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慈禧开火车

柳林

1876年8月24日，一個婴儿出世了，他和千万个儿童一样平凡。数年后，命运却改变了他。他就是后来给慈禧太后开火车的张美。

1881年，唐胥铁路建成通车，幼年的张美第一次见到火车，感到既新鲜又亲切。那些管理铁路的英国人闲暇时爱聚在海河边打网球，住在附近的张美站得远远地看稀罕，有时给他们捡捡球，一来二往地，他慢慢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英语对话。13岁时，他进了京奉铁路机务段传习所擦大轮，做小工，憧憬着有朝一日坐在司机棚里神气地操纵机车。

18岁的张美终于以娴熟的开车技术，顺利通过了英国人严厉、苛刻的考试，成为中国第一代火车司机。此时的张美已长成一个英俊、彪悍、气宇轩昂的男子汉。一米九的个头，浓眉大眼，走路虎虎生风，大嗓门堪比机车汽笛。

清政府起初不愿意在国内修筑铁路，但是随着现代文明和生产力的发展，铁路在中国落地生根，渐渐地，就连慈禧太后也被现代文明之风吹得醉醺醺的，想过一下坐火车的瘾。她花了一笔巨款，从外国铁路公司那里买来了一列“御用列车”。恰逢德钦二公主随外国公使出国归来，向慈禧太后讲了坐火车的种种好处，慈禧太后决定乘火车去奉天祭陵。谕旨传下，朝臣不免忙乱起来，奏章如雪片似的送进宫，大意是：“中国自尧舜以来的历朝帝王，未有乘险象环生之火车者，况皇太后春秋已高……”慈禧太后把奏章撕成碎片，恼火地说道：“因为从前的皇帝没有坐过火车，现在我就不能坐吗？”

圣驾乘火车东行的旨意已定，车由谁来开呢？外国人开车，太后信不过，她执意要叫太监去担任行车司务。大臣庆善费了好多唇舌，才说服太后让工役开车。经过一番周密的安排和挑选，开车的重任落在了张美肩上。

时任宣抚使的盛宣怀亲自召见张美说：“你这次开火车送皇太后责任重大，不可有半点闪失。此次东行，不但你全家性命，连我的身家性命和前程也全在你的身上。为办这份皇差已耗资近300万两白银，成败全在你了。”随后，他把一件太后赐下的黄马褂和一双朝靴交给张美。慈禧太后恩准张美一人站着开车，其他工役却只能半跪着操作。

太后自京城出发那天，全城轰动，但无一人敢出门，街两旁的居民挖破家里的窗户纸，从一个个小孔里偷看。太后所乘的鸾舆、女官们所乘的红色大轿都被遮得密不透风。人们只能从御前侍卫飒爽的英姿、辉煌的黄辇、富丽堂皇的大轿、震人心弦的锣声中感受皇家的威严神圣。

慈禧、光绪、隆裕、瑾妃等人一到车站，等候在此地的王公大臣及铁路官员黑压压跪成一片。英国公使、京奉铁路车务处长佛里原先行举手礼，见众人统统跪下，皇家的威严神圣之气让这位趾高气扬的英国人感到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也跪了下来。

太后来到火车前仔细观看，车头前交叉着两面大旗——满清帝国的杏黄色国旗。太后反复命令车前进、后退，询问车里为什么会有蒸汽，是什么东西在推动轮盘，为什么不能在平地上行驶而必须在路轨上跑等问题。太后上车前，大臣们便把车上所有的工役赶下车，将他们引到一个看不见太后的地方，齐齐整整地跪着低下头静候她上车。然而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担任机车司机的张美，他可以端坐在驾驶室里随时准备操纵机车。

这列御用列车，一共挂了16节车厢，并全部改漆成代表皇族的黄色。火车开行，必须得到太后许可，太后再三训谕，机车上不准鸣汽笛，车站也不准鸣钟。当时只有机车有制动装置，每节车厢没有刹车设备，列车的开停、快慢、闯坡以及紧急情况的处理，全靠司机娴熟的技术和经验。

御用列车上设有“内务府”，庆善任内务府大臣。车前半部拦成卧室，红木大床前设搁脚凳，过后是列车上的“小朝廷”，四只大花瓶里插着鲜花，分摆在四角。花瓶古色古香，上绘牡丹、天竹、迎春花、梨花，地上是两寸厚的天鹅绒地毯，车窗开得很小，中间车壁的空隙上加钉了许多式样不同的小架子，安放着太后的珍宝。御用车后紧跟着一列兵车，只要太后的车一停，几百名武装整齐的禁卫军就爬下来，悄悄地在列车四周布岗放哨。

午后四点，太后的御用列车终于岀发了，从永定门到丰台，十几公里的路程足足行了两个多小时。第二天清晨，列车到达天津站，新搭的月台上铺着黄沙，设置了灯彩辉煌的芦棚，袁世凯跪迎接驾。太后从车上走下，乐队奏起了《马赛进行曲》。知道内情的人都为此捏了一把汗，倘若太后知道奏的是外国国歌，怪罪下来，吃得消吗？好在太后觉得热闹体面就行了。袁世凯手托一对鹦鹉趋身向前，对太后奏道：“奴才畜有鹦鹉一对，乃是特地打发人从印度那里觅取来的，为的是要贡献给太后赏玩，以见奴才一片孝心。”

鹦鹉不用笼，脚上各扣一条绝细的镀金短链，三分钟之后，突然一只高叫道：“老佛爷吉祥如意。”正当人们窃窃私语、惊讶不止的时候，另外一只忽又喊道：“老佛爷平安！”这一对鹦鹉把太后乐得合不拢嘴。

列车继续前进，一天后到达山海关，太后乘着鸾舆在城内兜了半个时辰，又被抬到山顶。望着蜿蜒起伏的万里长城，太后得意地对身边的人说：“当初，这一条长城是为了把我们隔绝在外面而筑的！现在呢，我们已经到里面来了，还站在这里眺望着它。我想，这是谁都不曾想到的……”

出了山海关，离奉天越来越近，太后百感交集，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怀着几分思念、几分惆怅、几分怀旧的复杂心情，太后走进奉天故宫。此番东行祭陵，她乘兴而来，预定到长白山祭山，却因钦天监占卦不吉，只好取消。她又担心京城不宁，一天也不愿在外停留，遂催促一应随员立即返回京城。

回到京城后，太后传下谕旨：司机操纵平稳，车上摆设的古玩、珠宝、花瓶无一震动，赐司机张美白银300两，并封官加爵。张美叩谢太后圣恩，收下白银，复太后话：“本乃一穷工人，劳作惯了，望太后开恩，准予离京回铁路继续开车，感恩不尽。”太后念其态度坚定，传旨放人，张美重新回到铁路操持旧业。当时有不少人花钱买官，张美有官不做，甘愿当工人的举动，在铁路内外一时传为佳话。

1905年，清政府修建京张铁路时遇到了重重困难，外国人扬言，离了外国工程师和专家，中国人想修成这段铁路简直是天方夜谭。那时，张美在京张铁路开车，跟詹天佑很熟。他们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攻克难关，为中华民族争下这口气。

八达岭隧道开通之后，关口以上的列车爬坡问题一直困扰着詹天佑等中外铁路工程师和专家。张美反复琢磨了许多方案，并亲自动手试验。一次，他脑海中闪现出道教太极阴阳图，并从西方的握手礼中受到启示：如果两个车辆的相接处采取半圆自动闭合的钩头连接，不就能解决问题了吗？张美将自己的想法和构图向詹天佑一讲，立即被采纳。经过一番研究和实验，“自动挽钩”这一发明成功解决了列车爬坡问题，并迅速在全世界推广。

1924年，直奉战争后，张宗昌任直鲁联军司令。那时，张美已被调到济南机务段任段长。张宗昌对张美极为推崇，很想把张美收拢过来，做他的铁甲兵团团长。有一次，张宗昌设宴劝张美入伙，他拍着张美的肩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本帅我看你是个人物，跟我干吧。我张某决不会亏待你。”张美光喝酒，就是不往正题上扯，被逼急了，就装醉。张宗昌不好发作，只好用车把他送走。

三天后，张宗昌又派副官带着委任状、两身军服和一支精美的短枪来到张美家中。张美不在家，张宗昌的副官将东西留下，并对张美的家人说：“请张段长回来立即面见大帅。大帅的脾气你们不会不知道，张大帅看得起谁？他想办的事没有办不到的，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美听家人讲了此事，忙夹起委任状、军服、手枪直闯大帅府，面见大帅，慷慨陈词：“恕我直言，承蒙大帅这般看得起我，不是我不愿当这个团长，其实我还是为大帅你着想啊！我在铁路上当段长，你的铁甲车坏了，需要修理，找个配件什么的，咱说了算。我若离开了铁路，你的铁甲车有什么问题找谁去？何必把这条路堵死？请大帅三思。”张宗昌在客厅里走了两个来回，最后一阵哈哈大笑：“好小子，你真行，我这回就依了你！”

就这样，张美靠机智和胆略推掉了这份差事。事后他对家人说：“我想发财的话，当初老佛爷封我知府，我早干了，何况这区区团长呢？别看张大帅现在怪神气，他兔子尾巴长不了。”果如其言，不久，张宗昌被北阀军逐出山东，后被韩复榘派人在济南车站刺死。

在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里，张美为了躲避坏人的迫害，携夫人、兒子风尘仆仆地来到哈尔滨。当时正值中东铁路工作组召开由俄、中、英、美四国专家参加的会议，研究从东北满洲里到苏联西伯利亚一面坡段的爬坡问题。这段铁路坡道很陡，每年冬季，气温达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由于天寒路滑，机车爬不上坡，大批物资积压在哈尔滨运不出去，白白烂掉。各国专家想了不少办法，可就是无法解决。会议已经开了两天，仍没有进展。这时有人向主持会议的专家提议：“关内新来了一位老司机叫张美，开过慈禧太后的御用火车，参加过京张铁路的开通，是詹天佑的至交好友。可以把他请来，听听他有何高见。”

张美应邀参加会议，他向专家建议：机车爬坡打飞轮时，应启动沙管向钢轨上漏沙子，摩擦力增大，车轮就不打滑了，还应根据线路坡度的不同情况因地制宜地放沙，只要操作得当就能闯过坡道，关键在于司机的技术。张美随同出席会议的专家一起来到一面坡底，亲自上车做示范，证实了他的论断。张美的到来使这个多年没能解决的爬坡问题迎刃而解。这条跨越欧亚大陆的运输线保持了畅通，积压的大批货物迅速运出，关内物资源源运进。

中东铁路高级官员知道张美来此避难，没有工作，立即聘请他任中东铁路总视察，铁路运输中的一切技术问题由他全权负责。在当时，不少俄国铁路专家都没有捞到这个最具权威的职位，而一个初来乍到没有进过一天正规校门的中国火车司机稳坐了这把椅子，的确给中国人增了光。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占领哈尔滨前一天，有个汉奸找到张美，对他说：“日本人很器重你，将对你委以重任，不要辜负皇军的一番好意。”具有强烈民族自尊心的张美，岂愿当亡国奴？他抱定一个信念：宁死也决不为日本人卖命。就在日军开进哈尔滨的第三天，张美将家人妥善安置后，带着小儿子取道天津，辗转来到北平。张美返回北平的消息在铁路员工中引起很大震动。京张、胶济两个铁路局争相聘请张美，最终他被委任张家口机务段段长。

抗日战争中，张美和家人颠沛流离，由包头到大同，走商丘，下株洲，又来到了全县。全县是广西铁路交通的命脉，日本人为了阻止中国大量抗战物资由此运往前线，采取了轮番轰炸的战术，把株洲至全县一带的铁路炸得面目全非。这时，有人举荐张美去搞铁路修复工作。张美凭借个人的威望和魄力，两三天就招募了几百名具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开始了恢复运输的战斗。在张美的指挥下，他们在生锈的车辆、钢轨上打上黄油，用撬杠撬，用肩抬，把废机车推进库房整修，把路障推到一边。经过一周的通宵奋战，瘫痪在株洲至全县的数百辆机车、上千辆车皮被清理好，铁路全线通车，大批抗战物资被送往前线。

北平解放前夕，张美又回到张家口，任张家口机务段段长。由于叛徒的出卖，国民党特务机关掌握了一部分潜伏的共产党员名单。有一天，国民党要员交给张美一份名单，要求他千万不能走漏风声，协助国民党对名单上的人严加监视，以求一网打尽。

张美从几十年的亲身经历中感受到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同时也看到中国共产党为拯救国家和民族做出的种种努力。他虽然没有加入任何党派，但是做一个有骨气的、正直的中国人是他人生的准则。当天晚上，张美让人悄悄通知名单上的人到自己的办公室开会。他神情庄重地说：“伙计们、工友们，你们现在处境危险，今天晚上务必离开段里，有什么困难提出来，我帮你们解决。”在张美的掩护下，这部分共产党人连夜安全撤走。第二天国民党特务扑了个空，对张美很恼火，但又慑于他的威望不好发作，只好不了了之。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张美望着天安门前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流下了激动的热泪。这位在铁路上干了半个世纪的老人，几乎跑遍了全中国，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全国解放后，张美先后被任命为铁道部机务处处长、铁道部机械总工程师、技术顾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