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科学与文学发生对撞
2023-08-14王春林
王春林
如果说钟求是的中篇小说《宇宙里的昆城》(载《收获》二0二三年第一期)的确是一部杰作,支撑其思想艺术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其中科学因素的强势存在。关键在于,这里的科学是当下时代的所谓尖端科学。在阅读《宇宙里的昆城》的过程中,读者在生成充分审美愉悦的同时,也还能在所谓认识功能的层面上了解一些尖端科学知识。落实到文本上,尖端科学的具体所指,就是现代物理学领域的所谓“弦理论”以及由此而演变出来的M 理论。“弦理论认为世间万物均由一根振动的弦组成,无论是最小的基本粒子还是最大的宇宙天体,都得在这根弦的跟前俯首称臣。也就是说,这个理论若能成立,就能弄明白宇宙的起源问题。”弦理论提出后,很快又有五种超弦理论提出,“M 理论让人震惊, 是因为它提出了全新的观点,认为之前的五种理论只不过是对一件事的五种看法而已,就像一个人被从五个角度拍了照片。这样,它就把那五种理论串在了一起,独立成了一个大理论”。更进一步说,“现在世界上被发现的力共有四种:电磁力、引力、强力、弱力。爱因斯坦后半生有一个理想,就是想把电磁力和引力合在一起,但没有成功。杨振宁撇开引力,把其他三种力给统一了,所以成为顶尖牛人。现在,威藤的M 理论要把四种力都囊括进来,成为大一统的理论。理论太大了,就容易玄,所以这个M 的含义是不确定的, 可以是magic( 魔力)、mystery(神秘),也可以是mother(母亲)或者matrix(矩阵)。”要害处在于,“物理理论想真正站住脚,都是需要实验来证明的。M理论尽管光鲜诱人,却只是口头上。它设想中的超对称粒子到底有没有呢?如果有,是什么样子呢?刚才提到了,这需要一台强大的对撞机来证明”。对此,作家曾经借小说主人公张午界的角度来加以说明:“张午界说,要找到基本粒子,得靠加速器和对撞机联手,也就是在加速器的推动下,用带电粒子进行对撞,产生新的基本粒子,而且这种实验最好排除任何因素的干扰。”作为文本中一个必不可少科学元素的弦理论以及由此而进一步演变出的M 理论,因为缺乏必要巨额资金支撑的缘故,一直到现在仍然停留在理论推演的层面上,无法通过实验的方式证实或者证伪。既如此,那两台力大无穷对撞机强力碰撞后产生基本粒子,以逼真模拟宇宙起源之初的宇宙大爆炸景象,自然也就只能万般无奈地以科学假说的方式存在,未能变成现实。然而,作为作家的钟求是,他个人的文学想象所依凭的却只是自己非同寻常的艺术天赋。如果把《宇宙里的昆城》理解为是科学和文学发生强力对撞之后的文学想象, 那么, 这种对撞所依赖的,便是钟求是出色的艺术天赋。这样一来,面对《宇宙里的昆城》,我们应该考察分析的,就是这种对撞所最终撞击出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灿烂艺术火花。
其一,当然是张午界这一具有独特精神内涵的知识分子形象的刻画与塑造。依照一般的规律,如同张午界这样不仅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就已经有机会到美国深造,而且还是在著名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全额奖学金的留学生,几十年时间过去之后,早已混得风生水起。但张午界的情况却很显然并非如此。这一点,早在“我”也即“钟求是”二00二年借助于美国之行见到张午界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察觉。那一次,张午界留给“我”最难忘的一个印象,就是神情的莫名忧郁。只有到后来,我们才能够搞明白,内心里一直保持着难能可贵的干净与好奇的张午界,之所以会显得“隐隐忧郁”,主要原因在于,他在付出背叛师门的惨重代价后所从事的M 理论研究,因其过于虚无缥缈的缘故,不僅难以获得包括美国、欧洲诸国乃至中国在内的诸多国家必要的资金支持,而且还严重地影响到了他个人的就业与生存问题。既如此,张午界严重精神焦虑的生成,就是顺理成章的结果。用张午界自己的话来说,如此一种精神焦虑,到后来竟然导致了失眠这样一种非常严重的后果。为了克制严重失眠的困扰,现代物理学家张午界变成了一位马拉松长跑运动的爱好者。依照张午界的叙述,他之所以会对物理学产生根本就不可遏制的浓烈兴趣,不仅与他上中学时优异的物理成绩有关,而且更与他们那所中学所特有的一堵地图墙紧密相关。面对着那堵地图墙,张午界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以昆城为出发点的神奇联想。与此同时,张午界产生的另外一种感觉竟然带有突出的哲思意味:“问题是,遥远的星球如何看待昆城?对它们来说,昆城存不存在有意义吗?”更严重的问题显然是,如果连同昆城的存在都成为问题,那如同张午界、“钟求是”这样的昆城儿女呢?但是,且慢,就在我们要因此而认定人生虚无的时候,张午界却又反过来给出了极有意义的另外一种思考:“又有一天呀,我换了思考方向,从大的维度转到小的角度,心想如果人类是一轮缝隙般的文明,那么一个人的生命长度更属于无须计量的小单位。在这样小单位的时间里,我把目光投向地球之外,去捕捉宇宙的许多东西,这种以小博大,本身是否就具备了意义呢?”如果说是对地图无意间的比较促使张午界最早对天体物理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那么,也正是如此一种以小博大的宇宙探索兴趣,促使张午界不惜付出抛妻别子的代价也要将自己的研究探索兴趣坚持到底。具体来说,张午界如此执着坚持的结果,就是他在五十六岁时做出带有某种冒天下之大不韪意味的自我冷冻的决定。之所以要如此决绝,张午界给出了相应的理由:“我渴望在五十年后醒转之时,能够见到超强对撞机产生的膨胀能量团,灵魂似的粒子组成了宇宙大爆炸的瞬间景观。” 对此, 作为旁观者的“我”也即“钟求是”有着真切的洞察与省思。一方面,张午界所选择的自我冷冻存在着失败的危险,五十年之后,他未必能够真的如愿重新苏醒;另一方面,即使他能够在五十年后如期苏醒,却也面临着宇宙大爆炸学说被证明为虚无的可能。面对这种不确定性,张午界依然义无反顾地不惜放弃亲情也要坚持自我冷冻,充分体现出宁愿付出生命代价也不放弃追求科学真理的自我牺牲精神。我注意到,在张午界自我冷冻之后,他已经离异的妻子徐从岚曾经和“我”在一起各自表达过对张午界的理解与认识。当徐从岚把张午界比作日益远离人类正常生活的堂吉诃德时,她的话语里其实潜藏有隐隐约约的抱怨与不满。而“我”也即“钟求是”,则从好奇的角度给出了更多的理解。在谈不上任何功利性回报的情况下,仅仅是因为对宇宙起源问题的好奇,张午界竟然不惜冒着再也醒不过来的生命危险以及宇宙大爆炸假说被证伪的可能,也要态度坚决地自我冷冻,在说明其精神纯粹的同时,也更证明着他有着行动上的绝大勇毅。
其次,是钟求是对多种艺术手法的精妙征用。一个是对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钟求是”的特别设定。文本中与“我”也即“钟求是”紧密相关的信息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初秋的时候,我去了北京,张午界则前往合肥,他读的是五年制的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对了,那一年我十六岁,张午界十七岁”。从“我”和张午界一九八0年上大学的这个时间点推算,“我”的出生年份应该是一九六四年。而作家钟求是,也恰好出生于一九六四年。二是“我也从温州来到杭州办一份文学杂志,整天想的都是稿子的事”。作家钟求是,恰好也有过离开温州,到杭州主编大型文学刊物《江南》的真实履历。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轻易地指认这位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钟求是”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作家钟求是。如果严格恪守叙述学理论,我们只能把这位与作家同名的叙述者称为“钟求是”。可以说作家钟求是非常成功地借助于这种设定方式增强了《宇宙里的昆城》的非虚构色彩,让读者相信现实生活中的确存在着张午界这样一位科学界的奇人。再一个,是对多种文体形式的刻意设定。虽然只是一部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说,但作家却采用了包括邮件(指“我”与徐从岚曾经一度的邮件往还)、访谈(指“我”先后在上海对张午界,在昆城对徐从岚所进行的两次访谈)、闲聊(指“我”和张午界在西湖边的那次闲聊)、信件(指张午界决定自我冷冻后专门写给亲友们的那封信),以及新闻报道(指美国《科技先锋报》对张午界自我冷冻事件的及时报道)等文体形式。还有一个,则是故事情节的三度反转。最早是在一九九0年,张午界和徐从岚不仅在昆城举办婚礼,而且还各自写了一段密语,埋在一棵老桂树下,相约五十年后才能打開。那个时候的张午界,一时踌躇满志,准备在赴美留学后开创一番事业:“从张午界收敛的口气中,我能捕捉到他的踌躇满志,毕竟他去的是著名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又是全额奖学金。更重要的是,我能感觉到他有一股在专业上奔跑的欲望,也就是当年在山上要计算天上星星的那股劲儿。”想不到的是,等到“我”二00二年在美国见到张午界的时候,他没有成为成功人士也罢,而留下深刻印象的竟然是一种“隐隐忧郁的神情”。第二次反转,则发生在“我”到杭州办杂志的时候,他从张午界那里获得的,竟然是老同学离婚的消息。没有在美国过上幸福的生活倒也还罢了,到后来竟然闹到分手的地步,如此一种情形, 不是反转又是什么?!但相比较而言,更出人意料的,却是此后不久的第三次反转。原以为张午界二0一九年的那次杭州之行,是“我”力邀的结果,没想到,仅仅是到了这一年秋天,就从美国传来了张午界自我冷冻的消息。一个看似前程无量的天才物理学家,为了事业的追求,竟然不惜冒险也要自我冷冻,当然称得上是故事情节的一种绝大反转。
就这样,因为有了对以上诸种艺术手法的精妙征用,因为有了张午界这一纯粹而勇毅的知识分子形象的成功刻画塑造,作家钟求是凭借着自己天才的艺术想象力构想出的这一次科学与文学的强力对撞,最终撞击出的中篇杰作《宇宙里的昆城》,应该获得我们的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