的决绝转身。初到江陵时,薛涛“何处江村有啼声,声声更是迎郎曲”的喜悦和期待,变成了离开江陵时的惆怅与绝望,一首《牡丹》,道尽了一个女人苦恋而不得的痛:
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间共说相思。
痴情的薛涛走了。什么叫痴情?就是一次次被骗,又一次次憧憬。带着元稹新的承诺,薛涛离开了江陵。其实,她已经明白,美丽的承诺不过是阳光下的肥皂泡,虽然罩着五彩的云霓,可是飞不高也飞不远。只是,恋情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她们对信息的过滤往往忽略真相,依据的是一厢情愿的内心期待。浣溪花畔,薛涛形单影只,她在等候来自江陵的消息:“西风忽报雁双双,人世心形两自降。不为鱼肠有真诀,谁能夜夜立清江。”
是的,如果不是芳心已许,谁能夜夜伫立清江?薛涛知道,随着时光的流逝,失望会像衰老一样,不可抗拒。但她心有不甘,祈盼江陵吹来一缕清风,能再一次舒展她的容颜。即便岁月在眺望中老去,只要能证明:与元稹不仅是人生初见。
日子随风而逝,薛涛没有了往日的顾盼自雄。女人的容颜,不过是荷叶上滚动的露珠,等不及阳光出来,便会化作一缕水汽。“消瘦翻堪见令公,落花无那恨东风。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这是薛涛写给好友段文昌的诗。那年,段文昌入蜀任节度使。徜徉于天府之国的山光水色间,想邀薛涛同游。薛涛称病没来。她恨无情的东风吹落了绽放的生命花瓣,本来以为青春尚未走远,可是看看镜子里的那个人,已经羞愧难当。这或许是薛涛的真实心态。自从那次飞蛾扑火般千里赴约,她不知在江边迎来了多少个日出,送走了多少次月落。因为付出太多,所以纠结;付出不是赊欠,却比赊欠更加撕心裂肺。后来,薛涛得知心中的情郎已经再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顿时,心如枯井。本来,她希望成为这场浪漫爱情的女主,曲终人散,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串场的替补。遇人不淑、所托非人,夫复何言?“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后来,元稹爆卒,薛涛沉默不语。诗坛大佬辞世,悼诗、悼文如雪花飘洒,薛涛作为当时的“诗坛一姐”,唱和、应酬之作不绝于笔,而对元稹之死却不置一词。是放下了吗?大悲莫过无声。此时的无言,说明薛涛情缘未了;因为未了,所以缄默。从此,她把相思掩埋,在爱的轮回中心如止水。
兰质蕙心、情深义重,薛涛是高山上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
三
一天天秉笔夜谈,一次次隔空相遇,我好奇:从风尘乐伎到“诗坛一姐”,薛涛怎样完成了跨度如此之大的人生逆袭?
我问薛涛,薛涛凝神沉思,含笑不语。
不错,中唐的政局已如秋叶泛黄;可是,诗坛依然花团锦簇。继李杜之后,刘禹锡、白居易、元稹、李贺、孟郊、柳宗元、韩愈,接过盛唐的诗歌旗帜,他们每个人都是驰骋诗坛的骁将,迎风一舞,便会搅动一天风雷。而且,在中唐璀璨的文学天幕上,还有众多的女诗人如星闪烁,“诗坛一姐”却非薛涛莫属。她独步中天,睥睨天下,被众多大佬簇拥。
薛涛的诗确实不同凡响,且试举一例:一次欢宴,大家以“风”为主题吟诗唱和,众人无不口吐莲花,妙语迭出。不过,基本是“北风卷地白草折”式的直抒胸臆,或“八月秋高风怒号”式的借景抒情。轮到薛涛了,佳人起身。楚腰纤细,发如垂柳随风动;广袖逸飞,疑似天人落凡间。转瞬之间,一首绝句脱口而出:“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林梢明淅沥,松径夜凄清。”风本无形,而在薛涛的笔下,蕙草可嗅、琴弦可听、林梢可视、小径的凄凉可感。慧心如兰,让她的诗情如山泉流淌;才识高远,又使她的视角别具一格。一首小诗,竟被她烹制成了一道感官的饕餮盛宴。
明代文学家胡震亨评价薛涛:“工绝句,无雌声。”说薛涛擅长绝句,写诗沈博绝丽,有须眉之气。她有一首《赠苏十三中丞》:“洛阳陌上埋轮气,欲逐秋空击隼飞。今日芝泥检征诏,别须台外振霜威。”首句引的是一个典故。汉顺帝时期,皇帝派遣了八位钦差大臣行巡天下,惩罚奸佞,众人皆领命而去,唯有最年轻的张纲叹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他认为,当时最大的奸臣是权倾朝野的外戚梁冀,于是将车轮埋于都庭,回洛阳起草了弹劾梁冀的奏章。中丞,御史中丞,类似于今天的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薛涛以洛阳埋轮的典故,称赞苏十三的正直,期待他今后如鹰击长空一样,对贪官污吏严惩不贷。豪情充溢,正气凛然,豪放洒脱,哪有半点娇柔缠绵的女儿之态?
薛涛以自己的诗才,与鱼玄机、李冶、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全唐诗》收录薛涛的诗89首;与之相比,鱼玄机51首、武则天46首、上官婉儿32首、李冶18首。韦庄编《又玄集》的标准是“持斧伐山,止求嘉木,挈瓶赴海,但汲甘泉”,薛涛亦榜上有名;晚唐诗人张为的《诗人主客图》一书,被人称为中晚唐诗人的“琅琊榜”,因为他对这一时期的主要诗人进行了分类和排序,薛涛作为唯一的女诗人入选,且位置显赫,与贾岛并列。而且,白居易、刘禹锡、武元衡、杜牧与薛涛都有直接的诗歌唱和。唐朝是中国文学史上诗歌的蜜月期,《唐诗纪事》记载过一则轶事:诗人李涉路遇强人,没想到竟是一名文艺青年,还是他的粉丝。得知李涉身份后,索要了一首诗便权当买路钱了。那时节,以诗及第、以诗会友是流行的时尚,能吟诗作赋会受到社会的普遍尊重。薛涛作为乐伎,凭借诗歌为时代所仰视。像观赏一座秀丽的山峰,人们在惊叹它的奇绝时,也侧耳聆听着来自峰谷的心灵之音。那声音清澈而深情,如玉指拂过琴弦;动听而迷人,像落英漂浮水上。
那么,薛涛在争妍斗艳的唐代诗坛,何以“逆袭成功”?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认真检索,沦入乐籍对她人生走向的重大影响。
毋庸讳言,因为成了乐伎,薛涛才有了良好的诗歌创作环境。不错,薛涛9岁即通乐律,可即兴对诗,吟出“枝迎南北鸟,夜送往来风”的佳句,说明她具有良好的艺术感知。薛涛之父薛郧,史书上只有只言片语记载,其母的身世更是无从查考。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薛郧学养不错,给了薛涛最初的文学启蒙。不过,生活中早慧而夭折的事例比比皆是。16岁,是她人生的一个岔道口。向左,会有小家碧玉式的悠然,壶里乾坤观日月,坚卧烟霞听蛙鸣,却不会有风云际会,吟诗唱和;她转身向右,走进了显赫的大帅府。
唐朝,是一个思想极度开放的时代。“尚文好狎”,朝廷官员、文人雅士以“蓄妓”“狎妓”为时尚。所以,身为乐伎的薛涛并没有感受到巨大的道德压力。节度使乃地方最高行政长官,他举办的酒会非常人可入,皆各界名流、文坛顶格。有这样一位文采出众、俏丽可人的乐伎出入席间,主人会觉得很风光。韦皋的虚荣心确实得到了极大满足,笙乐响起,薛涛翩翩起舞,动若游龙;收起舞姿和古乐,即兴赋诗也不逊色于饱学须眉。颜值加上才华,是极品女子的高配。每次酒宴,为薛涛的才艺喝彩就成了“规定动作”。她得到了韦皋的宠幸,还遇到了刘禹锡、白居易、王建等一众诗歌大佬,可以与高手饮酒唱和,收获他们的称赞。这很重要,不可一世的拿破仑曾经说过,有些时候,胜利不站在智慧的一方,而是站在自信的一方。薛涛自信心爆棚,诗艺想不提高都难。
其次,假如薛涛没有沦入乐籍,就不会有两次充当营伎的重大挫折;不会有孤独终老的情感经历。罗曼·罗兰把痛苦比喻成一把犁,“它一面犁碎了你的心,一面掘开了生命的起点。”第一次被韦皋流放边地,薛涛才18岁,她不知道因为什么得罪了心中的男神,面对军营的高壁深垒,浑身战栗,像一只待宰的羊羔,除了悲哀地鸣叫以求得主人的饶恕外,只能站在肃杀的夜风中,听凭厄运发落。于是,留下了《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留下了《十离诗》。诗中,除了妄自菲薄的哀怨,就是摧眉折腰的乞怜。
韦皋暴病而亡,节度副使刘辟趁乱起事。薛涛不愿意看到蜀地的百姓蒙受战乱之苦,拒绝为乱臣所用,再次被刘辟罚往松州充任营伎。已是隆冬,朔风扑面,心中苦寒胜天寒。不过,上一次害怕去松州,因为那里是可怕的梦魇,令她魂飞魄散;这一次毅然赴贬途,因为那里是人生的炼狱,让她浴火重生。“万里惊飙朔气深,江城萧索昼阴阴。谁怜不得登山去,可惜韩芳色似金。”为了守护心中的信仰,薛涛的诗中已经没有了小女子的幽怨,有的只是一位女壮士悲壮的行色。后来,刘辟之乱被朝廷剿灭,薛涛兴奋之余赋诗一首,献给了平叛有功的新任节度使高崇文:“惊看天地白荒荒,瞥见青山旧夕阳。始信大威能照映,由来日月借生光。”(《贼平后上高相公》)如同淬过火的金属,两次被罚边关,薛涛的诗多了坚韧和风骨,多了豪迈与深邃。这是苦难给她的人生馈赠,像金子一样珍贵,只有经过岁月的淘洗才能拥有,
薛涛才貌俱佳、心性纯正,却孤老终身,也是因为她终身未能洗刷掉身上的那块胎记。当过乐伎的人生经历,固然可以结识达官显贵、文人骚客,但在这些人的潜意识中,她始终被视为“贱人”。觥筹交错的喧嚣,化解不了他们心底的轻蔑。韦皋无疑是喜欢薛涛的,却只能令薛涛为伎,连妾的身份都不肯施舍;元稹一再山盟海誓,几次盘带突破,却在临门起射时,把婚姻的彩球踢进别人的球门,原因盖源于此。她的青春被一位大叔践踏,真爱被一个才子蹂躏,反倒让她曾经沧海,回归本真。纵情声乐,是她求生的伪装;内心守护的一直是女子的真情。感情上遭受重创,才使薛涛的诗作越发洞穿世事、成熟练达。
乐伎的身份,成了薛涛生活中抹之不去的胎记,让她卑贱、惆怅,终身未嫁,引发了无数后来人的叹息与同情;在鞠上一抔情之泪时,我们其实也可以换一个视角——
正是乐伎的经历,才成就了中唐一位卓越的女诗人。
四
卑微与高贵,势同水火;薛涛却把它们集于一身,像古希腊神话中的两面神雅努斯,一副面孔看着过去,那是告别;一副面孔望向未来,那是生长。
身份卑微时,薛涛也曾经把日常打点得活色生香。一次欢宴,开始行酒令,令格为:取《千字文》中一句,句中须带禽鱼鸟兽之名。薛涛虽是乐伎,却正受宠爱。何光远在《鉴诫录》中这样描绘:“涛每承连帅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马,诗达四方,名驰上国。”那天,黎州刺史先行示令:“有虞陶唐。”他将“虞”误以为“鱼”,众宾客忍俊不禁。酒令巡至薛涛,涛应令云:“佐时阿衡。”刺史挑剔道,这四字中哪有鱼鸟?要罚薛涛酒。薛涛狡黠一笑,说“衡”字尚有一条小鱼,使君“有虞陶唐”,却无一鱼。刺史,乃一地最高行政长官,薛涛竟可随意取笑,还引得满堂彩,其风光程度可见一斑。
薛涛可以讥讽一州刺史,是因为有韦皋的权力加持。一旦失去罩在头上的光环,卑微就会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一览无余。
两次充为营伎便是明证。松州,是薛涛的人生魔咒,也是她的信仰高台。
第一次被罚松州,她被痛苦和无奈裹挟。因为有韦皋的震慑,除了陪酒唱曲,以博将士一乐外,或许没有受到过多凌辱。毕竟,她和大帅有畅通的通信渠道,骁勇的将士即便觊觎她的美色,也不敢有更多的非分之想。因为不知哪一天,这位才貌双全的乐伎就会被大帅召回。即便如此,薛涛还是无法忍受军营的粗鲁与戾气,才有了《十离诗》。
第二次被罚松州,才是薛涛真正的梦魇。没有了韦皋的暗中加持,她的营伎生活惨淡无光。她无法逃脱,也无人可求,只能白天伴萧瑟北风,婆娑起舞;夜晚披清凉月色,献曲求生。史籍中,没有只言片语薛涛营伎生活的记载,但是我们可以想见她的卑微。孤芳残,谁见怜,女儿心事锁眉间。凄凉悲秋日,潇潇似流年。莫道男儿曾拔剑,巾帼亦敢向关山。她原本可以不来,那要以出卖气节为代价;她来了,被高贵引领,赢得了生命的一次涅槃。
如果在薛涛的生命中做一次切割,卑微与高贵,应该以哪里为界?
摆脱乐籍是一个重要标志。这要感谢武元衡,是他还了薛涛自由身。高崇文治军有术、理政无方,蜀地在他接任节度使后,乱象丛生,朝廷不得不派宰相武元衡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武相很有畏难情绪,赴任的路上以蜀道之难比喻治蜀之难,发出感叹:“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濛雨似烟。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上更青天”。愁得白发尽生的武相,被薛涛的一首和诗驱散了心头愁云:“蜀门西更上青天,强为公歌蜀国弦。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作为和诗,首句即武诗末句,赞同他对西川局势的悲观估计;第二句,欢迎作者到四川主政,自谦即便才疏学浅也要献歌一曲。“蜀国弦”是赞咏蜀地风光的乐府歌曲,“卓氏长卿”指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言下之意,蜀地山河秀丽、人杰地灵,有着悠久而丰富的文化底蕴,你一定能治理好,带给百姓和平与富庶。武元衡暗自惭愧,一个乐伎尚有如此情怀,何愁蜀地不治?后来,薛涛请求脱籍,他一口答应,或许也与此有关。如此芳洁高雅的女子,怎么能一生沦为贱籍?华贵的雪莲,应该开在高山之巅。
浣溪湖畔,薛涛开办纸作坊也是一次重要的人生转折。
薛涛脱籍成了自由人后,为什么要开办纸作坊?她告诉武元衡这个决定时,玉树临风的武相也一定发出过同样的疑问。不错,在唐朝,成都已是全国重要的造纸产地,浣花溪周边盛产竹、麻、椿、桑、木芙蓉等植物,选材取材方便快捷。但是,薛涛仍然有很多人生选项。我想,她所以对造纸情有独钟,应该是心中的情缘使然吧?吟诗只怕语不惊,佳人思绪如云影。魂肠百转情难忆,无纸空有一腔情。纸,对于既是诗人又是书法家的薛涛来说,无异于灵魂救赎的诺亚方舟;她的情怀、她的悲伤,都要在纸上呈现。可是,成都的造纸业虽然繁荣,纸张的质量却不令人满意,规格混乱,着色单调。于是,声名鹊起的女诗人,一头扎进造纸作坊,变身成研发新纸的工艺师。她耗费心力设计出了薛涛笺,规格统一、纸质优良、颜色淡雅,还别出心裁地将小花瓣散在书笺上,一时红遍大唐。公子小姐、文人墨客的案头,无人不备。纤秀的薛涛笺,仿佛成了传情的枫叶,以致元人费著在《蜀笺谱》里说:“纸以人得名者,有谢公、有薛涛。”谢公,即谢师厚,是当时四川的造纸名家,将薛涛与他相提并论,可佐证薛涛笺的声誉。明人何宇度在《益部谈资》里,说蜀笺“至唐而后盛,至薛涛而后精”。以此观之,薛涛笺哪里是普通的书笺,分明是一份人格独立的宣言。
抑或,应该把节点确定在薛涛身披道袍的那一天?
827年,薛涛搬离已居住20余年的浣花溪畔,在城内的碧鸡坊筑茅建屋,谓之“吟诗楼”。从此,薛涛“偃息其上”,常年身着一袭淡青色女冠服。
薛涛身着道袍,被一些论者误读为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之意。其实不然。李唐王朝认为老子李耳是其祖先,道教理论以老子的道家学说为支撑,老子因而被尊奉为道祖“太上老君”。在大唐,道服并非出家人专有,已经引领服装时尚,成了上流社会的一种日常着装;材质、颜色搭配得体的道服也成了某种身份的象征。薛涛偃息吟诗楼,着装女冠服,不是遁出红尘、归隐山林的宣示,而是在完成一场人生蜕变。道服宽松,寓意包藏乾坤、隔断尘凡,在薛涛看来,亦是与世无争的符号、心灵归隐的家园。她希望乐伎、幕僚、坊主的身份定位隐没于历史的天幕。康德说:“人,实则一切有理性者,所以存在,是由于自身是个目的,并不是只供这个或那个意志利用的工具。”她要彻底抹去身上的胎记,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做一回真正的自己。事实上,偃息吟诗楼的薛涛,晚年生活并不寂寞;因诗名显赫,吟诗楼成为当时的网红打卡地,拜访她的人络绎不绝,饮酒唱和、高朋雅聚仍是她的生活日常。只不过,此时的薛涛,已不是彼时取悦男人的乐伎,而是被众人仰慕的“诗坛一姐”。
三个重要的拐点,三次华丽的转身。细细思忖,我还是认为,第二次罚边应该是薛涛从卑微走向高贵的标志。不错,那时她还是一名营伎,被人呼来唤去、任意凌辱,境遇比第一次松州之行更为不堪。然而,此营伎非彼营伎,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也是她人生中最光辉的时刻;是她生命中最悲惨的日子,也是她生命中最高贵的日子:她已经从一个只图个人安乐的乐伎,变成了一个有着家国情怀的诗人。与《十离诗》对照,刘辟伏诛后,她写给平乱大帅高崇文那首《贼平后上高相公》,笔下生辉、大气磅礴,哪里像一个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小女子手笔?其气度、情怀也绝非《十离诗》可比。钟惺评价此诗:“开口自然挺正,而有光融拓落之气。”
诚哉,斯言。
五
薛涛的一生中,有过两个标签:孔雀和女校书。
先说孔雀。公元785年,韦皋镇蜀之初,南诏国敬献孔雀一只。此时,薛涛也刚被纳入乐籍不久,正被韦皋宠幸。朱唇轻启,韦皋便颠颠地按照她的意愿“开池设笼以栖之”。
公元831年秋,孔雀死;次年夏,涛亦卒。
这期间,薛涛与之形影相伴,被人以“孔雀”名之。
在南诏国的文化认知中,孔雀寓意着幸福和吉祥,非长安天子,地方官吏极少有人能得到这样的馈赠。中原的文人雅士,也认为孔雀是充满异域风情的奇鸟,它的美丽、惊艳别开生面,开屏时带给人们的愉悦极有震撼力。由孔雀联想到薛涛极为自然,以孔雀代指薛涛,应该说并无轻慢之意,而是充满了羡慕与敬重。
可是,薛涛对这只孔雀的感情却很寡淡。她时而会到笼前观赏,见到她来,孔雀也会展开美丽的尾屏。但是,我们在薛涛的眉宇间却看不到欣赏与喜悦,有的只是若有所思的惆怅。特别是第一次罚边归来,她在这只孔雀前驻足时,眼神便越显空洞与茫然。薛涛的诗写的全是目之所及,而在她留存的近百首作品中,却未置孔雀一字。刘禹锡、白居易、王建都为这只孔雀写过诗,并在诗中将孔雀暗比薛涛。按说,薛涛应该赋诗唱和,才符合上流社会的社交礼仪。但是,薛涛仍漠然以对。
薛涛无意颠覆人们对孔雀的赞美与期待,也无法漠视自己内心的惊悚与不安。
孔雀开屏时散布的彩色斑纹,像密集的眼睛,让薛涛很不舒服。她觉得,那不是在展示美丽,而是在恐吓对手。孔雀以美为剑,让薛涛联想到了自己以才貌求生。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都是生活在各自的惊恐中。囚禁孔雀的笼子,更是让薛涛莫名伤感。她想,即便是在野外,善走不善飞的孔雀,钟情的也是疏林草地,而不是广袤无垠的蓝天。被韦皋发去松州充当营伎后,薛涛就已经明白,自己的荣辱只在权力的一念之间。自韦皋以后,成都先后换了N任节度使,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庭院里的芙蓉花开了谢、谢了开,薛涛和这只孔雀一直未曾离去。她和它,成了韦皋留在世上的两件遗产。依窗凭栏,望月沉思,她有诉不尽的幽怨。万贯沽美酒,频频买醉归,只愿繁华落尽,傲然独立,看清世相真伪。
薛涛还被人称为女校书。校书是一种官名,职责为校理典籍、刊正错谬。虽然品级很低,只是从九品下,但要想担任此职须是进士出身,门槛极高。刘禹锡、白居易、元稹后来成为朝廷重臣,最初也是从校书郎起步。薛涛拟授校书一职,韦皋正式向朝廷打过报告,只是女人担任校书无先例可循,没有批准。不过,薛涛却因此名噪天下,女校书之说响彻士林。
韦皋为什么要请授薛涛校书一职?我想,首先是薛涛的才华足以胜任,“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同时,也暗含补偿之意吧?营伎,赔笑将士,取悦男人;她的妩媚,在炮火连天的战场只是闪现在帐内的一点烛火;她的诗才,在刀光剑影的军中只是供人解忧的吟唱。乐伎本来已经使薛涛身份低贱,营伎更把她打入低贱的底层。韦皋不知道吗?当然知道,因为知道,他才不惮以对鲜花的肆意摧残,来为自己的阴暗心理买单。当他知道小女子对他并无半点感情上的亏欠后,恻隐心也会泛滥。还有一点或许不便言明:801年剿灭吐蕃的战争中,韦皋大获全胜,一举解除了大唐的西方边患,个人军事生涯达到顶峰。这旷世奇功的建立,不见得没有薛涛之功。她是乐伎,也是清客,长于音律歌赋,也见识独到。比如,曾任节度使的李德裕,当初为调运粮草时死伤大量士兵车夫烦恼,因为运粮道上毒瘴遍布。薛涛献计,一改从前线嘉州起运,到大渡河再行分发的旧制,转用其他地方粮食,十月份即开始起运,在毒瘴肆虐的盛夏到来之前已然运达,免去了运粮将士兵夫之苦。再比如,她很早就看出了刘辟的不臣之心,曾作诗提醒韦皋:“露涤音清远,风吹故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禅的叫声虽然相似,其实各有各的打算。剿灭吐蕃的战争中,作为清客的薛涛或许也有灭敌之策,只是囿于身份和性别,韦皋不便直接记录在功劳簿上。
有一种说法,武元衡镇守成都后,不但为薛涛脱了乐籍,还奏请朝廷任命薛涛正式成为校书。主要依据是,薛涛死后,墓碑上刻的碑文是:唐女校书薛洪度墓。而碑文是段文昌所撰,段乃新任西川节度使,一方诸侯,盖棺论定,所言绝非轻率;诗人王建,亦赋诗称薛涛为“万里桥边女校书”。
武元衡青睐薛涛的才华,或有意授予薛涛校书之职。只是,韦皋当年平息了吐蕃之乱,作为封疆大吏,权倾朝野,他的奏请都没有被批准,武元衡虽然文名、官声俱佳,但影响力并不胜于韦皋;现存史料,没有武元衡奏请获准的相关记载。至于说,薛涛的碑文有“校书”之谓,并不足以为凭。段文昌视薛涛为红颜知己,他当年在韦皋帐下作幕僚时,就与薛涛互相欣赏,薛涛驾鹤西去,是他送了佳人最后一程。墓碑上冠以“校书”,不过是情谊的体现,表达的是对薛涛的尊重;毕竟,韦皋上奏朝廷请封薛涛校书一职虽被驳回,“女校书”的称谓已经不胫而走。况且,薛涛墓碑失佚,碑文已成了一种传说。王建的诗虽然流传至今,应该也是一种礼仪客套,以此为凭说薛涛已被实授,尚显武断。
其实,薛涛是不是实授校书并不重要,她的影响力早已溢出诗坛。
《宣和书谱》云:“妇人薛涛,成都娼妇也。以诗名当时,而有林下风致。”说薛涛“虽失身卑下”,却态度娴雅、举止大方,有“竹林七贤”的气韵与风骨。对于男权社会中的弱女子,这评价无疑很高了。白居易、刘禹锡、段文昌、武元衡、李德裕不仅是诗坛大佬,还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官位、文采皆居顶流,而薛涛与他们吟诗唱和,毫无谦卑之态,收放自如、谈笑风生,说明她已经跻身顶级“朋友圈”,事实上成了士大夫阶层中的一员。
只是,无论薛涛愿意不愿意,她留给世人的印象总是与孔雀相连。那只孔雀在川东的幕府里生活得太久,太久了;而在那几十年间,薛涛与它几乎朝夕相伴。她努力了一生,也未能真正抹去身上的胎记。不过,莎士比亚说过一句话:玫瑰即使换了名字,也依然芬芳。乐伎,是套在薛涛身上的马甲,无论能否脱去,她都是那个真情似水,慧心如兰的奇女子。在历史的天空中,曾经傲骄地飞过:
带着对人生的祝福,醉了半个大唐;留下深情的诗句,成为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