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是我们为爱付出的代价

祝珍妮

奥地利作曲家埃里希· 沃尔夫冈· 科恩戈尔德（Erich Wolfgang Korngold）1920 年创作三幕歌剧《死城》（Die tote Stadt ）时只有23 岁。他与化名保罗· 肖特（Paul Schott）的父亲朱利叶斯· 科恩戈尔德（Julius Korngold）共同创作的脚本，改编自比利时象征主义诗人和小说家乔治·罗登巴赫（Georges Rodenbach）1892 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布鲁日之死》（Bruges la Morte ）。科恩戈尔德的音乐天赋在作品中熠熠生辉，这部歌剧成为当时最受赞誉的音乐作品之一。之后，这部歌剧因为纳粹的原因被禁，科恩戈尔德遂移居美国进入好莱坞，成为1930 至1940 年代好莱坞电影音乐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创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死城》，通常被认为是对悲伤的研究，其潮起潮落的情感皆归因于对逝去的爱的痴迷。这部表现手法十分微妙的作品鲜少被搬演于世界歌剧院舞台，在英国只有肯辛顿交响乐团（Kensington Symphony Orchestra） 1996 年的音乐会版本和英国皇家歌剧院2009 年上演的版本。因此，英国国家歌剧院2023 年3 月首演的由美国剧作家与翻译家凯利· 洛克（Kelley Rourke）配译的英文版本就变得备受期待。这个版本的导演为英国国家歌剧院艺术总监安妮莱斯· 米斯基蒙（Annilese Miskimmon）。

歌剧《死城》的故事深受奥地利神经学家和精神分析创始人西格蒙德·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影响。主人公保罗无法忘记五年前过世的妻子玛丽，把她的金色发辫摆放在壁炉上方的玻璃匣中，将她的长裙放在玻璃柜里，每天还订购大批红玫瑰，并将百叶窗紧闭以阻挡外面的喧嚣，使公寓变成了纪念妻子玛丽的圣地。当保罗见到一个长得像妻子的舞者玛丽埃塔（Marietta）后，他为之着迷并邀请玛丽埃塔到自己家里。玛丽埃塔对保罗很感兴趣，但当她意识到自己正与一个死去女人竞争时立即惊慌失措地逃离了，之后她却又返回公寓并向他挑战，保罗最终忍无可忍并用玛丽的发辫将她勒死——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保罗的一场噩梦。他醒来后，意识到自己必须开始新的生活。悲伤是他为爱付出的代价，当未来画卷展開时，他内心的遗憾被一笔勾销了。

令人印象深刻的演员阵容

首秀英国国家歌剧院的瑞士男高音罗尔夫· 罗梅（Rolf Romei）饰演保罗。罗梅自2006 年以来曾几次饰演过这一要求十分苛刻的角色并广受好评。他在首演前几天生病且并未痊愈，但他忍受身体不适迎接了挑战，因此观众并未因他有时音调略微生硬或高音破裂而责难他。而且从某种角度说，这种不完美反而增强了角色情感激动人心的戏剧性。罗梅的坚忍不拔和出色表演，令人信服地诠释了保罗痴迷于亡妻的病态、通过超现实的梦境穿越绝望的迷雾和最终回到现实的旅程。这一旅程确是不同寻常和扣人心弦的。

饰演保罗幻想对象玛丽埃塔的是英国女高音艾莉森· 奥克斯（Allison Oakes），这也是她在英国国家歌剧院的首秀。奥克斯在德国学习音乐和声乐研究，曾多次参加国际声乐比赛并获殊荣，其中包括2010 年在以著名丹麦裔美国歌剧男高音命名的丹麦国际劳里茨- 梅尔基奥尔比赛（International Lauritz-Melchior）中获得一等奖。确立了著名戏剧女高音歌唱家地位的奥克斯，在世界一些大歌剧院舞台上主要演唱瓦格纳和理查· 施特劳斯的作品， 也曾饰演过《死城》中的玛丽埃塔。

玛丽埃塔一角，要求演员具有非凡的耐力，和瓦格纳与理查· 施特劳斯作品角色所需的强大音量。奥克斯极富戏剧性的宏大华丽女高音在舞台上飙升、在管弦乐队的伴奏中翱翔，她充满活力与热情的歌声表现出玛丽埃塔的坚定独立和对保罗的霸道和不稳定性格的炽热抵抗；她在幕后以缥缈空灵的嗓音饰唱死去的玛丽时，又表现出爱与失去爱的痛苦，十分凄美感人。穿着花哨、风骚性感的玛丽埃塔是个专横冷漠、如炸药桶般暴烈的女人，与纯洁温柔的玛丽截然不同，因此保罗为何会爱上玛丽埃塔令人费解。观众想当然地认为或许因她的外貌和声音都像玛丽，但舞台上舞者饰演的纤弱的玛丽幽灵，与歌唱家饰演的丰满的玛丽埃塔，在视觉上明显不一，这难免破坏了保罗错觉的完整性以及现实与梦想的完美融合。

主宰舞台的奥克斯无疑是当晚的明星。无所畏惧的玛丽埃塔迷住保罗并搅乱了他的内心和生活； 当两人被卷入互不理解的漩涡，两人的歌声多如痛苦的哭泣，偶然的停顿则带来十分难得的缓冲。虽然奥克斯的嗓音和演唱令罗梅黯然失色，但他们的二重唱依旧非常漂亮。而且两位演员虽然看似没有完美接近角色所需的爱情磁场反应，但他们的表演却仍可以说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

剧中的两位主要配角也非常出色。保罗忧心忡忡的管家布丽吉塔（Brigitta）和保罗的好友弗兰克（Frank）横跨了剧中现实与梦想世界。英国著名女中音莎拉· 康诺利（Sarah Connolly）以醇美温暖的歌声和高贵风度饰演的布丽吉塔细腻微妙、感人至深；嗓音优美抒情的挪威男中音奥登· 伊弗森（Audun Iversen）饰演的弗兰克和巡回演员弗里茨（Fritz）这两个角色令人印象深刻。

英国女高音瑞安· 洛伊丝（Rhian Lois）的朱丽叶（Juliette）、英国女中音克莱尔· 普莱斯兰（Clare Presland）的露西安（Lucienne）、南非男高音英诺森·马苏库（Innocent Masuku）的加斯通（Gastone） 和英国男高音威廉· 摩根（William Morgan）的维克多林（Victorin），以动人歌声和幽默的表演为舞台带来了一些令观众兴奋的气氛。英国舞蹈家劳伦·布莱朵（Lauren Bridle）在舞台上表演的死灰面容的玛丽幽灵使人心悸。

现实与梦境奇妙融合的舞台

导演米斯基蒙包括德国舞台设计米里亚姆· 布埃特（Miriam Buether）、英国服装设计尼基· 吉利布兰德（Nicky Gillibrand）、灯光设计詹姆斯· 法恩科姆（James Farncombe）和动作设计伊莫金· 奈特（Imogen Knight）在内的设计团队，为这一现实与幻想融合的歌剧制作出一些令人着迷的怪诞画面。

在保罗的梦境与现实间转换的舞台，背景是他破碎心灵的横截面。玻璃柜中玛丽闪光的长裙提示着她无与伦比的魅力，她的发辫、披肩和鞋子，陈列在墙上和地上的玻璃匣里，当保罗想拿在手中审视时他便戴上白手套。舞台上唯一触目的红色，是保罗为回忆玛丽每天订购的玫瑰。舞台中央的沙发也是玛丽的病床，玛丽埃塔和朋友们在医生和护士面前喧闹。保罗公寓的后墙诡异升起时露出灰蒙蒙舞台大全景，一长队伴随着哀悼者、修女和唱诗班男孩的宗教葬礼队伍在浓雾中缓慢而无休止地移动，似一幅印象主义绘画；玛丽的幽灵或无声地飘游在舞台上，或现出在天花板开启时悬垂下的棺材上；布丽吉塔变成了修女，唱诗班男孩从壁炉上方“滑入”保罗的公寓。这个舞台将现实、梦想和记忆之间的界限刻意模糊，以朦胧的象征主义将梦境不可思议地融入现实，营造出一种如梦（甚至可以说如噩梦）般的幻境，与科恩戈尔德音乐醉人的怀旧情绪完美匹配。

充满魅力的音乐

科恩戈尔德这一规模宏大、风格华丽的晚期浪漫主义作品具有维也纳风格，充满魅力的音乐既使人陶醉，也带有某些奇怪的色彩，天才地表现出他以旋律处理悲伤、错觉和痴迷等强烈情绪的独特个性和品质。

执棒歌剧演出的基里尔· 卡拉比茨（Kirill Karabits）是英国伯恩茅斯交响乐团（Bournemouth Symphony Orchestra）的首席指挥，他以精通20 世纪曲目著称。卡拉比茨对歌剧《死城》音乐的美感、情绪变化和不断增递的紧张感处理准确，时而焦躁不安时而激动人心的旋律在他出色的指挥下自由翱翔。主要角色被悲伤感情的枷锁桎梏在打击乐的悸动下徘徊，安静而柔和的旋律沉着有力，活泼的音乐则轻盈美妙。伦敦芬奇利儿童音乐剧团（Finchley Childrens Music Group）的成员和英国国家歌剧院合唱团的表演也非常出色。

多少世纪以来，智慧之言“悲伤是我们为爱付出的代价”，为失去親人的人们带来安慰并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导演米斯基蒙说，自己迷恋这部具有潜意识心理的惊悚故事已很久了：“歌剧从现实开始，然后融入幻觉的黑暗梦境，探讨了悲伤如何与宗教和潜意识相遇。几乎所有人在一生中都会疯狂地坠入爱河，但当爱不是关于另一人而是关于他自己时，这种迷恋既可以是非常消极的，也可以激发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创造：这种想法非常现代，也很有趣。”米斯基蒙继去年《侍女的故事》获高度评价后，《死城》这部新作又成功了，而且具有令人难以忘怀的美感。

保罗对死去妻子的痴迷，折射出欧洲对其失落历史的痴迷。科恩戈尔德以自己的作品告诫人们放弃过去、拥抱未来的必要性。我很喜欢这部标志着20 世纪音乐史上一个重要时刻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