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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个性和作品风格的关系

2023-08-15黎宇诗

雨露风 2023年6期
关键词:李杜杜诗气质

“李杜对比”乃中国古代诗学研究之经典话题,亦为学界研究热点。“李”,指诗人李白;“杜”,指诗人杜甫。杜甫《长沙送李十一(衔)》:“李杜齐名真忝窃,朔云寒菊倍离忧。”[1]2745可见李杜对比自当时便已有之。有关李杜诗歌地位之比较,所论颇多。李白的诗歌在其生前已被社会广泛接受,且具有相当高的评价。而杜甫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不太符合安史之乱前的盛唐审美风尚,故杜甫当时虽已颇具名气,在人们心中之地位尚未能与李白相较。安史之乱后,唐朝由盛而衰,社会动荡不安,杜诗忧国忧民的思想被广为接受,而李诗的浪漫似乎失去了现实的土壤。中晚唐时期,杜优李劣的观点基本已成定论,此时人们相当推崇杜诗。有关李杜诗歌风格之比较,周勋初《李白评传》指出,西方文学总结出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流派,近人对比李杜诗歌风格时,多以此区分。

由此可见,李杜差异与社会现实及作家个性差异有关。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论述了作品风格与作家个性的关系。“体”,指体貌,其含义与现代文学理论中的“风格”一词相当;“性”,指作家的个性。刘勰认为,作家的个性气质决定了其文学作品的风格,并以贾谊等十二个文学家为例,阐明了作家内在的个性与表达于外的文辞风格是一致的。比如,贾谊才智过人、意气风发,所以文辞洁净而风格清新。由此或可推论,李白豪迈不羁,所以作品风格飘逸豪放;杜甫严谨沉稳,所以作品风格沉郁顿挫。本文尝试通过以李白、杜甫的对比为例,探讨作家个性和作品风格的关系。

一、李白之个性气质

李白生于碎叶城,五岁时随父迁居绵州(今四川江油)。他生于胡地,长于蜀地,在多种文化滋养下养成了豪放不羁、喜纵横游侠、广结朋友的豪迈之气。

李白的作品大致勾勒了其成长经历。《上安州裴长史书》云:“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藉书,制作不倦。”[2]1544《感兴八首》云:“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2]1385《赠张相镐二首》其二云:“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2]758《与韩荆州书》云:“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2]1539可见李白并非书呆子,而是文武双全之人,他博览全书,喜好剑术,交游广泛。一方面,他“常横经藉书”,接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另一方面,他“十五游神仙”,还受到道教思想的影响。他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2]275)的侠骨豪情;有“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忆东山二首》其二[2]1361)的豪放不羁;有蔑视世人的狂放不羁:“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上李邕》[2]660);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2]660)的远大抱负。诗仙精神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二、杜甫之个性气质

杜甫个性气质的养成与其家族风气有着重要关系,其家族有两个特点:一是“奉儒守官”,二是“立功立言”。杜甫的远祖杜预长于史,重视历史是杜家家风。杜甫《进雕赋表》云:“臣之近代陵夷,公侯之贵磨灭,鼎铭之勋不复炤耀于明时。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1]2957可见杜甫对其先祖功业的向往之情。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一位著名诗人,所以杜甫颇为自豪地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1]2453)、“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1]573)。而其父亲杜闲曾任朝议大夫、兖州司马,终奉天令。可见杜甫出生于世系相承的官宦之家,“奉儒守官”“立功立言”的家族风气使他坚守正统的儒家思想,热衷入仕,关怀现实社会状况。

杜甫一生经历了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三代帝王的統治,其命运与唐王朝由盛转衰的急剧变化紧密相连。杜甫的青少年时光是在唐王朝的繁盛期中度过的,当时,他生活优裕,受着良好的教育,时常游山玩水。“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1]1)、“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芰荷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壮游》[1]931)等杜诗都反映了其年少时的生活。735年杜甫赴洛阳应举,最终落第,但他并不在意,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漫游。747年他在长安应制举,又被李林甫黜落;后又向皇帝献赋,却并未得到一官半职。此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失去了生活来源,在长安过了十年的困顿生活。安史之乱爆发后,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杜甫亲历了战乱、饥荒,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亲身体会到战乱中的百姓的痛苦。其诗作“三吏三别”(《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1]257-275是社会深重灾难的见证。

可以说,杜甫的个性气质是其崇尚“奉儒守官”“立功立言”的家风以及丰富的人生际遇造就的。青少年时期的优裕生活与中老年困顿、艰苦生活之对比,震撼了杜甫的心灵。他胸襟广阔,“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1]748),即使身处茅屋,依旧为天下寒士着想;他志向远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1]20)便是其豪气之见证;他关怀人民,敢于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1]167);他认真严谨,作诗“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1]2109)。总而言之,他为人认真严谨,始终忧国忧民,“诗圣”精神充分体现在他的身上。

三、李杜个性气质及作品风格对比

人生经历的不同造就了李杜不同的个性气质,个性气质之不同导致他们的作品风格的差异。“奉儒守官”“立功立言”的家风,仁德爱民、民胞物与的儒家思想深深地影响着杜甫的一生。青少年时期良好的教育条件、中年的困顿使杜甫形成了认真严谨、忧国忧民的性格,他切身体会着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的痛苦。因此,他的代表性作品以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关怀同情百姓为主。而李白的人生道路则不一样,他受到了巴蜀文化、胡地风气、儒家、道教等多方面影响。最重要的是,他一生中未曾十分困顿过,多数时候,甚至流放之时,也是衣食无忧。可见比起杜甫,李白所接受的思想文化更多样,生活得更优裕。天赋及独特的经历造就了李白豪放不羁、喜游历、喜交朋结友的个性,故他的代表作品以抒写自己不屈的意志、高扬的精神、独立的人格,自尊、自信,自负其才、超越尘世为主。他积极乐观的心态,不屈、自尊自信的天性使他既能热情澎湃地讴歌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又能蔑视黑暗的社会现实。

(一)李诗、杜诗的主导风格对比

《文心雕龙·体性》:“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气”指作者的气质,而“风趣”对作品而言,是文意所形成的感染力及作品中体现的味道。此处的“风趣”指“风格”,人的气质决定了风格之刚柔。由于李杜个性气质不同,李诗和杜诗有着鲜明的风格差异。

李诗的主导风格与盛唐气象相呼应,以抒发个人情怀为中心,表现其张扬的个性,咏唱对自由的渴望与追求,豪气夺人、一泻千里是其显著特征。他善用夸张的比喻:“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其十五[2]533)将满腹愁意比作长达三千丈的白发,如此比喻触目惊心,有形的白发表现了无形的满腹愁意,以实写虚,化虚为实,极富感染力。三千丈的白发看似不合理,却因三千丈愁而变得合情了。可见李白写愁,愁得匪夷所思,愁得气势十足。他的诗情豪气纵横:“惟有北风怒号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北风行》[2]273)这是一首以思妇闺怨为主题的诗作,却用了“燕山雪花大如席”这般粗豪之语。雪花之大堪比草席固然是夸张之语,却使人感受到燕山雪花铺天盖地的强烈视觉冲击,北风怒号,满天飞雪,幽州嚴冬之淫威跃然纸上。李诗感情基调豪迈奔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梦游天姥吟留别》[2]898)“飞度”、湖月相送都展现了诗人想象力之飘然,仿佛整个世界都能为诗人所用,他在诗的末尾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2]898)表现了他不屈于时势,追求自由的精神。

杜诗的主导风格是爱国忧民的,以沉郁顿挫为其主要特征。所谓“沉郁顿挫”,分别指的是杜诗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两方面的风格。“沉郁”指其作品思想内容博大精深,题材严肃,感情沉挚。杜诗气象雄阔,题材广阔,悲天悯人,民胞物与,有《三吏》《三別》《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抒发忧国忧民情怀的作品;有抒发思乡怀友的诗作如《梦李白》等;有咏史怀古的诗作如《咏怀古迹》等;有题画论诗的诗作如《戏为六绝句》等;亦有《孤雁》等借物抒情的咏物诗。“顿挫”指其表现手法的沉着蕴藉、出语谋篇之曲折、变化之多端、转换穿插之波澜壮阔等。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1]1521),杜甫将忧国伤时的情怀都凝练在了“溅”“惊”二字上,仿佛花鸟也会为国家和人民的深重灾难伤心。这一名句体现了杜诗表现手法的沉着蕴藉以及出语谋篇的曲折。

李白得心应手地创造出飘逸、豪气的艺术风格,而杜甫则在沉郁顿挫中重视写实。比如同样是写愁,李白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其十五[2]533),愁得夸张与匪夷所思,而杜甫写愁,则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1]1521)的沉痛写实。比如,同样是描写月夜的诗作,李白与杜甫在其中表达了截然不同的情感。在《把酒问月》[2]1178中,李白发出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窥探,展现了“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这样与月共饮的豪爽之气。而在《月夜》[1]1516中,杜甫则通过抒写妻子对自己的思念以表达相思之苦。李白借月夜胸怀宇宙,杜甫则借月夜表达现实中的愁苦,可见李白之超然与杜甫之现实。

(二)李诗、杜诗格律方面对比

李诗以突破格律之束缚闻名。任华《寄李白》云:“……至于他作多不拘常律。振摆超腾,既俊且逸,或醉中操一作扫纸,或兴来一作乘兴走笔。手下忽然一作有片云飞,眼前划见孤峰出……”[3]可见李诗往往突破格律的约束,乘兴而作,笔下景象宏伟超脱。如《夜泊牛渚怀古》:“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2]1314这是一首五律,但全诗皆无对仗之联,体现出李白不拘一格的创作个性。再如《梦游天姥吟留别》,其诗飘逸出格,形式上杂言相间,兼用骚体,随兴而作,不受律束,是李白古体诗的代表作,其诗音节抑扬顿挫,结构错落有致,亦是诗仙精神的体现。

杜诗则以“诗律细”闻名,其诗格律精细,遣语精巧,在内容与形式上高度统一。他“遣词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1]149),将饱满的情感收纳在工整的音律节奏中,抑扬顿挫,都合于规矩绳墨,杜诗体现了唐代律诗的最高成就。杜诗在遵守声律对仗的同时还有更严谨的追求,即双声叠韵的运用。如“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秋兴八首》[1]2126),这里两句中各用了二组或三组双声叠韵,体现了杜诗格律的精细。而杜诗对仗之工整历来为人所赞叹,如“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1]2691),“古往今来”对“断肠分手”,“涕泪”对“风烟”,两组句中自对,展现了精密的律诗结构。

四、结语

《文心雕龙·体性》中指出,作家的个性气质决定了其文学作品的风格。李白性情浪漫,洒脱超俗,豪放不羁,故其作品大多以抒发其个人情怀为中心,表现其张扬的个性,咏唱对自由的渴望与追求。李诗往往突破格律的约束,笔随兴至,兴随情迁,情随境异。而杜甫生性认真严谨,始终以忧国忧民为念,故其诗以沉郁顿挫的风格为主导,书写社会现实。杜诗严守格律,在句法上精练警策,在音律上抑扬顿挫。李、杜二人个性不同,其作品风格也就有所差异。

作者简介:黎宇诗(1998—),女,广东佛山人,福建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

注释:

〔1〕(唐)杜甫著;谢思纬校注.中国古典文学丛书 杜甫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唐)李白著;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二百六十一·任华·寄李白[M].北京:中华书局,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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