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2023-08-14孙宽
孙宽
听说她是个疯子。
我记得她,那时我大概五岁。从小院的栅栏缝隙看出去,街上奔跑的孩子一边追赶着她,一边在喊:“疯子!疯子!”
她的头发似乎永远是乱蓬蓬、肮兮兮的,灰土泥水混合后打成的结,大大小小地拧成一团,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最令人费解的是,她的头发不知道用什么剪得七长八短的,像被猪啃过了一样,乱糟糟的,看上去几十年都没有洗过头,也没洗过澡,她身上散发出刺鼻的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就像陈年的酸菜缸被打翻了一样,而她整个人就是一个到处移动的、久未清理的膨胀的大垃圾桶。
在她灰突突凌乱的头发下,根本看不到皮肤原来的颜色,油腻腻的泥土灰尘混合而成的污垢遮盖了一切,深邃如沟壑般的皱纹横一条竖一道。皲裂破损的皮肤集中在眼部和口唇部,就像久旱干裂得到处都是深沟的荒原。她的两条眉毛也好像打着结,拧在一起,拧结的眉毛使她看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仿佛随时要啃掉一切。左眉角有一颗突出很高的黑灰色的痣,上面不知是长满黑毛还是黏着结成团的头发,看上去就是粗毛长长地垂下几乎盖住了左眼。两个眼角都下垂着,眼睛明显呈三角状,或许眼皮过于肿胀,使眼珠看起来十分突出,好像半个眼球都露在眼睑外面,黑眼球却格外小。据说有一只眼被人打瞎了,看上去就是死鱼的眼睛,完全爆裂开了一样,要不是另外一只还偶尔咕噜咕噜转着,不时地露出恐惧和窥视的神色,根本看不出那是双活人的眼睛。她的两颗白眼球都非常浑浊,黄褐色的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和斑点,眼角积满眼屎。她通常不用正眼看人,整个头总是低低的,她只用眼角斜视和观察着一切,给人的感觉好像贼溜溜的,偶尔露出鳄鱼眼里才能看到的警惕与凶狠。
我觉得最不堪入目的应该是鼻子,从额头到鼻头,再从鼻头到额头,有无数条横竖交错的皱纹。整个鼻子好像一个立不住的软体动物,歪歪扭扭地堆在脸部中间,根本无法分辨出这是一个人的鼻子。在这个暂且称之为鼻子的下端,永远流着两条鼻涕。旧鼻涕干掉了,新鼻涕流出来铺上去,然后新鼻涕又干掉了,又有鼻涕淌出来黏在上面,就这样嘎嘎巴巴地结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茧,好像从鼻孔到嘴唇之间的一道冰滑梯。她的上嘴唇严重地翻起,正好截住了顺着滑梯源源不断流下来的大量鼻涕。一年四季不知道有多少鼻涕再流进嘴里,重复循环再生产。
在她上翻的嘴唇下面有一颗特别长的牙,暴露在唇外并顶住了下嘴唇,她的下嘴唇常常被自己的长牙咬破,鲜血直流。暴露在唇外面的长牙上积满了厚厚的牙垢,红褐色的牙垢已经慢慢变成了黑褐色,巨大的嘴唇好像遮住了下巴,并散发着久未清理过的泔水桶的味道。
她好像春夏秋冬都穿着棉袄,只不过夏天把棉袄里的棉花掏出来。乌漆麻黑的看不出棉袄面原来是什么颜色,前襟上除了鼻涕嘎巴,就是吃饭时邋遢出来的汤汤水水结成的饭嘎巴,这些层层叠叠的嘎嘎巴巴,似乎加重了棉袄的分量,使前襟看起来特别厚,也特别硬,犹如一件刀枪不入的盔甲。
她总上我们家来要饭,起因是有一次我母亲在街上看见她,她来了月经自己不知道,裤子外面都是血,被一群孩子围着嘲弄,有的还往她身上扔沙子,丢石头。我妈把她叫进家里来,给她找了条干净裤子换上,看她没吃饭,又给她弄了一碗热汤面。之后,她就常常上家里来要饭吃。
父母总把她让进来,我们吃什么她就跟着吃。开始我对她充满恐惧,确切地说应该是嫌弃。我不愿意碰她用过的喝水杯和碗筷。看她端着饭碗的手指,我都吃不下饭。她长长的指甲弯曲着,每一个手指甲缝都是黑黢黢的。一些指甲泥好像都已经长在指甲里头了,母亲拿剪子给她剪了指甲,用牙签一点一点把常年积累在指甲缝里的泥慢慢挑出来,然后让她用温水浸泡手后,再细心地挑一遍。就这样洗了若干遍,才看见了她手的颜色,她的手虽然不那么细腻,但干净的手也是白白的。我父亲还给她理了发,原来以前她的头发都是自己用镰刀割的,难怪就割成了长短不齐的稻草。
后来,她成了我们家的“常客”,父母让我叫她阿姨,我很不情愿地哼一声就躲一边去了。不过我不那么嫌弃或对她充满恶意了,偶尔我也会在一旁一边看我的小人书,一边听他们大人说话。
原来她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疯”。她也是中国人,而且还是个大学生,上世纪初,她与一个家族显赫的男生相恋,遭到对方家庭的阻止。本来感情受到打击,对于一个少女已经是一场劫难,对方家族因怕她“泄密”,就冠以某个罪名,将她拘留。之后,她就这样无端端地被驱逐出城。这个男生也许根本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就此永久地消失了。她因此得了失心疯,之后生活就不能自理了,最大的问题是她还经常“胡说八道”,因此经常遭到毒打,瞎掉的眼睛就是被打的,突出的长牙,据说是因曾经被打掉了下巴造成的,牙也沒了好几颗。她只有三十多岁,但在我看来,她已经完全是一个老太太了。她说的话不太能让人听得懂,有时候我觉得她在神乎其神地讲着一些诡秘的传说,有时候又觉得她是在不停地诅咒和谩骂。那一瞬间,她脸部就会扭曲变形,眼鼻口都歪斜到一边,十分狰狞可怕。
但有时她是那样和颜悦色,温驯得像只小猫,等着我母亲给她清理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