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过后是阴天
2023-08-21何盛龙
□文/何盛龙
一
江思秋这几天老是做噩梦。
确切地说,“这几天”就是向秋雨被纪委带走这几天——现在距向秋雨被带走,过了三天。
三天时间里,江思秋噩梦连床,而且每场梦都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刚刚在梦里,江思秋近乎疯狂地双手抓挠着,大声呼喊着,差一点就要窒息了,终于醒过来。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卧室里浸染着一层清冷的光晕,到处影影绰绰,仿佛有外界的生物游走在墙壁上。江思秋喘着粗气坐起来,身子犹自瑟瑟发抖,她抓起枕头垫在屈起的双膝上,下巴抵住枕头,双手插进头发里,披头散发,像只受惊的野兔。大床一侧的男人瞿力呼吸均匀,睡得沉沉的。江思秋似幽怨似怅然地长舒了口气。
起先,江思秋梦到和向秋雨在一起。向秋雨狞笑着,双眼发红,像一头变异的公狮,向她扑来;接着又梦到了她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忽然无数的手指汇聚成海洋,对她指指戳戳,成千上万张嘴巴大张着,长长短短的舌头嚅动着,一齐发出奇奇怪怪尖锐刺耳的声音;一会儿,那些嘴巴里喷出五颜六色的口水,口水快速地变幻,时而像蛇的信子,时而像活力四射的精虫,向她蔓延过来、围困过来……江思秋声嘶力竭,醒来时冷汗涔涔。
江思秋瞅着自己男人,这个比她大了将近20岁的又老又丑的男人,曾经呼风唤雨,一呼百应。那时江思秋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出来,对瞿力是敬畏和仰望的,而瞿力对江思秋好像格外照顾,除了工作,连生活方面也考虑得相当周到细致,住不住得惯,吃不吃得好,买蚊烟,送花露水……既有邻家大哥的温暖,又有被莫名宠溺的娇纵。江思秋由起初的敬畏,慢慢发展到对瞿力毫不设防,放松了应有的心理戒备。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瞿力突然对江思秋下手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中午,住在隔壁的瞿力又同往常一样溜进了江思秋的寝室,在事前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猝不及防地把她压在床上,近乎粗暴地夺走了她的第一次。
风卷残云的掠夺争战过去得很快,在江思秋好像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一切便已经结束了,风平浪静了。江思秋麻木地看着床单上那朵盛开的红牡丹,嘤嘤啜泣。瞿力此时却出乎意料地霸道起来:“哭什么哭,还不收拾干净,你怕全世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江思秋当然怕。她被瞿力点醒了,突然无以复加地害怕起来。她意识到她突然被终结了处女时代,想起了乡下的父母——她是独生女,她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一切,更是他们坚韧地活着的精神支柱;要是她出事了,父母在乡下,一辈子再也抬不起头。江思秋来不及细想,一股透心的荒凉席卷着,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虚飘飘的,像一具行尸走肉,她机械地穿起衣服,顾不得穿戴整不整齐,手忙脚乱地清理战场,把床单、凉被、枕头一股脑疯狂地收进洗脚用的塑料桶里。瞿力看着江思秋,点了支烟,二话没说,撞上房门出去了。江思秋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双眼空洞地枯坐着。瞿力派了两个年轻手下一直陪伴在江思秋左右,防止她想不开做傻事。两天以后,江思秋人变得脱了形,却出人意料地出来上班了,有人问起,只说是得了场急病。
瞿力后来还算有良心,费了多少手脚江思秋不清楚,反正他净身出户,和发妻离婚,和她结了婚。
这一晃,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江思秋和瞿力这对老夫少妻的婚后生活,过得算不上恩爱,平平淡淡。瞿力事事处处迁就她、让着她。或许毕竟年龄比她大,也或许还有别的隐情。
瞿力间或会想起前妻来。离婚后,两人之间几乎断绝了音讯。瞿力知道的丁点有关前妻和女儿的信息,都来自他和江思秋生的儿子。儿子和异母的姐姐处得极好。离婚那一年,女儿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前妻便去了市里,后来女儿上大学,大学毕业又考了市里一家事业单位的公招,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在市里站稳了脚跟,前妻一直和女儿女婿生活在一起。儿子懂事,基本不会在江思秋跟前谈及有关前妻和女儿的一切,所以瞿力知道得也并不多。女儿偶尔会和他通一次电话,话语不多,通常就四个字:你还好吧!瞿力说好。女儿便说那我挂了。瞿力往往还没回呵过来,手机里便剩下一片忙音。瞿力明白女儿对他还有很深的怨气。以前他以为,女儿小,等她长大懂事了、理解了,就冰释前嫌了。可没想到女儿都为人妻为人母了,还是老样子,有时甚至连电话也懒得打,在微信里发一条,还是那四个字:你还好吧!瞿力回过去,却如泥牛海,再无回音。那样的时候,瞿力会感到孤独和落寞,内心的柔软被陡生的凄凉瞬间击毙。也许是退了休,社交圈子迅速萎缩,更需要交流,因此更能清醒地体会到亲情被疏远的荒芜。隔一段时间,掐算着瞿力的药吃得差不多了,女儿又会给他寄来一盒——是那种外国牌子的,瞿力也识不得英文,照着之前的嘱咐吃,肾上的问题没再继续恶化。
再婚的新鲜感和激情消退后,瞿力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因为良心不安而极度焦虑,不过他表面上伪装得极好,几乎没让江思秋感知到。他担忧前妻和女儿的生活着落,牵挂女儿重新择校上学适不适应、成绩会不会因为家庭变故而受影响,时不时想起前妻沾着冷水就哮喘的毛病……那时前妻还没用手机,瞿力即使去了市里,也根本没法联系上。他曾经有过一个下午,像只绿头苍蝇在前妻所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暴走乱撞而无果,不得不怏怏而还。他在单位里,对谁都看不顺眼,没有好脸色,动不动开口骂人。只有在面对江思秋时,他又变回了一贯的样子。手下人感觉到瞿力脾气暴躁,反复无常,轻易不敢招惹,不敢忤逆,在江思秋这个新宠跟前,也讳莫如深。
江思秋从不介入瞿力和他前妻、女儿的事,她一直认为,在瞿力和前妻离婚的事情上,她从未扮演过任何不光彩的角色,要说有错,那都是瞿力的错,她和他的前任,都是受害者。对于儿子和姐姐的交往,江思秋从未阻挠过,而且她从一开始,就持鼓励和支持的态度。毕竟血浓于水。
瞿力退休后,儿子去外地上了大学,瞿力做起了家庭主男,买菜做饭,做家务洗衣服,江思秋基本不用插手,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清闲日子。为了配合瞿力,江思秋在婚后也不得不委屈自己,本来正值青春妙龄,江思秋没再穿过大红大紫,因为二人身高问题,也没再穿过高跟鞋。江思秋不喜欢被外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总是把一头飘逸的长发盘起来,略显庄重老成。
“又做噩梦了?”江思秋有些凌乱的思维被瞿力打断了。瞿力睁开了眼睛,也坐起来,紧挨着江思秋。
“梦!”江思秋强调说。
“不是噩梦就好!”瞿力抬起手轻轻在江思秋肩上抚了抚。江思秋也象征性地向瞿力这边靠了靠。其实瞿力在江思秋被噩梦惊醒坐起来的那一刻就醒了,他之所以装睡,是不想让江思秋误会,以为他要窥探她心灵深处的隐秘。瞿力早已察觉,江思秋有心事、有心魔,甚至可能身体出了轨。但瞿力装做什么也不知道。活到瞿力这个年岁,对世道人心说不上通透,但两个人长在一个屋檐下,对江思秋他还是了解的,至少他对她的了解,比她对他的了解,要接近根底得多。冲动的年龄段过去了,血性也变得平和,有些在年轻时看来比天大的事,在瞿力看来,也在向着身外之物的方向趋同、淡化。至于身体和灵魂,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瞿力更看重后者。灵魂尚且皈依在既定的轨道上,肉体偶尔地偏离,好比一场不知不觉的梦游,游荡终究会结束,清醒过后,人还是那个人。正如现在发生在江思秋身上的事,是要江思秋个人去面对、去处理的。别说他瞿力帮不上忙,即使帮得上,帮和不帮,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甚至适得其反。
“睡吧,”瞿力说。
江思秋听话地睡下,屈着身子,把头拱在瞿力肩上。她忽然感觉鼻子酸酸的,很想哭。
瞿力得了肾炎,不断地吃药,肾功能衰退,那方面完全不行了。江思秋也不是那种欲望强烈的女人,可有可无。时间一长,也好像没觉得有啥不对。就像她对某些零食,闺蜜们各有偏好,江思秋却不,不吃零食也能过。当然这不是说江思秋不是个正常的女人,她非常正常,因此江思秋有时也会感到寂寞,而寂寞袭来的时候,她更多的是感到无奈。无奈,而并非难耐。
闺蜜们知道她的状况,私底下开玩笑蛊惑她:你不会稍稍放纵一下自己吗?年纪轻轻的,何必禁锢自己;出一次轨吧,让灵魂和肉体都得到解放。
江思秋打着闺蜜说,你滚吧,要出你出,别想带坏良家妇女。
一个人煎熬的时候,江思秋也诘问过自己,也感到过迷茫。刚从学校毕业分到单位,还没来得及投入地、酣畅淋漓地恋爱一次,就被瞿力剥夺了,摧毁了少女怀春的梦想。一朝嫁作他人妇,生活开始变得琐碎;不久后又有了孩子,心思和心事暂时被转移和搁置了起来。孩子渐渐大了,感觉人也老了、心也静了。要不是几个闺蜜时常在跟前敲打,江思秋或许就真的在平淡中香消玉殒了。嘴里虽然反驳,心思是不容置疑地活泛了起来。暗地里她也想过,要是上天眷顾,真给了机会,要不要出呢?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良心会不安吗?她摇摇头,自己给不了自己答案;有时又想,就算只为填充青春的虚无,找回点利息来呢?她还是给不了自己答案。有时还想,就轻轻地报复一下瞿力行不行,当初那样轻易地被他占有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在江思秋心里蠢蠢欲动,过后又被她一次次地狠心灭杀。如果说,那是考场上遭遇的一道选择题,江思秋从灵魂底里勾选的答案,仍然是做她挂在嘴上的良家妇女。
二
局里有两个去复旦学习的名额,一个领导,一个一般工作员。这个指标的配给标准是啥,下面的人不得而知。这些年机关里时兴这类美其名曰提升和深造的外出学习,大把地花钱,公费学习加公费旅游。学习深造无非是个由头,许多有一官半职的人,非常看重这种机会,把它当做广结人缘、攀高枝的、寻求保护伞的跳板。总而言之,局里工作人员的名额最终落到了江思秋头上。往年类似的机会,从没落到过江思秋身上。她也想过,但自知不可能,所以念头一闪而过,从不挂怀。
向秋雨让江思秋去他办公室,说你做好准备,跟我一起去复旦。
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江思秋脱口问道:为什么是我?
向秋雨看着江思秋的眼睛说,组织上决定的。江思秋张开嘴巴最终却没说出啥话来。向秋雨嘴里的组织,不知是向秋雨自己手握的组织,还是比他更高级别的组织。江思秋与向秋雨的眼睛对视了几秒钟,没看出什么阴谋之类,自己的心却没来由地起了一丝慌乱。她撤回目光转身离去。向秋雨在背后,目送着她白衬衣束在黑色牛仔裤里被勾勒出的丰满双臀,妖冶地消失在楼道转角处。下午上班后,江思秋正式收到了局办公室的通知。
晚上在机关食堂吃饭,出了段插曲。有人羡慕江思秋,逮到了去大上海深造的机会。江思秋淡然一笑,不以为意,没想到邻桌的向秋雨接过话头说,组织上派我们两个去,还可以给复旦节约一个床位。
江思秋没反应过来,从饭碗里抬起头问:为啥?
同事们便笑起来。江思秋艰难地咽下一口饭,才若有所悟。脸上不禁飞起两朵红云。
临行前两天,向秋雨的玩笑一直在江思秋大脑里纠缠,她感觉向秋雨像是说真的似的。江思秋总感觉有故事要发生。她既恐慌,又有点莫名期待。
夜里江思秋慢条斯理地打理行囊时,心意惶惶的样子。瞿力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目不转睛。江思秋知道瞿力尽管没往卧室这边看,但他心里一定明镜似的,啥都逃不过他的掌握。瞿力外表轮廓分明,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平时他不大说话,不大过问江思秋的工作和社交,却并不代表他不关心和关注江思秋。江思秋早已习惯了瞿力的处事风格,对于个人和单位里的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选择性地说。江思秋说事的时候,瞿力总是能做出一副专注的、推心置腹的模样,眼睛里含着微笑、鼓励,期间不断地嗯嗯啊啊,下意识地摆出一副长辈和上级的姿态,听完了有时会评判两句,有时不置一词。江思秋就像个懂事的小女人,显得没心没肺没心计,但瞿力知晓江思秋并不“小”,而是那种下意识地把聪明掩盖在日常和随意里,不显山露水的的女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野性和野心,被伪装得十分得体、十分巧妙。关于这一点,既是瞿力欣赏的,又是他所隐隐担忧的。一个女人,没有内涵缺少韵味,心机过重又太“慈禧”,江思秋恰好介乎两者之间,静若处子,心有灵犀,温婉娴熟。瞿力当初很动了一番心思终于对江思秋下手,事情败露后,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江思秋没有大哭大闹寻死觅活,只是关在宿舍里终日以泪洗面,瞿力怕她出事,派了两个和江思秋年龄相仿的手下女孩,寸步不离地陪伴在她左右,腾出手来专心去灭后院的大火。好歹说动了发妻,净身出户离了婚,火速同江思秋办了结婚手续,才算平息了烽烟。社会上传得烽火连天,组织上却没再对他进行门户清理。一年之后,从乡镇调到县城,平级使用,去了一个不温不火的部门,韬光养晦了三四年,才东山再起,当了组织部管人事的副部长,直到退休,平安着陆。
江思秋收拾停当,在卧厕里洗了头和澡,穿着宽松的睡裙,用木梳梳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到客厅,站在离瞿力一两米远的地方,说:“我可能要外出学习半个月。”语气调和得平静又平静,仿佛心不在焉。
瞿力眼睛从电视机画面上分离出来,朝江思秋这边快速地侧了一下头,又回到电视屏幕上说:“这种学习没意思,尤其对你。”
江思秋怔了一下,不明白瞿力目下说出这种话来的确切含义,出口的话却不以为然:“为什么?”
瞿力仍然盯着屏幕,语气也依然平和:“你已经四十出头了,不如把名额让给年轻人。”
江思秋会意了瞿力的意思,可瞿力要不提这茬,江思秋可能还真能不当回事,既然瞿力不留情面地提了,江思秋反而跟他较上了,反击道:“你以为你还是组织部长。”
瞿力被江思秋噎住了,便本能地住了嘴。前些年他还在任上时,有领导曾经关心地在他面前提过,把江思秋提起来,被瞿力婉言谢绝了。这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了江思秋耳朵里,江思秋在他跟前打问过,是否真有其事?瞿力坦白地告诉她,真有。江思秋反倒直率地说,还是你了解我,我不喜欢阿谀奉承,也不习惯枪林弹雨打打杀杀。瞿力面对江思秋的坦率,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抬手在江思秋肩上拍了拍,江思秋忽然默然不语。这事一直在瞿力心中装着,两个人后来从未再提及过。瞿力对别的事都有数,唯独对这事,搞不清楚江思秋是否心怀芥蒂。
刚刚江思秋这样忤他,瞿力自然而然又联想起来。这样一联想,瞿力再次感知到江思秋这个女人的“不小”和骨子里天生的倔强来。将近二十年来,瞿力头一次产生了一种孙悟空要一跟斗打出如来佛手掌心的隐忧。
江思秋不知道此刻瞿力无力的心理活动。她表情外露地丢下手里的梳子,赌气地把收拾好的皮箱从卧室里拖出来,在瞿力面前把先前叠好的衣服,“唰”的一声全部倒出来,然后蹲下身子,一件件地重新拣起,重新叠装。瞿力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到了江思秋拉上皮箱拉链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海边夜间风大,你该带点厚实一点的。”
江思秋满怀怨念的心,顿时暖了一下,转头幽怨地盯了瞿力一眼,用力推开带滚珠的皮箱,看着皮箱惯性地滑向客厅的另一边,冷冷道:“多事。要你管。”却起身去了衣柜里,翻拣出两套秋冬装,出来放进皮箱里。瞿力装没看见,从沙发上站起来,关了电视机电源说:“我出去走走。”
江思秋一时生出一股柔情,本想说:我跟你一起。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看着瞿力出门时显著老态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江思秋拿到的是标准间,两个人。向秋雨撞进来时,江思秋在看着手机上的头条。向秋雨关了门,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江思秋扑倒在床上。江思秋双手撑住向秋雨的胸膛,耳热心跳地说:“干吗呀,有人呢!”
向秋雨停顿了,问:“谁?”
江思秋说:“同室!”
向秋雨听了便向江思秋的脸蛋上亲下来。江思秋顾了那头顾不了这头,摇着头说:“真的,她随时会回来。”
向秋雨涎着脸说:“放心,她今晚都不会回来。”
江思秋听他笃定的口气,双手顿时无力地放了下来,向秋雨像一堵墙,直接压下来,把江思秋压得火山爆发,嘴里奇怪地问:“你凭什么说她不会回来?”
向秋雨已经得寸进尺手忙脚乱进来了,说:“我告诉你你别不信,她现在正在我房间里。”
江思秋心念斗转,仍然不放心:“真的假的?”
向秋雨的嘴不再用来说话,双手在江思秋身上轻车熟路,游刃有余。那一夜,向秋雨用一场狂暴的秋雨,把江思秋淹没在潮涨潮落的洪荒里。江思秋彻底地沦陷了,但江思秋以为她的身体始终是僵硬的,心理也始终是抗拒的。她在载沉载浮中心念斗转,想起了瞿力,在防线完全溃烂时想起了瞿力攻陷她的第一次,和那朵开在被单上并不灿烂的牡丹花,也想起了临行前那天晚上和瞿力的那席话……狂风暴雨过后,江思秋把向秋雨赶出了门,从里反锁了。同室果真没回来。倘如向秋雨所说,同室在他室内,那向秋雨去了哪里呢?江思秋不愿去想。第二天上课前同室回来,两人都装着啥也没发生,相安无事。直到学习结束,向秋雨又来过几次,江思秋戒备森严,始终没再让他得逞。
结业典礼前那堂课上,江思秋收到了向秋雨的短信,向秋雨在短信上说,思秋思秋,你一直思念的,如果不是秋风,那就是秋雨!
江思秋读着那条短信,怦然心动。来之前向秋雨的玩笑,一直让她隐隐恐慌,直到向秋雨最后将她就地正法彻底沦陷,该发生和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思秋?秋雨?难道这真是上天注定,冥冥中的定数?
江思秋没回短信,却把那条短信保留下来,到了本市下了飞机,才毅然决然地删除掉。局里的车来市里接向秋雨和她,向秋雨本来想和她一起坐后排,被她赶到了副驾位上。一路上小车疾驰,江思秋思维百结,最终归结在一个声音上:这算是报复和曾经想过讨取的利息吗?
在去复旦的路上,向秋雨曾隐晦地提起过,等学习结束,要把江思秋推举出来。当时江思秋只是莞尔一笑。回来后,江思秋尽量避免同向秋雨独处。推举之事也一直没有发生。江思秋不存在什么失落,但事实向她证明了一个真理,向秋雨和当初的瞿力一样,之前的殷勤,无非为骗取她的肉体就范。江思秋这样想的时候,对自己这一生,三番两次被男人骗,感到无比屈辱。原本她以为,被老男人瞿力骗过了,她就免疫了,不会再上当了。没承想,过了十几年,自己还是那么幼稚,还是抵御不了糖衣炮弹和甜言蜜语的轰炸。她在屈辱中给了自己一个鉴定:贱!
为向秋雨出轨,江思秋的心态既是关闭的又是开放的;或者说既是抵抗的,又是奉迎的。从得到正式通知要去上海的那一刻开始,仿佛已经有另外一个江思秋进驻在她的身体里,后来的那个一直处在蠢蠢欲动的亢奋下,分裂和扰乱着原来的她,不断向原来的她展示魅惑的画面;两个江思秋有时和平共处,多数时候分道扬镳,原来的她保持一贯宁静的状态居多,但对后来那个飘逸而妖冶的她,并不试图去说服和压制。继后发生的一切,差不多都是后来那个江思秋在作祟。但不可否认,原来的江思秋,一定程度上也纵容了后来的江思秋。只有到了把向秋雨赶出复旦宿舍的那一刻,原来的江思秋才重新成了身体和灵魂的主宰。
客观地讲,江思秋从向秋雨调来单位任一把手进入视线的那一刻起,就葆有好感。甚至有那么一刻,向秋雨就像电影里的闪回,叠加过瞿力,让她回想起当初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单位的一小段明媚时光。江思秋感觉很恍惚,她想不明白向秋雨的出现,为何让她的心念产生了回溯?同事们对向秋雨说法不一、褒贬不一,好比社会上对某些官员的评介,莫衷一是。一些见识更不乏偏颇,认为体制内的官员,干干净净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百不及一。江思秋一般不介入讨论,不暴露观点。倒是有一点,向秋雨一来,就在机关大院进大门的显眼处竖起一块嶙峋的怪石,亲自手书斗大个“廉”子,让人錾刻描红矗立在那里,颇为张扬,大部分同事拍手叫好,江思秋却为之蹙眉。
回单位后向秋雨对江思秋仍不死心,想方设法地制造机会,想跟江思秋再造孽缘,都被江思秋设防躲过了。后来又一次,江思秋被他逮到机会摁倒在办公室沙发上,江思秋起先反抗,之后又完全放弃了抵抗,向秋雨以为她俯首称臣任尔施为了,没想到江思秋冷着脸说:“你信不信我告你?”
向秋雨便住了手脚,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江思秋:“你凭啥?”
江思秋平静地说:“你信不信我录了像?”
向秋雨站起身离开了江思秋的身体,走到他的办公椅前,却没坐:“我不信!”
江思秋站起来,理着有些散乱的头发和衣服:“不信你可以继续。”
向秋雨顿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向着江思秋摆手道:“去去去!莫名其妙!”
江思秋瞪了向秋雨一眼,姗然而去。
三
日子如老城墙根下的江水,看似平静地流淌。
有一天黄昏一起在滨江路上散步,瞿力忽然说,你们单位的头可能有问题。
江思秋警惕地说,你咋突然说起他来了?
瞿力说,外面都在传。
江思秋说,传什么?
瞿力说,水涨渣涝起,什么都有。
那时还是风平浪静的,向秋雨一点出事的征兆都没有。
江思秋不满地说:“涨水了吗?”
瞿力笑笑,没再说话。然而过了不几天,江思秋早上去到单位,看到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不消她打听,有人跑来告诉她,昨天下午在市里开会,向秋雨从会场上被纪委带走了。
江思秋听了,顿时脸色煞白。同事注意到了,没在意。沸沸扬扬地过了几天,又有传言说,向秋雨在纪检监察面前,没几个回合,便把什么都抖巴巴地交代了,甚至包括他和某某某、某某某乱搞的男女关系。江思秋头嗡地大了。连这种事也说,向秋雨还是人吗?虽然传言中并没点到江思秋的名,而且他们两人的事,发生在遥远的大上海,除了天知地知便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向秋雨不说,她江思秋断然也不会说,这样一来,这段风流便只能烂在各自肚里,直至带进棺材。江思秋心意彷徨,直说完了完了。而今这种事,外人是宁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的。许多无聊的人,没事还拼命挑事,更何况从他向秋雨嘴里交代出来?无风也能起浪,倘若哪天向秋雨把她交代出去了,无论她江思秋承不承认,都是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死),她要想狡辩,只怕是越描越黑。
江思秋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心里不断反复地问自己:向秋雨不会说吧?向秋雨不会说吧?越想越怕,就像下一秒,有关她和向秋雨的事,就将在城里炸开锅一样被传扬,就有人拥进门来看笑神,来说三道四指指戳戳,就有人向她扔臭鸡蛋和烂白菜帮子……江思秋再也无法淡定了,她打电话给局办公室请了公休,下楼打的回到了家里。那时候瞿力已经买了菜回来,边看电视边择菜,见她忽然回来了,脸色也很不好,关切地问道:“咋啦,人不舒服?”
江思秋也不搭理,径直进了卧室,蒙头睡下了。此后一直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饭不思茶不饮。内心里一直牵挂着,不晓得外面传得啥样了,瞿力应该也听说了向秋雨乱搞男女关系的传言吧?但瞿力的言行举止和平时没啥两样,一如既往地进进出出,一如既往地对她保持着迁就和呵护。江思秋心里成天有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人不但日渐憔悴了,乃至变得神经质起来。有时实在烦躁难耐,完全按捺不住了,看什么也看不顺眼,便怪罪瞿力这里不生肌,那里不告口,一忽儿盐巴不咸,一忽儿海椒不辣。瞿力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哂笑着,慢条斯理地做着该做的家务事……江思秋已经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她在等待着将要发生的狂风暴雨,八级地震,她甚至想到了最坏的地步:如果瞿力捅破一切跟她摊牌,就跟他离。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发生等待中的一切,家里一切如素。江思秋不知瞿力葫芦里卖的啥药。瞿力不提,她当然不能自揭锅盖。江思秋的日子过得煎熬,内忧外患。
假期终于在蹉跎中结束,江思秋只能强打起精神去局里上班。临出门时,瞿力正在收拾桌子,冷不丁从后面说:“有时候,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江思秋听了,眼泪夺眶而出。
再次置身外面的天空,江思秋感觉世界变得光怪陆离,空气稀薄。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眼神,仿佛全都捎带着讥笑和不屑。熟识的人同她如常地打着招呼,但在江思秋看来,那些故作的微笑里,也都蕴含着讥诮,投射到身上的所有光芒,都长满寒冷的尖刺,发出女巫般狡黠的怪笑:看那个第三者、地下情人,平时周吴郑王的,骨子里却是个贱货、烂货、母狗、人尽可夫……
江思秋感觉周身难受极了。一段几百米的路程,平时散着步轻而易举就走过来了,如今却比万里长征过雪山草地还难,她恨不得有一张面纱,把头脸鼻子遮盖起来。可是她没有面纱,有也不可能那样做;那样的话,她说不定更会被人当做红屁股猴子一样围观。江思秋别无选择,只能加快步子,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迎着一道道寒芒疾驰。
终于到了机关大院。才几天时间,大院门口发生了变化,原先显眼位置上的那块“廉”字大石碑不见了。放眼望去,尽是葱郁的植物,林棵间随风吹送着黄桷兰和桂花的馨香。江思秋无心赏析,快步上了楼梯,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新来的局长派人搬离了“廉”字碑。向秋雨亲手植下廉字碑,却倒在了廉字碑下,无疑是天大的讽刺。新局长在会上说,廉洁是律己之下的行为轨迹,不是挂在嘴上,更不是刻在碑上的;公正的评判者是组织和群众,而不是一块招摇和唬人的石碑。
江思秋的同事们一如从前,来江思秋办公室串门,嘘寒问暖,张家长李家短,传播花边新闻。江思秋话语比以前少了,却要强打起笑脸,迎来送往。有关她本人的旧闻和新闻,并不如她杯弓蛇影的那样被传播、扩散和渲染,江思秋的心渐渐地踏实下来。
这样过了两三个月,向秋雨被认定事实清楚,移送检察机关了。机关里再度热烈地传扬了一阵,又有其他部门的头头脑脑被纪检监察机关带走,新的反腐风浪,淹没过之前喧嚣的沙滩,向秋雨渐渐被人遗忘,极少有人再提起。
江思秋所在的局里,平常如流水地平复下来。
云开雾散了,江思秋内心的天空,始终被阴霾笼罩、覆盖着。对她而言,风雨过后,未必就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