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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打工人”变老

2023-08-16倪妮

第一财经 2023年8期
关键词:打工人松林老龄化

倪妮

员工日益老龄化的问题,在建筑行业已较为突出。

十几岁就开始学做木工的纪松林,在北京闯荡了近30年,如今已经拥有一个六七十人的装修团队—成员几乎都是他来自四川巴州的老乡,年龄也大多和他相仿,50岁左右的占大多数,年轻人占比不到10%。

在他的团队中,最年轻的一位24岁,也是唯一30岁以下的成员。他是纪松林一个亲戚的孩子,大专学的摄影,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工作,不得已才来投奔他。“现在的年轻人多是独生子女,又都有点学历,不愿吃苦。除非实在没地方去,没有年轻人愿意留在工地了。”纪松林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那位24岁的年轻人目前就是一边当“小工”,一边准备专升本的考试,顺便赚些学费。

今年28岁的蒋昌金此前也在北京的工地做过混凝土浇筑,干满一年后便辞职了。20多岁年龄的工友当时在团队里占两三成左右,但大多都没能做满一年。

去年3月,经朋友介绍,蒋昌金成了太婆天府山珍—北京一家云南野生菌火锅店的服务员。

其实,这也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见到蒋昌金时,他正在后厨淘洗菌子。这是他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7点起床后,他需要将不完整的菌片、杂菌挑出,反复淘洗后已是8点。紧接着是洗菜,包括餐厅要用到的食材以及员工自己要吃的各种蔬菜。洗完菜才是吃早餐的时间,之后,蒋昌金还需要布置餐桌的碗筷。如此,他每天要一直忙到晚上将近十点半闭店。

尽管工资比原本在建筑工地每月能拿到的七八千元少了大約1/3,蒋昌金还是选择当服务员。因为觉得户外作业太过辛苦,入职一个月后,他还把自己之前在北京做垃圾分类工作的母亲介绍到餐厅里负责传菜。

服务员比工地上的工作看起来更“体面”,也不会遭遇风餐露宿,但蒋昌金依然是餐厅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他同事的年龄在35岁到55岁间,他们大多在餐厅建立之初就跟随成都籍的老板来到了店里,也基本都是四川人—那时,他们比蒋昌金还要年轻。

此后,随着这些员工陆续成家,他们的孩子长大后很多也来到店里工作。父子档、母女档一时成为餐厅的“文化”。“2013年至2018年间,这个现象挺多的,有10个父母,就有10个孩子(在店里工作)。”太婆天府山珍的总经理崔效勇对《第一财经》杂志说,“不过2019年之后就逐渐变少了。”

中国劳动力人口平均年龄变化

数据来源:中央财经大学《中国人力资本报告2023》 注:内地劳动力人口定义:女性 16至54岁人口不包括学生,男性 16至59岁人口不包括学生。

目前,蒋昌金母子成了餐厅里唯一在店的两代人。

“子不承父业”以及员工日益老龄化的问题,在建筑等行业已较为突出,同时也开始出现在一些像太婆天府山珍这样不刻意面向年轻消费者的传统服务业中。

在2002年出版的《下一个社会的管理》中,现代管理学之父彼得·德鲁克曾提到一个令他感到担忧的问题:年轻劳动力占比减少,老龄化社会来临。在他看来,这些问题未来将在发展中国家体现得更为突出。

德鲁克的担忧某种程度上已成为中国的现实。根据中央财经大学人力资本与劳动经济研究中心的《中国人力资本报告2023》,中国劳动力人口的平均年龄已从1985年的32.25岁上升至2021年的39.4岁,且增长速度越来越快—2001年至2010年平均每年增长0.19岁,2011年至2021年平均每年增长了0.21岁。

新生人口整体呈下降趋势是导致劳动力老龄化的原因之一。上述报告显示,2001年至2020年间,0到15岁人口与总劳动力人口的比例从1:2.5下降到1:3,与此同时,中国劳动力人数(含在校生)增幅不断降低并开始出现绝对数量下降:2001年至2010年年均增长1.1%,2011年至2020年则年均下降0.3%,其中,2013年是劳动力总数开始下降的转折点。而中国劳动力中,46岁到退休年龄人口占总劳动力人口的比例已从21.7%上升到了33.9%。

劳动力老龄化的现象在从事体力劳动的从业者中更为突出。首都经济贸易大学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发布的《中国蓝领群体就业研究报告(2022)》指出,在蓝领劳动者年龄分布中,50岁以上年龄组占比最高,达到28%;同时,90后、00后年轻群体进入蓝领工作岗位的意愿也在不断降低。

招不到年轻人并不是建筑行业近两年才出现的事情。据纪松林表示,“(年轻人不愿意干)至少有快10年了”—10年前的年轻劳动力集中出生在1985年至1995年,他们正是第一代独生子女。

1982年,由于当时的发展需要,计划生育被确定为中国的基本国策,同年12月被写入宪法,自此,“一胎化”逐步落实。2000年,中国的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达到7%,中国开始迈入老龄化社会。

少子化、老龄化、年轻劳动力短缺这三个相互交织的趋势,也共同折射出中国人口结构正在发生巨大变化,与之相伴的是年轻人就业观念的显著改变。

第一代独生子女的父辈大多生于1950至1960年代。以当时的观念来看,学一门技能的出路不比“有文凭”差。纪松林就是在老家巴州学会了吊棚、打柜、打梁,并通过多年的训练,最终成为行业里最讲究手艺、工钱也最高的木工。他相信,“勤勉”“肯吃苦”“眼里有活”终会成功。

然而,这套方法论在自己20多岁的儿子身上已经行不通了。纪松林的儿子毕业于一所不知名大学的园林学专业,毕业后,幸运地在湖北中建三局找到了一份工作,每月工资5000元。然而,由于喜欢睡懒觉,儿子经常因为上班迟到被扣钱,没做多久就坚持不下去了。因为不愿去工地,纪松林又给他报了当时很热门的北大青鸟的IT课程,让儿子转型从事IT业,但他还是不能适应IT行业较快的工作节奏。

如今,儿子终于进了纪松林的团队,不过主要做设计、预算等办公室工作。“一般情况下,他都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我也不管他。实在工期紧又催不动他,大不了我可以花钱请外面人做。”纪松林希望,他带儿子几年后,不管他留不留在自己这里,去了别人的团队至少要能独当一面。不过或许是看到父亲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儿子仍不时冒出些自己创业的打算。“年轻人还是不够成熟,总是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纪松林对此评价道。

因为年轻人难管理,太婆天府山珍餐厅其实更倾向于选择年纪大一些的员工。崔效勇就表示,年轻员工经常在上班时间玩手机,被发现后“反驳理由也特别多”。此前餐厅还有一对30岁出头的夫妻,过年回老家后就再没回来,每次问,回答都是“过段时间就回来”。

除了“懒散”“娇气”等刻板印象,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这也反映出当下年轻人更喜欢时间相对灵活的体力工作。比如,外卖骑手就很受年轻人的青睐。纪松林认为,如果外卖骑手的工资没有那么高的话,或许会有更多年轻人愿意投身建筑行业。

相比外卖骑手,建筑、装修行业具有一定的技术门槛。想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瓦工或木工,都至少需要积累2至3年的学徒经验,然而因为少子化家庭更有能力为子女投入更多教育资源,以及始于1999年的大学扩招等政策的影响,中国劳动力人口的受教育程度也在不断提升,所以如果条件允许,大多年轻人还是更愿意延长受教育时间。

根据《中国人力资本报告2023》,中国劳动力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已从1985年的6.14年上升到了2021年的10.75年。即使暂时在这一行业落脚,就如纪松林手下那位24岁年轻人一样,也是宁愿做小工,不愿意再花几年时间和师傅重新学习一门手艺。

据纪松林介绍,目前在北京,一个成熟瓦工的日薪能达到650元,木工更是800元起,如果是承包制,日薪千元也是常有的事。而零基础的小工只能拿每天200到300元的工资。

但少子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普遍拥有了家庭更多的经济资源,相比前辈,大多数人赚钱养家的压力已没有那么大。“2000年前后的外出打工者,更多的目标还是要把钱寄回家去,但随着国内经济发展越来越好,很多人出来打工的目标其实更多已变为出来体验生活或者融入城市了。”“我的打工网”联合创始人邱俊炜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我的打工网是一个专门为制造业工人提供招聘信息的互联网求职平台。

年轻人不愿从事需要一定技术门槛的体力劳动职业,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或许还在于,此前依靠同乡关系维系的师徒制,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已经瓦解。在年轻人不愿意学的同时,也很难再找到一个愿意花时间带陌生“徒弟”的老工人了。

建筑设计师董灏也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据他观察,“如今,即使来自同村,建筑行业里的徒弟跟师傅的关系的稳定性也很难维持了。”纪松林就明确表示,自己的团队很多年都不再主动招收年轻学徒。工地里为数不多的学徒要么是工人的子女,要么是亲戚家的孩子—都是推脱不掉的“人情”。

面对“如何应对有好手艺的工人越来越少”的问题,纪松林表示,这就不是他操心的了,“再过两三年,我就回老家的果园了”。

但整个市场需要对此有所准备。

2003年,董灏从美国普瑞特学院(Pratt institute)留学回来后尝试在国内订做穿孔板,但彼时,这种在美国很成熟的工艺在国内遭遇水土不服:工厂用的是手工而非机器穿孔,“又糙又坏又差又慢”,唯一的好处是便宜。

如今,使用机械化代替人力已经成为行业共识。“现在有很多技术可以解决劳动力短缺问题,过去,让工人一块砖一块砖地垒墙,时间成本和人工成本都高。现在,一些大型的建筑材料工厂直接把墙做好,一天都用不了。”劳动密集型为主的传统制造业,逐渐转型升级为技术驱动的高端制造业,这是步入少子化和老龄化已经多年的发达国家的经验。

当然,这对从业者的能力要求也会相应提高,他们的工作将从加工组装为主转变为强调设计、制作。但据邱俊炜观察,因为没有什么门槛的体力工作并不难找,从业者们似乎普遍并不太热衷于“考证”,尤其是没有“闲钱”的时候,他们的想法通常是“先干点活养活自己最重要”。事实上,“我的打工网”自主研发的小程序也推出了提升技能、学历的服务,可以通过小程序报考一级和二级的建造师、消防师等。但邱俊炜表示,相比提升技能,选择提升学历的人更多。

另一方面,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陆杰华还对《第一财经》杂志指出,中国的产业培训也缺少对年龄相对较大的工作者的培训机会。陆杰华认为,应对老龄化的规划理应考虑到未来劳动力结构的整体变化,二者是密切相关的,“但从业者似乎还没有关注到劳动力老化对整体产业的影响”。

2022年年末,中国半个多世纪以来首次出现人口负增长,而不少机构都预测,人口负增长的趋势一旦形成,短期内不会停止。过去20年,老齡化的增长速度已经进入快速期,而从今年到2035年,老龄化进程会进一步加快,因为出生于新中国第二次生育高峰,即1963年到1975年的那批人将陆续进入老年阶段。

在陆杰华看来,劳动力老龄化眼下可能只在建筑业以及个别传统服务业显现,但其影响会逐渐辐射至其他行业,包括外卖平台这样的新业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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