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原则视角下《边城》的人物对话解读

沈从文的中篇小说《边城》曾两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故事以湘西边境的小镇茶峒为背景，通过主人公翠翠的纯真而凄美的爱情故事，表达了作者淳朴美好的乡土情怀和对理想主义爱情的向往。小说中的对话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通过对话可增强读者与人物之间的情感共鸣。然而，笔者发现书中许多主要人物之间的对话蕴含着特殊的隐含意义，这与违反合作原则所产生的会话含义一致。因此，笔者试图通过语用学中的合作原则来分析小说《边城》中的人物对话，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故事人物的内心世界。

一、合作原则

美国语言哲学家格莱斯认为，在所有的语言交际活动中，为了达到特定的目标，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一种双方都应该遵守的原则，他称这种原则为会话的合作原则[1]。换言之，在话语交际中，说者与听者双方为达成交际目的需要相互合作。合作原则具体包括以下四个准则[2]：（1）数量准则：所说的话满足交际所需的信息量，不超出交际所需的信息量；（2）质量准则：不说自认为是虚假的话和缺乏证据的话；（3）关系准则：所说的话具有相关性；（4）方式准则：说话简明扼要，富有条理，避免晦涩和歧义。然而，交际时遵守上述四原则的话语就会产生一般含义，而故意违反上述原则的一条或几条，说出的话语又为听话人所察觉，就会产生特殊含义，即会话含义[3]。文学作品中，作者在构思人物对话时常常故意违反合作原则，从侧面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进而帮助读者更好地解读人物形象。

二、违反合作原则的情况

《边城》中许多情节中的人物对话都违反了合作原则的一条或某几条准则，不仅产生了特殊的会话含义，且生动彰显了人物的形象特征。因此，笔者根据合作原则的四条准则，对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边城》（汇校本）中的部分人物对话进行具体分析：

（一）违反数量准则

例1：茶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想什么？”她便带着点儿害羞情绪，轻轻地说：“翠翠不想什么。”

随着时间流逝，翠翠也逐渐长大，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于爱情也有了懵懂的认知。当祖父询问她是否有心事时，翠翠只是娇羞地回应说：“不想什么。”此处，翠翠面对祖父的提问，提供的信息量过少，未达到交际所需的要求。但从翠翠的回答中可以感受到她对待爱情的羞涩和内心的激荡。

例2：先是两人同黄狗进城前一天，祖父就问翠翠：“明天城里划船，倘若一个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说：“人多我不怕，但自己只是一个人可不好玩。”

端午是茶峒镇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之一，在端午节前一天祖父因考虑到职责在身，不便与翠翠一同进城观看划船，于是询问翠翠是否敢一个人进城看划船。从翠翠的回答中可提取到两层信息，一是能够独自进城，二是希望祖父陪伴一同进城。显然，她的回答所涵盖的信息量超过了祖父提问中所需的信息，违反了数量准则。翠翠与祖父从小相依为命，她的回答从侧面体现出对祖父的依赖，祖父给了她独有的安全感，同时，她也希望祖父能够观看端午划船热闹的场景，感受端午的节日氛围。

例3：翠翠对于这件事心中有了个数目，便仍然装着全不明白，只询问祖父：“爷爷，什么人得到那个碾坊？”“岳云二老！”祖父说了又自言自语地说：“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

对话发生的背景是王团总家有意将女儿嫁给二老傩送，并打算以碾坊作为嫁妆。翠翠心知肚明碾坊和傩送有关，但她在表面上故意询问祖父关于碾坊的事，祖父的前半句话解答了翠翠的问题，即碾坊是送给傩送的，但随后又补充说：“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祖父所说的话超出正常的信息传递范围，违反数量原则，提供多余的信息，蕴含了会话含义，即有人认为碾坊的价值高于傩送，而翠翠喜欢傩送，在她心里一个碾坊远不及傩送。祖父通过这种隐晦的方式透露出他对翠翠情感的了解，知道翠翠对傩送的感情比一座碾坊更为珍贵。

（二）违反质量准则

例4：翻过了小山岨，望得见对溪家中火光时，那一方面也看见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过来，一面拉船一面哑声儿喊问：“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会祖父，口中却轻轻地说：“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中鲤鱼吃去了。”

这段对话发生在端午节看划船那天，翠翠因祖父丢下她一个人在城里，最后由傩送二老家的伙计送她回家。仔细品味翠翠的回答，她连续否定了两次自己不是翠翠，通过对自己身份的否定，表达出对祖父的一丝埋怨。后半句話她借用了与傩送之间的对话内容，说“翠翠被大河中鲤鱼吃去了”，这里违反了质量准则的要求，翠翠说了假话，她不是真的被河里的鲤鱼吃了，而是用幽默的方式来回应祖父的呐喊，表现出翠翠可爱、天真的性格。此外，后半句话中，翠翠也许自己都未意识到会脱口而出先前傩送开玩笑时说的话，这不仅反映了翠翠对傩送的情感蔓延，也揭示了她内心深处的喜欢。

例5：卖肉的明白他那种性情，到他称肉时总选取最好的一处，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见及时却将说：“喂喂，大老板，我不要你那些好处！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鱿鱼肉丝用的肉，莫同我开玩笑！我要夹项肉，我要浓的、糯的，我是个划船人，我要拿去炖胡萝卜喝酒的！”

屠户因对老船夫敬重，则选取最好的肉并加多分量给老船夫，但老船夫却连忙拒绝这份慷慨，并解释说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鱿鱼肉丝用的，自己是个划船人，更适合享用夹项肉，要拿去炖胡萝卜喝酒，可以看出他的回答违反了质量准则的要求，这明显是缺乏证据支持的话。此处暗含的言外之意传递出老船夫对自己身份的强烈认同感，他不愿自视甚高，也不接受别人的好处，塑造了一个为人朴素、忠厚淳朴的人物形象。

（三）违反关系准则

例6：翠翠带着点做作问：“是什么人的？”“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员外王团总的。我听人说是那中寨人为女儿作嫁妆的东西，好不阔气，包工就是七百吊大制钱，还不管风车，不管家私！”“谁讨那个人家的女儿？”祖父望着翠翠干笑着：“翠翠，大鱼咬你，大鱼咬你。”

当翠翠得知碾坊的由来后，故意质疑道：“谁讨那个人家的女儿？”而祖父的回应从字面上看似乎与翠翠的提问毫无关联，违反了关系准则的要求，所说的话与交际毫无关系。事实上，祖父明白了翠翠对傩送的情感，但又因自己不能像王团总家一样用碾坊作陪嫁而心生无奈，他用幽默的方式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以缓解翠翠的情绪。

例7：“伯伯，你翠翠像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撑渡船的笑了。“口气同哥哥一样，倒爽快呢。”这样想着，却那么说：“二老这地方配受人称赞的只有你，人家都说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全是特为颂扬你这个人好处的警句！”

二老傩送对老船夫直接表达了对翠翠的喜爱，夸赞翠翠长得好看，但老船夫却将话锋转向对傩送的赞美，没有直接回应傩送对翠翠的表白和夸奖，违反了关系准则。虽然话语前后没有明显的相关性，但老船夫的话语间接回应了傩送对翠翠的喜爱之情。通过赞美傩送，暗示着他对傩送的欣赏与认同。

（四）违反方式准则

例8：祖父笑着说：“翠翠，你不记得你前年在大河边，有个人说要让大鱼咬你吗？”翠翠明白了，却仍然不明白问：“他是谁？”“你想想看，猜猜看。”“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顺顺船总家的二老，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啊！”他抿了一口酒，像赞美这个酒又赞美另一个人，低低地说：“好的，妙的，这是难得的。”

翠翠见到傩送后，虽然通过祖父的提示已经明白眼前的客人是傩送，但却保持一种不明白的态度，体现出她对傩送的喜爱和对待爱情的矜持，于是她回答说：“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翠翠的回答在表达上不够简明，违反了方式准则的要求，有意地模糊客人的身份。实际上，翠翠违反方式准则的回答方式，间接证明了她已经认出了傩送的身份。她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回答方式，为的是不想让祖父看出自己对傩送的喜爱。

对话的下半段，祖父以为翠翠不认识傩送，只有傩送记得翠翠，于是他猜出傩送对翠翠的喜欢，低声地说出一句“好的，妙的，这是难得的”，祖父的回答同样违反了方式准则，话语十分晦涩且具有歧义，未明确赞美的具体对象是酒还是傩送，抑或是傩送和翠翠纯真美好的爱情，这种模棱两可的表达方式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

例9：于是，大老又说：“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做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媳妇。‘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诶，这两句话恰是古人为我说的！”祖父慢条斯理把船转了头，让船尾傍岸，就说：“大老，也有这种事儿！你瞧着吧。”

老大天保向老船夫表达了自己对翠翠的爱慕，但又担心她在操持家务和照料家庭方面的能力。此处，老船夫一方面想要打消天保的顾虑，另一方面又不想把嫁孙女之心表现得太迫切，并且对天保直率的表达而感到担忧，因此他选择了一种含蓄委婉的方式，以表示对天保的支持，而不是按照方式准则所要求的直接回应。

三、违反合作原则下的人物形象塑造

（一）翠翠：天真烂漫，乖巧孝顺，向往爱情

例1中，翠翠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想什么”，违反了数量准则，未能与祖父之间达成有效的交际目的，并且在例8中，翠翠故意装作不认得傩送，说话内容违反了方式准则。上述两个例子中，可窥探出翠翠对爱情憧憬却又自矜、保守的态度，展现了少女特有的纯真和羞涩。同样，在例4中，她无意识地说出傩送曾经说过的玩笑话，揭示了她内心深处与傩送有了情感的联结，翠翠的爱情开始在心里滋养。此外，翠翠是个乖巧孝顺的女孩，在例2中，她所说的话不符合数量准则的要求，故意在话尾增添了一句“自己只是一个人可不好玩”，言外之意则是希望祖父能与她一同进城观看划船，不希望祖父缺席端午的庆祝活动。由此可以看出她对祖父的孝顺，展现了祖孙二人真挚的情感。

（二）老船夫：朴实无华，慈爱善良，心思细腻

例3中，老船夫最后的自言自语超过了交际需要的信息量，但却在不经意间显现出他对翠翠情感的关注，他明白翠翠爱慕傩送。他是一个外表粗糙的渡船者，实则内心细腻敏感，对翠翠的幸福充满了关心与期望。另外，在例7、例8和例9中，都体现了祖父对翠翠的关爱，他为翠翠的终身大事而操心。例7中，他说的话违反关系准则，借赞美傩送外貌来暗示对傩送的欣赏。在例8中，他用隐晦的措辞模糊了赞美对象，但在话语间感受到他对傩送的认同。而在例9中，面对老大天保对翠翠直接的表白，他感到欣喜，但又有些担忧和犹豫，因此他选择用间接的表达方式，含蓄地表達出自己对天保的支持。综上可以看出老船夫是翠翠的坚强依靠，他对翠翠呵护备至，展现出像父亲一般的关怀形象。

同时，在例5中，老船夫拒绝了卖肉人对他的特殊照顾，虽说了虚假的话，违反了交际中的质量准则，但却彰显了他正直善良的美好品格。老船夫坚守自己的立场和原则，沈从文通过老船夫与卖肉人之间的对话，进一步丰富了他朴实无华、真诚谦逊的人物形象。

四、结语

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是一座桃花源，他向我们展现了人性的真善美，翠翠和老船夫在对话中常常不遵守合作原则，以间接的方式传递言外之意，这和他们低调内敛、宁静平和的人物基调是分不开的。通过分析人物对话中违反合作原则的情况，翠翠天真烂漫和老船夫憨厚朴实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鲜明，深入人心。

作者简介：管君凤（1997—），女，浙江杭州人，北华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语教学法。

注释：

〔1〕何兆熊.新编语用学概要[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2〕Grice H P.  Logic and conversation In Cole， P. and Morgan， J. （Eds.）[J].Syntax & Semantics， 1975， 3.

〔3〕张德岁.合作原则研究综述[J].江淮论坛，2009（4）： 135-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