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种心情才能品出茶味?名相裴度如是说
2023-08-18杨多杰
杨多杰
饱食缓行新睡觉,
一瓯新茗侍儿煎。
脱巾斜倚绳床坐,
风送水声来耳边。
—〔唐〕裴度《凉风亭睡觉》
关于这首茶诗的作者,一直以来有两种不同的说法。
《全唐诗》卷三百三十五之中,将这首茶诗列于裴度的名下。可是宋代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八之中,又称此诗为宋代丁谓所作的《昼寝》。
那么到底哪位才是这首茶诗的作者呢?
我猜,可能还是唐代的裴度。
原因何在?
我们不妨还是从裴度的生平经历之中去寻找答案。
裴度,字中立,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县东北)人。河东裴氏,是三世簪缨的河东大族,此家族与唐王朝从开国之初就关系密切,曾在唐代产生过17位宰相,人数之多仅次于皇室。
裴度不仅在789年中了进士,而且在792年和794年中过两次制科。他在河南任过官,后又到御史台任职。公元808—809年,武元衡平定西川时,裴度在其帐下充当幕僚。自此,裴度与武元衡便结下了不解之缘。唐宪宗调武元衡回京后,裴度改任御史中丞,实际上仍在武氏身边充当副手。
唐元和十年(815)六月初三日凌晨,长安城街头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血案:蓄谋已久的杀手,刺杀了宰相武元衡并当街割下了头颅。
就在武元衡被刺的同时,裴度在距离他至少四五坊距离的通化坊,也同样遭到了袭击。在刺杀过程当中,毫无防范的裴度中了三剑:第一剑,砍破了他的靴子;第二剑,砍烂了他背上的衣服;刺客也着急了,慌忙又砍下了第三剑——这一次,裴度没有这么幸运了,剑锋砍中了他的头颅。
但又是不幸中的万幸,裴度当时戴着一种帽檐很长的扬州毡帽。因此上伸出来的帽檐抵消掉了刺客剑锋的大部分力道,以至于裴度的头部,只受了一些轻伤而已。
大唐朝的宰相与御史中丞,竟然同时在首都的街头遇刺,并且造成了一死一伤的惨烈后果。可朝堂上的明眼人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治安问题。行凶的人也不是一般毛贼。
这一切的真正症结,都在藩镇的身上。
公元813年,武元衡再次被任命为宰相。这时已经是平定淮西藩镇战役的发动前夕。不久之后,武元衡实际担任了朝廷对抗藩镇战争的总指挥。也因此上,得罪了淮西、平卢、成德几家藩镇。这一次的暗杀行动,就是藩镇一手策划导演的。目的很简单,让朝廷有所忌惮,从而停止对于这几家藩镇的征讨。
尽管有一些小心翼翼的朝臣很害怕进一步激怒藩镇。可唐宪宗不但没有畏缩,反而在盛怒之下坚定了攻打藩镇的决心。此时的裴度,刚刚从刺杀中捡回了一条性命,但他却又在第一时间挺身而出,这让唐宪宗大为敬重。就在武元衡被刺杀后不久,唐宪宗正式起用裴度为相。
此时的唐宪宗,可谓是忧心忡忡。股肱之臣武元衡,惨死在长安街头。现如今的裴度,已经是朝廷最后的希望了。在出征前的送行大会上,裴度似乎看出了皇帝的忧心,于是说出了一番感人至深的言辞。《旧唐书·裴度传》记载:
主忧臣辱,义在必死。贼灭,朝天有期。贼在,归阙无日。
抱着必死的决心,裴度开赴前线。
所谓兵贵神速,一场战争最好是速战速決。但是征讨淮西和成德的战事,最终却弄成了持久战。从公元816年一直持续到公元817年,双方就毫无进展地僵持在战争的前线。旷日持久的战争,对于国家财政消耗很大,物资供给濒临崩溃。白居易在《放旅雁》一诗中最后写道:
雁雁汝飞向何处,第一莫飞西北去。
淮西有贼讨未平,百万甲兵久屯聚。
官军贼军相守老,食尽兵穷将及汝。
健儿饥饿射汝喫,拔汝翅翎为箭羽。
由此可见,前线的战士们食物吃紧。要是大雁真的飞过阵地,恐怕逃不掉被射杀分餐的厄运了。等战士们吃饱了,大雁的翅翎还可以做成箭羽。两军疆场的物资匮乏,由此可见一斑。
唐军之所以久战不胜,原因来自两方面:其一,淮西节度使确实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其二,更重要的是,唐朝经常阵前易将,并且各路联军缺乏有效的统一。有历史学家认为,淮西之役暴露了自安禄山叛乱以来,唐帝国军事行动中最坏的毛病,即各路兵马各自为战。裴度到达前线后,努力平息各军之间的无谓纷争,大大提高了唐军的凝聚力和行动力。
最后决定性的一战,是将军李愬在风雪之夜偷袭了蔡州,并活捉了淮西节度使吴元济。但是必须承认,李愬最多是“男主角”,裴度算是“总导演”,而唐宪宗则是“制片人”。没有唐宪宗的战争决心,没有裴度的政治铺垫与组织工作,朝廷对淮西的战役不可能胜利。
淮西吴元济的失败,对于其他藩镇产生了强烈的震慑作用。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主动提出与朝廷和解,平卢节度使李师道虽负隅顽抗但最终也以兵败收场。至此,淮西、成德、平卢三个藩镇都被朝廷打败,唐朝中央政府的声威空前高涨。裴度成为了时代的英雄,享受着当之无愧的政治殊荣。
与此同时,裴度与唐宪宗的矛盾也渐渐显现了出来。公元818年,唐宪宗想任命皇甫镈和程异为宰相。裴度和其他许多大臣都表示激烈反对,结果并未产生效果,因为皇帝决定自己建立一套任命大臣的标准。可是,裴度很不明智地逼着宪宗摊牌,甚至以自己的名望来对抗皇帝的权威,这种立场近似于大不敬。唐宪宗别无选择,只有把他免职。裴度被免职后,做了河东节度使。满身功勋的裴度,就这样被排斥于政治核心之外了。
虽然与唐宪宗最终不欢而散,但裴度的官场生活仍在继续。到了唐文宗时,裴度已经是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但此时的政局,已与宪宗时又大不相同了。朝堂上,有争斗的你死我活的牛李党争。后宫里,有阴险毒辣的宦官专权。裴度的宦海生涯起起落落,最终不得不以“稍浮沉以避祸”的战略,到远离政治中心的洛阳去任职。
自此之后,在职场上打拼了一辈子的裴度,终于要退休了。他全心全意地修建位于洛阳集贤里的宅院以及绿野堂别墅,做起了不问世事的散淡闲人。《新唐书·裴度传》中,有一段关于他晚年生活的描述。文字极美,特抄录如下:
度不复有经济意,乃治第东都集贤里,沼石林丛,岑缭幽胜。午桥作别墅,具燠馆凉台,号“绿野堂”,激波其下。度野服萧散,与白居易、刘禹锡为文章、把酒,穷昼夜相欢,不问人间事。
这段文字中透露出的慵懒与闲适。正与这首《凉风亭睡觉》相暗合。平日就无所事事的人,只会觉得平淡生活无聊。只有经历过职场打拼乃至腥风血雨的人,才会感受到平淡生活中的美好。因此这样的茶诗,更应出于裴度之手。
讲完了裴度的职场生涯,我们可以来看这首茶诗的题目了。
每次提到中式园林的建筑,我们总会统称为亭台楼阁。其实它们各有所指,大小规格完全不同。就拿亭与台来讲,台以高大为尚,而亭则以小巧取胜。人们自六朝开始,在山林间庭院里修筑小亭以为游宴之所。由于常常作为举办文化活动的场所,因此历代文人记咏亭的文字,真是不胜枚举。这首茶诗题目中的凉风亭,猜想也是裴度晚年隐居别墅的建筑吧。
后面的“睡觉”二字,与今天的意义完全不同,值得格外
注意。
古文里的“睡”字,一般指小睡。至于题目中的“觉”字,读音同“绝”字,是觉醒之意。因此本首茶诗题目中的“睡觉”二字,绝不可按现代汉语去直译,而应解释为小睡而觉醒。这首茶诗的内容,便是裴度在凉风亭小憩睡醒后发生的事情了。
搞清楚“睡”与“觉”的意思,茶诗的前两句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隐居在家的裴度,卸下了职场人的一身疲惫,过上了悠然自得的“慢生活”。吃饱了喝足了,在自家的庭院里遛一遛,一时间困意袭来,于是小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不由得口中干渴。旁边伺候的小厮,实在是太有眼力见儿了,见裴度刚醒,一碗刚刚煎好的新茶就已经送到面前了。这样的退休生活,实在是羡煞人也。
后面的两句,也有两个字与今天意义不同,成为了理解的
难点。
首先是巾,今天以洗脸擦手之物为手巾,也可俗称为毛巾。这是新鲜事物,唐代的时候可没有。试想一下,裴度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坐在凉风亭内,镜头就实在太滑稽了。大唐朝堂堂宰相就算退休了,怎么也不能来个这样的扮相儿吧?
古巾有两种,一种用以覆物,如《周禮·天官》:“幂人掌共巾幂,祭祀,以疏布巾幂八尊,以画布巾幂六彝。”此巾即用以覆物。一种乃专用以拭手,别称为帨,如《礼记·内则》“左佩纷帨”,据注:“纷以拭器,帨以拭手。”后来人们把擦手及佩带之用的巾称之为手帕,这样就与洗面之巾区分开了。而帕的本意为裹头,故也称为额巾,亦称抹额。裴度在家里自然不用带上朝用的官帽,因此上不过是一块额巾裹头而已。所以诗中的脱巾,应该摘掉的是头上的这块额巾才对。
其次是床。古时的床与榻都可以卧人,但又有着不小的区别。正如《释名》所云:“人所坐卧曰床,床,装也,所以自装载也。长狭而卑曰榻,言其榻然近地也。”古时无凳椅,床榻不但可卧,也可以坐,故《说文》又专解:“床,安身之坐者。”
此外还有一种“胡床”,又与中国传统的床不同,其实就是后来座椅的前身了。据宋代欧阳修《演繁录》中记载:“今之交床,本自外国来,始名胡床,隋以谶改名交床,唐穆宗时又名绳床。”
由此可知,茶诗中“脱巾斜倚绳床坐”一句,裴度坐的便是这种类似于如今座椅样式的胡床。如果要是把绳床错误理解为如今郊游时用的吊床,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毕竟裴度已经年迈,吊床又不稳当,这要是摔下来可不得了喽。古今名物,意义不同。这便是理解茶诗的又一处难点,也是拆解茶诗的必要所在。
前三句用白描的手法,已勾勒出裴度晚年的悠闲生活。但末句更为精彩,统摄全诗之魂。
煎茶时煮水之事,尺寸格外难以拿捏。火候小了,水不熟。火候过了,水又老了。那么没有电水壶,也没有测温仪器,茶人如何把握水的火候呢?陆羽《茶经》“五之煮”中写道:
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
由此可见,沸腾时的水泡及声音,是古人判断煮水火候的重要依据。
作为爱茶人,我们每天都煮水泡茶。可大部分时间,我们把水倒入电水壶中后,一按开关转身就去做别的事情了。扪心自问,又有谁真正注意过水开时的声音呢?
有时候学生会抱怨:老师,为什么我总喝不懂茶的好坏?
我反问:你能描述一下煮水时的声音吗?
啊?水声?学生似乎没理解。
不错,就是水的声音。我重复。
学生答:没注意过。
太好了,问题已经找到了。
如果一个人能够听到水沸腾前后细微的声音,那么便可证明他在从事冲泡品饮活动这一刻心无杂念。反过来讲,心里想着全是工作,自然耳朵里听不见什么水声了。这样心忙意乱,再好的茶喝下去也尝不出什么滋味了。
老子《道德经》第十二章写道: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现如今,我们每天盯着屏幕刷手机,塞着耳机听音乐,吃着各种带有添加剂的食品,行走在拥挤喧闹的都市里,是不是也已经目盲、耳聋、口爽与心发狂了呢?每天被欲望驱使,被周围环境鼓噪,不停的奔波劳碌的人,又怎么能听到清风送来的阵阵水声呢?连水声都听不到,这杯茶还能品出滋味来吗?
这首《凉风亭睡觉》之所以是精彩的茶诗,是因为诗人不费力去写应该如何操作茶事,而是点透了应以何种心情对待茶事。裴度的晚年生活,真正放下了职场上的胜败是非。一首《凉风亭睡觉》,四句诗说的都是一个“闲”字。裴度能听到水声,本已是暗喻心绪宁静,善于发现日常生活的美好。可偏偏还用了“风送”二字,表明自己并非刻意费力去听,更显得诗人的惬意与悠然。
老话说,心静,自然凉。
实际上,心静,茶也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