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莲海儿
2023-08-17栗新艺
栗新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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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战高考那段日子，我的头发成把成把地出逃，每当清晨我把我日益笨重的尊贵头颅艰难地从枕头上抬起来时，都能抓到企图自立门户的头发。
我把这群吃里扒外的小“叛徒”聚起来，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外面的世界危险极了，老老实实待在我头上不好吗？我这里不仅包吃住，还包热水。
小“叛徒”们七嘴八舌，述说自己对自由的渴望，气得我狠狠地把他们捏在一起，送进垃圾桶，让他们知道自由的可歌可泣。
哭去吧，“叛徒”们。
哼，不识好歹。
本以为杀鸡儆猴多少能起些作用，然而效果不佳。我揽镜自照时检阅了下自己的头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毕竟还是瘦了，我心疼得很。
头发这种生物，一根筋得很，从长相上看就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的模样。对付这种生物，用暴力镇压是说不通的，只能怀柔。
我换了瓶洗发水，精心滋养，又跟还勉强能转的大脑商量了一下，每天早点下班。头发们满意起来，出逃人数骤然下降。和小姐妹出去的时候，我得意地分享了自己的经验，大家都拍手称赞。
但是好景不长，一言以蔽之，高三人哪有精致生活？很快，高压生活让经受不起折磨的头发再度爆发出逃热潮。我无计可施，只能把更多“叛徒”送进垃圾桶，让他们孤单地了此残生。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任何一方都不肯轻易让步。头发们前仆后继，誓要用自己的牺牲为后辈挣出一条康庄大道，我也寸土不让。
我和头发们本该两败俱伤，然而这时出现了一位至关重要的角色——
玛丽莲海儿。
她不是某种滋养型洗发水，而是一根头发。
玛丽莲海儿是在我伏案刷题时从我鬓角翩然而下的，她看起来那么普通，甚至一开始，她只是静静地躺在我的卷子上，并没有被我注意到。
“亲爱的，”玛丽莲海儿喊我，“或许我们应该谈一谈。”
她的声音很平和，听起来就像是对一个朋友提出一个非常简单的诉求。
“我叫玛丽莲海儿，”她自我介绍道，“是你的头发。初次见面，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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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莲海儿从万千头发中来，是被他们临时推举出来的话事人。
玛丽莲海儿对我说：“我们并非有意冒犯，但是头发们确实怨声载道。”
“我懂。”我说，“可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们就连这一时半刻都忍不了吗？我是要高考的，高考以后……”
“时不待人。”玛丽莲海儿说，“你不能总是让我们忍下去，我们……”
“那我也无计可施。”我冷冷地打断她，伸出手指想捏起她，但手指不听我的使唤，颤抖着，半天捏不起来。
玛丽莲海儿笑了，说：“可是你舍不得，亲爱的。你知道我们的重要性，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洒脱。”
空气是安静的，同桌投来惊异的目光，想必是很意外我会耐着性子听一根头发说个不停。我也很意外，但我不得不承认，玛丽莲海儿完全把我看透了。
“那你们想怎么办呢？”
玛丽莲海儿摇了摇头：“和其他头发没关系，我有一个提议。”
“亲爱的，多做些你想做的事吧。”她说。
不知道这句话怎么触动了头发们敏感的神经，满头的头发都在叽叽咕咕地反驳她，我烦不胜烦：“这不是你们本来打算提出的条件，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原本的条件是什么，告诉我。”
“原本希望亲爱的早些睡觉，但我猜你多半不肯答应。”玛丽莲海儿善解人意地说，“我换一换，希望你多做些想做的事，这简单多了吧。”
头发们还在吵，她颇有威严地喊了声“住嘴”。
“是很简单。”我说，“但就算我做到了，你能保证其他头发满意？”
玛丽莲海儿斩钉截铁地说：“结果会让你满意。”
我得到了玛丽莲海儿的保证，志得意满，和她说“好”。我还把她系在无名指上，打算让她见证我履行诺言，也打算靠她镇压多嘴多舌的头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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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紧张而繁忙的备考时间里，玛丽莲海儿总是撺掇着我多休息片刻，看看花看看树，看看云看看鸟，看看坐在旁边的同桌。
同桌被我看得心里发毛，低头佯装专心做题，我顺手捋她的头发，想知道她的头发会不会更烦人一些。
玛丽莲海儿在我的无名指上发出嘲笑：“你听不到的。”
“你听得到吗？”
“听得到。”玛丽莲海儿说，“他们在清点今晚出逃的人数了。”
同桌装不下去了，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什么脏东西。我目露同情，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劝告她：“学习要紧，晚些睡觉。”
同桌感到奇怪，但觉得我言之有理，于是慎而又慎地点点头。
玛丽莲海儿嘲笑的对象立马变成了她。
看来玛丽莲海儿和我一样不是什么好人。
这个坏蛋不仅心肠不那么善良，要求还很多。每天晚上我睡前洗脸的时候，玛丽莲海儿总要求我用温水，她养尊处优，生怕用冷水会着凉。她随着我的手指浸入水流的时候总是发出满足的喟叹，气得她还住在我头上的兄弟姐妹們发出充满嫉妒的咋舌声。
我给他们的解释是高三人哪有时间天天洗头，他们表面接受，背地里不满，当天晚上出逃的数量比平时多出一倍。
玛丽莲海儿这个“拉仇恨”的罪魁祸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跟我说不关她的事。我气极了，决心第二天做一整天题来惩罚她。
对玛丽莲海儿来说，每天最无聊的当数我做题的时间，我埋头苦算，没人陪她说话，她闲极无聊就偷听其他物品聊天，把好笑的部分讲给我听：什么新换的笔芯脾气暴躁，被用的时候一直在骂骂咧咧啦；什么前桌的椅子一直在和他的粉色书包大献殷勤啦；什么同桌的头发们再次开始清点每晚出逃的人数啦……同桌的头发比我的还向往自由，每晚出逃的数量成几何级上升。
我每次听到这种让人心痛的消息，都同情地拍拍同桌的肩，再含情脉脉地叮嘱她学习一定要继续用功。
“你能听到所有物品交流的声音吗？”有一次，我问玛丽莲海儿，“是他们真的在用人类听不到的频率发声吗？”
“不全是吧。”玛丽莲海儿神神秘秘地说，“有一部分是心声。”
“那我心里在想什么？”我问她。
“你想什么倒来问我？”玛丽莲海儿反问我，“你自己不清楚吗？”
玛丽莲海儿很喜欢站在窗口吹风，我站着发呆，她发出享受的“啊——”。每到这个时候，每一根头发都沉默着，好像融化在空气里一样安静。
这时玛丽莲海儿就会说：“你看看云，像不像一只羊？今晚要不要早点睡觉？”
“哇，”我说，“你居然还记得你是为了头发们来请命的。”
我接着说：“但我觉得不像羊，像猪。”
玛丽莲海儿跟我争辩：“怎么会有这么蓬松的猪？”
“太胖了吧。”我说。
托玛丽莲海儿的福，我忙里偷闲做了很多跟学习无关的事；也是托玛丽莲海儿的福，我得以和同桌搞好关系。同桌被我一日一次的问候感化了铁石一般冰冷的内心，我们逐渐从普通同学变成了知交好友，我每天敦促她学习的行为，让她认定了同学情才是真正无关竞争的真挚感情。
玛丽莲海儿也感化了我铁石一般冰冷的内心，爱屋及乌，我连每天清晨对待出逃头发的态度都软化了下来——先温柔地道别，再把该死的小“叛徒”们送进垃圾桶迎接簇新的天地。
大脑说，这是头发全族处心积虑把玛丽莲海儿送来“媚上”。我想了想，觉得这说法也没什么问题。
我决定高考之后对送玛丽莲海儿来“媚上”的头发们好一点，起码让大家每天都早点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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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一天晚上，我睡不着。
玛丽莲海儿系在我的无名指上，黑暗中我看不见她，但能听见她的声音。
我问她：“当初怎么想到开那个条件给我？”
她知道我说的是让我多做些想做的事，她说：“没怎么想就想到了。”
“太狡猾了，你故意让我喜欢你的，对不对……喂，头上那几个想往外跑的家伙能不能收敛一点，别吵吵嚷嚷的？”
头发们安静了，我跟玛丽莲海儿商量：“高考之后我一定让大家每天早点下班，你也让这群没良心的别总往外跑了，行不行？”
玛丽莲海儿深情地说：“可是向往自由的心是关不住的。”
哎呀，这种发言真让人无从反驳……那么我祝所有小“叛徒”们的余生都凄凄惨惨。
“睡啦。”我和玛丽莲海儿说，“晚安，明早见。”
玛丽莲海儿回应我：“晚安。”
我沉进梦里又很快醒来，天还没亮，日历翻到6月7日，高考如期而至。这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格外安静，出逃的小“叛徒”们死了一样瘫在枕头上，在我捏起他们时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
我把他们放进垃圾桶，抬起右手想和玛丽莲海儿说早安。
我的无名指上空空如也。
鸟在窗外叫起来，我怔怔地坐着，对着墙上的6月7日。
不知坐了多久，妈妈推门进来打算叫我起床，看见我呆呆地坐着，立刻安慰我：“哎呀，怎么起这么早，也不用这么紧张吧……”
只有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些东西，顷刻之间，无影无踪。我猜想，从今往后出逃的头发再也不会和我据理力争，我再也见不到像玛丽莲海儿一样会指着云和我辩论是羊还是猪的存在。
进场，发卷，打铃，答题，涂卡，交卷。
语文，数学，理综，英语。
走出高考考场的那一刻，我茫然四顾，周围欢腾的人群和嘈杂的车流闯进我的世界，无名指上被头发勒出的红痕一点都找不见了。同桌走过来通知我班级要吃散伙饭，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她惊异非常：“是谁说不会哭的……”
散伙饭当然没什么好哭的，大家又不是再也不见。
然而玛丽莲海儿是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我心中明了，瑪丽莲海儿绝不仅仅是一根头发，而是我逝去的远比头发珍贵得多的东西。
作者说
本文写于高考前不久。犹记高三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忙碌且充实的一段时间，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学期被大大小小的模考塞满，就是在这段时间，学习带来的压力需要通过创作进行排解，我在一个寻常的夜晚突发奇想，打开文档敲下了“玛丽莲海儿”几个字并一气呵成。
这是一篇献给高三难忘时光的文章，希望读到它的人能喜欢，希望每个人即使在成年以后也能始终拥有青春与幻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