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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性的故乡

2023-08-19连亭

中学生百科·悦青春 2023年8期
关键词:太久外公上学

连亭

我惊讶地发现,人们对故乡的回忆,总是母性的;几乎所有对故乡的文字描述,都把故乡比作母亲而非父亲。

我也不例外,想起故乡最先闯入脑海的也是生育我的母亲。

母亲是在一座年代久远的山村小瓦房生下我的。小瓦房是家族大宅中并不起眼的一间,也唯有这一间是属于父亲的,其他房屋则分属不同的族人。

这间小瓦房里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是那个年代山村唯一的一台电视机,作为母亲的嫁妆出现在山村。母亲挺着大肚子整理家务时,电视里频频出现的是一个挥手致意的身影。

那年岁末,南方的湿气加剧了冬天的寒冷。母亲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裹紧的被子加盖了几件厚衣服,身子仍暖和不起来。

她的脑神经被寒冷绷成一根弦,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日出时分,疼痛第一次席卷她,她应对的方式就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那必然降临的时刻。

我在她疼痛的顶点来到了人世,从此用她给予我的生命,开始学着认识和接受整个村子,以及村子里的每一种痛苦和每一种希望。

○○

走在门前的小路,我总能看到房屋旁边的一棵树,树上最浓密的几根树枝举着一个鸟窝,几张绒黄色的鸟嘴时不时地从窝边探出来。外出归来的大鸟,频繁而又细致地往这些黄嘴巴喂虫子。这个画面深深映入我的脑海,并且在记忆中一次次盲目而又顽强地再现。

印象里,母亲总比父亲亲切。她以坚强的意志和非凡的耐力呵护我们的成长。而回想起来,父亲在孩子的成长岁月总是缺失的。在我两岁半到十岁期间,他把我寄养在码头。我十岁时,他以哄骗的方式把我从码头带走后,也并没有填上他在我生命中的空缺。

他经常去遥远的地方,有时是西边的矿场,有时是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建筑工地。我和妹妹总是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他。奇怪的是,我们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有时他离开很多天了我们才发现他不在家。

没有人對我们说过他为什么不在家。母亲只偶尔念叨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而我们对此并不十分期盼,我们早已习惯他不在家。

我们并不清楚,父亲到底爱不爱我们。似乎对他而言,家只是一个过年的地方,而我们只是他心烦时所呵斥的对象。

他总是冷不丁地叫住我,粗哑地问道:“你又上哪野去了?!”我被迫低头站在他跟前,紧张和难堪使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好拼命用手摩挲衣角。紧接着他咕哝着说:“大了就该懂事,整天到处野,不像话。”

母亲为了护我,就会在一旁解释说我上哪干啥活去了(多数情况事实也是如此)。这些解释却并不能使父亲满意,他会加强语气说 :“你总是惯着她们!”

○○○

远嫁北方之前,我再一次回到了小山村。我先是坐火车,接着是大巴,然后是中巴,再就是三轮摩托车。山从眼前不断滑过,最后是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路口,如同上学期间寒暑假我从学校归来时一样。

这一年他50岁,头发已经花白,手在干重活时会突然麻痹。他骑车把我从路口载回家。我坐在他背后,他黑白参差的头发就在我眼前飞动。

我们都清楚这一次我回来意味着什么。在家等待的日子里,我们很少说话,总怕触及某种东西。

我们都记得,高考前夕我们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于是原本想考北大的我,分数只比一本线高出二十多分。这些年我的挣扎与努力,都和这一次争吵有关。我不得不认命,又有所不甘,于是开始另辟一条路。前路艰难而孤独,很多年我都以为自己是独自前行。

我想,非要为他寻找他也关心我们的证据的话,就只有他对我们的成绩单的重视了。由于没能上学的缺憾,他对“学习”几乎是敬畏。虽然他有时会因为自尊心而故作瞧不起读书人,但心底其实对读书十分向往。他甚至坚信,读书是划破贫穷的一道光。

每当我们带着奖状回家,他都郑重地把它们贴到墙上,在亲友们面前也从不掩饰他对此的自豪。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他看重成绩单是为了满足这份人前的虚荣心。穷得发赤的他,也实在没什么可骄傲的了。

为此,他总是催促我们坐到书桌前,连除夕夜也不例外。相比之下,母亲很少强迫我们。或许,母亲更希望女孩子能帮家里洗衣做饭、耘田绩麻。

在特别缺钱的年月,父亲脾气变得很暴躁,总是无端冲我发火。我们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

○○○○

高考那年,码头的外公过世了。那是从小抚养我的外公啊!没有人把消息告诉寄宿在学校的我。事实上,父亲是故意让所有人隐瞒我的。

然而,在一个不太适合的时机,我从一个小孩嘴里听到了此事。我的泪水流了下来,眼睛哭肿了,脑袋也涨得厉害。

他骂我,强制我把眼泪收回去。我们吵了起来。

我不出意外地考砸了。他的狂怒可想而知,尤其是亲友向他询问我有没有考上北大时,他总是以讽刺我的“谦辞”来掩饰他的难堪:“别说北大了,连最末的都够不上。”

填报志愿当天,我们又吵了一架。我决心不再听他的话,就连填报志愿也带着几分赌气。我只报了一所学校,是学费最便宜的师范大学。

我不想被录取,我心里已不想上学了。那个一生中最长的暑假,我跟在父亲身后去了工地。我在那里搬砖,搅拌沙子和水泥。我跟他说:“除非你变得有钱,否则休想管我。”他在水泥的飞尘中沉着脸说:“你记住你说的。”

临近开学,他没有在家,也没有去工地。最后一天,他托人叫我去公路边的林场找他。我见到他时,他头发和胡子都长长了,打着补丁的迷彩服被汗水和污渍浸得又黑又黄。

那天,他没让我干活,而是快速地递给我一张银行卡,叫我回去好好上学,然后爬上了一辆开往林场深处的拖拉机。

拖拉机扬起路尘,我的心涌起一股刺痛和酸涩,眼泪不争气地湿了满脸。

我带着他给我的钱坐火车去大学报到,完成了四年的学业,然后被保送到一所“985”高校读研究生,再后来走上了写作之路。

对此,父亲应该是心有遗憾的。我想,他始终对我没能去北京上大学耿耿于怀吧。这几年,无论我取得多大成就,获得多大的奖,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肯定的话,也没有在人前显露半分喜气。

○○○○○

我跟他說我要成家了,他不置可否。我以为他对我选择的人不满意,只是碍于情面没有明说。母亲替我四处张罗,他却像不知道此事般整天在地里瞎忙活。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在屋里偷偷试衣服,才知道他特地定制了一套西装。他站在镜子前,笨拙地穿上平生第一套西装,仔细地扣上扣子,扯平衣角,然后屈起手臂,认真地练习挽着我进场的走路姿势。

他手腕上的疤痕在白色袖口的映衬下十分触目,那是那年在林场砍树时留下的。那天,他正是用这只手把我交给了另一个人。

我离开家乡去往北方那天,车子渐渐走远,他忽然把手高高地扬起,看上去像是要托举什么东西。

他托举什么呢?那些年,由于他经常不在家或者过于严厉,我从没留意,也不曾看清。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他这个托举的姿势已经很多年了。他一如既往地在风雨中奋力地伸长手臂,就是为了把我送到比他更高的地方。一如当年站在尘土飞扬的拖拉机上,他把手高高地扬起,叫我回去上学。

他的每一根白发都是我的过去啊。

我再一次望见门前的那棵树,它曾经也托举过一窝伴我学走路的雏鸟。雏鸟早已长大飞走并且不知繁衍了几代。越飞越高的鸟儿,能低下头来看看托举它的大树吗,能在春天唱一支歌献给喂养它的大鸟吗?

无论是树还是鸟,它们都不曾在意的吧。越走越远的孩子,知道父亲的爱和不舍吗,知道父亲也会像外公一样老去、不在吗?

当年,父亲把我从码头带走时,外公是舍不得的,但他没有使用他的权力留下我。他只是摸着我的头说:“有空就回来看外公。不用太勤,上学要紧。也不要太久,太久恐怕就见不到我喽。”说完他转身沿着土路向瓦屋走去。他佝偻的脊背上,似乎背着我整个童年。

多年后,父亲也对我说了类似的话:“有空就回家看看,不用太勤,工作要紧。也不要太久,太久你妈会想你。”我忍不住久久地抱住父亲,告诉他我会常回家看他。

如今我在北方写下“故乡”两个字时,父亲的形象变得突显起来,时而离母亲很远,时而与母亲合成一个影子,共同组成故乡的概念。

从此,除了母性的故乡,我多了一个父性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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