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寄华亭一双鹤——白居易与刘禹锡、裴度的交往撷英

◎文/寒岩

在唐代，士人们的雅趣纷繁，赏菊观莲赞牡丹，不一而足。然而最风雅的，莫过于对华亭鹤的仰视膜拜了。

华亭鹤，历来被世人誉为羽族翘楚，视为品行高洁的偶像。昔时晋人陆机为奸臣所害，行刑前仰天长叹：“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南朝谢灵运去职还乡，耿耿怀念于“听鹤之途”。所以数百年来“华亭鹤唳”，就成为士人安抚心灵、祈求平安的叹息绝唱。至唐，太宗下诏修撰《晋书》，对陆机诸子之于华亭鹤大加赞赏，由此进一步确立了华亭鹤在唐代士人心目中至高至圣的地位。

白居易官居杭州刺史时，友人赠送一双华亭鹤，他如获至宝，精心呵护，即使沉疴卧榻，也不忘精食细粮予以喂养。平时把玩赞赏，乐此不疲，并写下：“人各有所好，物固无常宜。谁谓尔能舞，不如闲立时。”他喜欢华亭鹤的卓尔不群，更偏爱其体态高洁的仙韵之姿。自己偶尔染病，面对被剪掉“翔翮”的双鹤，不禁同病相怜：“同病病夫怜病鹤，精神不损翅翎伤……唯应一事宜为伴，我发君毛俱似霜。”有一次鹤丢了，他止不住黯然神伤，写下：“郡斋从此后，谁伴白头翁”。

双鹤给他带来了无限的欢乐，赴任苏州时他一路拥鹤而写下《自喜》：“身兼妻子都三口，鹤与琴书共一船”。退居洛阳后，每每面鹤抚琴，悠闲而自得：“共闲作伴无如鹤，与老相宜只有琴。”

白居易由苏州辞归洛阳后，在履道坊宅邸专辟林园池塘，为华亭鹤特意营造出舒适的栖息之地。奉徵入京时，耽于京城的干燥喧嚣，虑及华亭鹤刚刚适应洛阳新居的生活，便吩咐精心饲养将鹤留在林园。

白居易奉徵入京不久，好友刘禹锡转任主客郎中分司东都。因是故交熟门，刘禹锡到得洛阳径直去白宅拜访。推门而入，但见林园中双鹤宛若欣逢故人，翩翩而至，双目传情，久久徘徊不去。有感于鹤通人性，刘禹锡就此写下《鹤叹》寄往长安：“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故巢吴苑树，深院洛阳城”。

白居易见诗后同样深情感念双鹤的不离不弃，同时对好友的温情提醒略示无奈而又深表理解，遂以诗信答之：“荒草院中池水畔，衔恩不去又经春。见君惊喜双回顾，应为吟声似主人”。

这种同题酬答以诗传情的趣闻，早已传入同朝居相的老友裴度的耳内。同样对鹤情有独钟、敬之仰之而不得的恋鹤达人，看到弟子兼诗友为鹤而如此的深情流露，他岂能置身度外！

曾几何时，鹤的身态，鹤的仙姿，鹤的高洁，鹤的鸣唱，令他那么醉迷向往；而今心中的尤物处于困境，其主人又是肺腑相知的弟子诗友，自己此时坦然出手，该不是夺人所爱吧？！略加思忖，裴度便匆匆行笔，即修诗书《白二十二郎中有双鹤留在洛下……以诗请之》略表心机：

闻君有双鹤，

羁旅洛城东。

未放归仙去，

何如乞老翁。

且将临野水，

莫闭在樊笼。

好是长鸣处，

西园白露中。

面对情之恳恳却直言不讳、直白如话的诉求，白居易在感激之余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与老相裴度的缘分要从多年说起。

穆宗长庆元年（公元821年）的那场科考，酿变为朝臣党争明火执仗的血拼。

时由牛党要人、礼部侍郎钱徽主试，包括牛党要人李宗闵的女婿、杨汝士的弟弟以及前朝老相裴度的儿子等人登第。对此李党大呼有诈，直诉于穆宗。圣上大怒，即命白居易为重试官推倒重来。

手捧如此烫手山芋，众目睽睽之下，白居易秉持纪纲公正执法，结果初试及第的14人中就有10人落榜，此案涉及的主考官、关系人全都降罪外贬。尽管后来穆宗恩准裴度的儿子登第，但无疑已使这位终生要强的老臣颜面尽失！裴度时职任幽、镇两道招抚使，又转为镇州四面行营都招讨史。白居易对他非常敬重，不求得谅解，内心一刻也难得安宁。

他何尝没想到求助于好友刘禹锡！刘禹锡与裴度交往甚密，但令白居易左右为难的是，此时刘禹锡外贬途中遭逢丧母之痛，正居家丁忧，他不能再给朋友添乱。一连数月，白居易惶惶不可终日。待刘禹锡丁忧期满，白居易下决心修书一封，请好友代为解难。不久，白居易就收到了刘禹锡的来信，畅述裴公回音：“我乃武卫边镇，白公文护庙堂，殊途同归，何隙之有？”义薄云天，坦荡磊落。待到后来裴度回朝，白居易主动登门拜谒相见，掀开了二人坦诚相见、热络交往的人生序章。

如今，身在相位的裴度已经老了，爱鹤心切，人之常情；老相宅邸的西园，草木葳蕤，山高水曲，百鸟长鸣，相映成趣，却也正是仙鹤放生的理想家园；但自己于鹤情深，早已深入骨髓，在那惨淡坎坷的岁月，是鹤与他朝夕相伴，相抚互慰，给了他克忧解难的勇气和力量，激发出忠贞守节的坚韧和毅力，赋予着向往美好的愿景和源头！事实上鹤已经融入他生活的全部，他不能没有鹤，离开鹤他的生命就会悬空枯死！白居易思绪万千，陷入渊薮而不能自拔。他左右为难，终了还是担忧仙鹤可能会一去而不得终返。无奈之中犹抱琵琶半遮面，以《答裴相公乞鹤》聊寄回音：

警露声音好，

冲天相貌殊。

终宜向辽廓，

不称在泥涂。

白首劳为伴，

朱门幸见呼。

不知疏野性，

解爱凤池无。

不久，刘禹锡奉诏回京，入集贤院、居主客郎中。闻知老相求鹤，对白居易坦然一笑：君子之交，情如血而又淡如水；仙鹤相赠又何妨！遂即《和裴相公寄白侍郎求双鹤》暖意相劝：“留滞清洛苑，裴回明月天。何如凤池上，双舞入祥烟”。赠与老相吧，西园放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话到了这个份上，再若犹豫、宛拒，岂但不识相，简直就无视友情不见人情了！

这一军将得白居易无路可逃，他索性于依依的留恋与不舍中，宛若与亲子告别，含情脉脉，温语贴耳，以《送鹤与裴相临别赠诗》细表心迹：

司空爱尔尔须知，

不信听吟送鹤诗。

羽翮势高宁惜别，

稻粱恩厚莫愁饥。

夜栖少共鸡争树，

晓浴先绕凤占池。

稳上青云勿回顾，

的应胜在白家时。

大和四年（公元830年）九月，宰相裴度厌倦于朝廷官宦争斗，自请外派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继而留守东都。而白居易早在去年三月，不屑与奸相、政敌共朝，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裴度辞相离京后，刘禹锡自感形单影只，遂于十月请求外派，赴任苏州刺史。尽管天各一方，但他们以鹤结情酬和咏唱的热情并未减退。

斐度十分宠爱那双仙鹤，刘禹锡在《郡内书情献裴侍中留守》中，说起当年身在藩镇的裴度“心寄华亭一双鹤，日陪高步绕池塘”，心中是何等舒朗惬意。

而白居易在多年后裴公还鹤时，不禁自惭唏嘘，写下：“一双垂翅鹤，数首解嘲文。总是迂闲物，争堪伴相君。”映衬的都是士人君子钟情于鹤、以鹤自托、情寄高远的追求与雅兴！

“池中此鹤鹤中稀”，“今朝放鹤且冲天”！白居易、刘禹锡、裴度三人，围绕华亭鹤演绎的这段咏鹤、惜鹤、求鹤、赠鹤的轶闻趣事，说到底反映的是他们以坦荡磊落的襟怀，追求清雅孤洁、卓尔不群的品格，重塑绝然于世、完美无瑕的人格而求索不止、前行不息的精神样貌。这段弥足珍贵的经历，在他们不断滋补、升华的精神魂魄里，一直烙刻着难忘的印记，发挥着不可估量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