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染尚芜湖
2023-08-12易瑾瑜
易瑾瑜
长江是我国水量最丰富的河流。古往今来,中华人民的民族智慧在长江流域的开发活动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长江沿岸的工商业活动吸引了无数学者对其进行深入探究。明代中后期是我国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时期,借助长江的天然水道,我国的工商业在这一时期发展迅速,这一点在我国江南地区及其邻近区域表现得尤为突出。徽州商人在这一时期遍布全国各地。安徽境内的芜湖是经济活力较高的一个地区,一方面,其濒临长江,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经济发展迅速;另一方面,也与徽商等客籍商人关系密切。芜湖在这一时期拥有闻名全国的浆染业,这与名叫阮弼的徽州商人有很大的关联。阮弼其人对于芜湖浆染业的发展,甚至对于整个芜湖的市镇经济发展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目前,关于我国古代长江流域经济活动的研究,从空间上来看,主要是从长江上游、长江中游和江南地区展开。从研究方法来看,历史地理学、移民史、社会史、经济史等专门史学方法的运用层出不穷。首先,在对长江上游经济活动的研究中,郭声波阐明了四川地区历史时期农牧业生产区域的分布与变化,各生产区域的农业生产结构,主要农作物的由来与分布,各生产区域农业生产水平的演变与差异以及农业生态环境的变化等;山田贤试图从“地域统合”“地域变异”等概念入手来解析四川移民社会自起步到终结的社会变化过程,并时刻关注构筑于“地域”的秩序与笼罩传统中国社会的“国家”秩序之间的关系;王笛研究了“清代长江上游区域由传统向近代的发展,力图展示一个内陆社会演化的动态,描绘社会近代化的过程及特征”。其次,在对江南地区的研究中,张海英认为,“明中叶以降,随着全国性市场的不断发展,江南商品的流通范围已大大超出了地方消费的范畴,并逐渐纳入了全国性的、远距离贸易的市场体系之中。明清时期江南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其商品的全国性市场及至海外市场的形成,是中国封建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刘石吉认为,“就明清时代江南市镇的发展而言,宋代以来,直到十五世纪末年(明成化、弘治年间),可以说是市镇的萌芽和形成时期。在此期间,农村地区的草市及定期市逐渐演化为商业性的聚落,居民贸易,日以增盛。而传统的城镇,随着商业化的影响,军事及行政机能渐趋退化,商业机能则日渐浮现”。傅衣凌认为明代社会“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逐渐出现,尽管他们仍受到封建势力的压迫,然而这种新力量已在江南及沿海城市里稀疏地看到,则是事实”。李伯重总结了江南早期工业化的特点,分析了这种工业化的主要成因,论述了其可能的发展前景,并对以往明清经济史研究中流行的西方中心主义史观进行了检讨和批判。范金民认为,“自明代起,江南成为全国最大的棉布和丝绸商品生产基地,两大支柱性商品棉布和丝绸商品生产基地,两大支柱性商品棉布和丝绸都在国内外拥有广阔的市场,改变了人们的衣着生活”。
总之,现有研究大多集中于长江流域的工业、农业、商业等产业开发方面,或是集中于长江流域的移民活动,这些都属于宏观层面上的长江流域开发活动,对研究长江流域经济发展的历史过程有着重要的影响。但是现有研究在微观层面上的长江流域经济活动,包括某些重要人物在长江沿岸市镇经济发展中起到的重要作用方面仍然有着较大的创新空间。为此,本文从这一方面进行创新,对明代商人阮弼与江城芜湖浆染业发展的关系进行探讨。
明代芜湖的区位条件、徽商概述和浆染业地位
芜湖坐落于安徽东南部,位于长江下游,水运交通发达。孙中山先生在芜湖考察期间,曾赞叹芜湖为“长江巨埠,皖中之坚”。然而,与江南地区经济活动丰硕的研究成果相比,对明代芜湖的研究却略显不足,对于明代中后期芜湖浆染业发展的研究和与之有重要关联的徽商阮弼的研究更是寥若晨星。事实上,芜湖的地域枢纽地位非同小可,“芜湖扼中江之冲,南通宣歙,北达安庐,估客往来,帆樯栉比,皖江巨镇,莫大此乎”。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水文条件为明代芜湖的工商业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条件。故在明代中后期,江南商品经济的繁荣也为芜湖带来了进一步发展的契机,芜湖在这一时期成为全国闻名的商业市镇。“芜湖附河距麓,舟车之多,货殖之富,殆与州郡埒。今城中外,市廛鳞次,百物翔集,文彩布帛鱼盐襁至而辐辏,市声若潮,至夕不得休。”这一时期芜湖的重要商业地位,从中央政府在此设立榷关可见一斑。芜湖榷关始设立于成化七年(1471),“成化七年三月,工书王复请于太平之芜湖……遣司属亲往其处抽分竹木,变价解京,以供营缮之用。”万历年间芜湖又增设户部榷关,“万历时,税使四出,芜湖始设关,岁征税六七万,泰昌时已停”。《明实录》中也对芜湖榷关有所记载:“……若湖口之抽分,每岁于九江、芜湖钞关量加数千金……务足税额。”当然,芜湖的商业取得长足发展,多是凭借外地商贩在此苦心经营,明初人黄礼曾说:“其(指芜湖)居厚实,操缓急,以权利成富者,多旁郡县人。土著者仅小小兴贩,无西贾秦翟,北贾燕代之俗。”这里提到的“旁郡县人”大多来自徽州,即闻名天下的徽商。
徽州地处群山之中,土壤贫瘠,人口众多,这在徽州地方志中有记载:“本府万山中,不可舟车,田地少,户口多,土产微,贡赋薄。”众所周知,交通便利程度是一个地区发达程度的重要写照,徽州“不可舟车”,交通运输条件恶劣,资源流转极为不便。在古代农业社会,徽州“田地少”,则更反映出当地缺乏生产生活资料的必要条件。“户口多,土产微”则生动反映出当地的资源十分有限,无法满足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需要。民以食为天,家境优渥的人家更重视食物的质量,但即使是徽州当地的富人,也只能“食惟饘粥,客至不为黍”。徽州当地的生产条件之恶劣可见一斑。所以为了生计,许多徽州人选择离开徽州,客旅他乡,从事商业活动,由此徽商群体逐渐形成。明清时期的徽商更是遍布全国各大中小市镇,这一时期全国闻名的徽州商人遍布江南及其邻近区域,叶显恩说道:“明代晚期至清代乾隆末年,是徽商的黄金时代。營商人数之多,活动范围之广,资本之雄厚,皆居当时各商人集团之前列。营商已作为徽州人的重要职业。”明人王世贞也曾说:“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其所蓄聚则十一在内,十九在外。”顾炎武对徽人经商的评价是:“出贾既多,田土不重。操赀交揵,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毁。”徽州商人的强大实力在谢肇淛的记载中也有所体现:“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
徽商经营范围极其广泛,其大宗有盐业,自明朝的盐业管理制度由开中法向折色法转变以后,商人不再需要将粮食运往边疆以换取盐引,而是直接可以在盐运司用银两换取盐引,这样一来,本来在地理位置上远离边疆地区的徽州商人逐渐踏足盐业,且“自古煮海之利,重于东南,而两淮为最”,徽州商人凭借与两淮盐场距离较近的优势,逐渐成为最具实力的盐商。
除了盐业外,徽商经营的茶业规模也很大。徽州自古以来就是茶业产地,早在唐朝,“歙州、婺州、祁门、婺源方茶,置制精好,不杂木叶。自梁、宋、幽、并间,人皆尚之。赋税所入,商贾所赉,數千里不绝于道路”。到了明清时期,徽州的松萝茶行销全国,茶业逐渐成为徽州商业经营的主业之一。
因徽州地处群山之间,所以盛产木材,因而徽州商人也经营木业。在宋代,“女子始生则为植杉,比嫁斫卖,以供百用”。由此可以看出,徽州盛产的木材是用来维持当地居民生计的。到了明清时期,徽商利用丰富的木材资源进行营利,并通过长江进行运输,木业得到进一步发展。
在明清时期有俗语“无徽不典”,这反映出徽商经营的另一重要行业——典当业。大明律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杖一百。”虽然明廷规定不允许取利超过三分,但在实际经营中,大多典商仍旧超过规定限额。所以取利较低的徽州典商逐渐获得了更多典当者的青睐,并在与其他典商的角逐中占据了优势。徽州典商的实力,从当时的记载中可见一斑:“新安大贾与有力之家,又以田农为拙业,每以质库居积自润。”
除经营盐、茶、木、典业外,其他诸多行业徽商也大多都有涉及,譬如粮食贸易和棉布业等。徽商不仅经营行业多,营商活动所涉地域也十分广泛,沿江市镇几乎都充斥着徽州商人的踪迹。
明清时期芜湖的浆染业在全国有着很高的知名度,“凡棉布寸土皆有,而织造尚松江,浆染尚芜湖”。明清时期松江府的织造在全国闻名遐迩,而此时芜湖的浆染业可与松江织造齐名,芜湖的浆染在全国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翦伯赞说道:“在这里(指江南),已经形成为五大手工业的区域,即松江的棉纺织业、苏杭二州的丝织业、芜湖的浆染业、铅山的造纸业和景德镇的制瓷业,他们之间已保持了极紧密的商业联系。”
阮弼在芜湖的经营
这一时期在芜湖的徽州商人中,阮弼十分具有代表性,阮弼也与芜湖兴盛的浆染业发展紧密相关。可以说,徽商阮弼对芜湖的浆染业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阮弼,字良臣,号长公,歙县(属徽州)岩镇人。阮弼少时家道中落,他曾尝试过用多种方法谋求未来的发展,却不得不感叹道:“吾欲为良士,无脩糈则无师,良士安可为也;吾欲为良医,医必历试,一不验将杀人,良医安可为也。”阮弼认为“则之芜湖,盖襟带一都会也,舟车辐辏,是可以得万货之情”。“就诸梱载者悉居之留都转运,而分给其曹,利且数倍。”后来阮弼发现设立染局有利可图,“乃自芜湖立局,召染人曹治之,无庸灌输,弗省而利滋倍”。阮弼在芜湖设立染局,发展浆染业,“五方购者益集,其所转毂遍于吴、越、荆、梁、燕、豫、齐、鲁之间”。此处可以看出阮弼在芜湖设立的染局已经颇具规模,而后阮弼“则又分局而贾要津”“升降赢缩莫不受成”,设立分局扩大产业规模。经过阮弼多年的惨淡经营,开创了“芜湖巨店”的佳话。
当然,阮弼的成功与其所处时代背景不无关联。明中叶以后,商品经济发展迅速,与此同时,社会风尚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的人由明初的崇尚勤俭节约、只求吃饱穿暖的观点逐渐转变为追求艳丽装束的观念,这种追求物质享受的奢靡风气在经济发达的江南及邻近地区尤其盛行。张显清在《明代后期社会转型研究》中说道:“从成化后期开始,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和商品经济的活跃,社会上拜金主义之风的盛行和人们价值观、伦理道德观念的趋变,人们开始不断地违反服饰禁令,有关禁令形同虚设。各个阶层的人们均追求物质上的丰腴,追求美成为一种时尚,‘美开始进入普通人家。”浆染业的发展得益于此时人们对艳丽服饰需求的推动。
在立业之初,阮弼本钱匮乏,难以独立开设染局作坊,且根据明律规定:“诸物行人,谓诸色货物本行之牙人也……凡诸物之价,评在行人,必平等估计,而后买卖两便。”明代的牙人在商业交易中的地位极其重要,“市中贸易,必经牙行,非是,市不得鬻,人不得售”。所以当时芜湖的浆染业大多为牙行所控制,客籍商贩不允许与浆染店铺进行直接交易,阮弼便托请当时同在芜湖的徽州同乡疏通关系,最终获得了官府印发的牙帖。由此可见,阮弼成功的背后,还有众多徽州商人。在明朝时代背景下,作为经商者,倘若没有官府的许可,要想在芜湖开展浆染商业活动是十分困难的。
棉布染业在芜湖浆染业中的地位非常重要,芜湖棉布染业发展的黄金时期在明代中期以后,如前文所述,与诸多徽商在此投入人力物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明代手工生产出的棉布,其质量的优劣是由其制作流程决定的。棉布的产出共经过纺织和浆染两大流程,而浆染的质量取决于“碾石”的质量。芜湖附近的荆山所产的石头是制作浆染碾石的绝佳材料,用这种碾石浆染时不容易发热,可以使产出的布帛、丝织品紧而不松、颜色鲜艳、不易褪色。阮弼在兼并了一批染布作坊后,在芜湖设立总局,号称“芜湖巨店”“首尚佳石”。阮弼的染布作坊产出的布帛质量上乘、色泽艳丽,其所采用的碾石便是荆山碾石。质量较好的碾石价格昂贵,“每块佳石,值十余金”。此时的阮弼已然成为芜湖浆染业中的巨擘,且“长公为祭酒”。此处的“祭酒”,并非国子监的学官,而是指同行业商人所推举的、得到官府认可的调解人和管理者,其性质类似于今天的商会主席。
阮弼对芜湖工商业的守护
明朝嘉靖年间,倭寇肆虐,“岛夷自越突新都,且薄芜湖”“守土者束手无策”。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守土者”之所以“束手无策”,可能与明清时期地方财政匮乏有关。陈支平认为,明代嘉靖、万历年间全国各地的存留数约占田赋总收入的40%。这就意味着诸如构筑城防、抗击倭寇这样重要的事情,地方政府因财政拮据而很难有所作为,从而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当地的富商提供财力、物力、人力支持。此外,明中叶以后,政治腐败,军队战斗力下降,谭纶曾说:“比来法令废弛,行伍空虚。各该卫所官兵大都桀骜不驯,顽钝无耻。驱之戎行,则恍然自失;责之城守,则恬若罔闻。”在此境况下,阮弼“倡贾少年强有力者,合土著丁壮数千人”“刑牲而誓之”,最终“寇侦有备,而宵遁”。其所部将抵御倭寇的首功归于阮弼,“且下章服”,阮弼力辞曰:“贾竖子何敢以此钓奇?有如异日者寇至,亦将倚办诸贾人,则吾为之俑也。”
由此可见,阮弼在倭寇来犯时能够组织城防,保护了芜湖的安全,守护了芜湖的工商业。当然,在“守土者束手无策”的情况下,阮弼能够成功组织芜湖的防务,可以看出阮弼有着非同一般的组织能力和财力物力,以及当地政府对阮弼的倚重。后来芜湖的西门名为“弼赋门”,可能就是为了纪念阮弼为芜湖所做出的贡献而命名的。
明代芜湖的浆染业能够获得迅速发展,这与当时的很多条件和因素密不可分,包括芜湖的地理位置,芜湖良好的工农业基础,徽商等客籍商人的投资,社会风俗的变化,商品货币的流通等。
在阮弼之前,芜湖的浆染业已经颇具规模,在技术上更是别具一格。“布青初尚芜湖千百年矣。以其浆碾成青光,边方外国皆贵重之。人情久则生厌。毛青乃出近代。其法取松江布染成深青,不复浆碾,吹干,用胶水掺豆浆水一过,先畜好靛,名曰标缸。入内薄染即起,红焰之色隐然。此布一时重用。”这种毛青布的浆染方法一直沿用至近代,對全国各地的浆染业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此外,江南地区的织造业从一开始就带动了芜湖浆染业的发展。芜湖位于青弋江和长江的交汇处,松江府的棉布行销全国,芜湖这一重要交通枢纽自然会承接大量的浆染业务。明朝中期全国共有22个织染杂造局,安徽境内已经有三处有织染杂造局——徽州、宁国府、广德州。芜湖与安徽境内三个织染杂造局所在地的距离较近,为浆染业的发展提供了无限可能。
市镇经济是商品交换的产物,随着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商贩离开故土赴外地经商,推动了商业市镇的形成和发展。从总体来看,在明代芜湖市镇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徽州商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阮弼代表了无数不畏艰险、跋山涉水的勤劳的徽州商人形象。
芜湖浆染业的发展,早于阮弼,也盛于阮弼。在今天重新回顾这段历史、谈起芜湖浆染业时,阮弼必定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阮弼之于芜湖,相当于佳石之于浆染,阮弼就是芜湖浆染业最上乘的“碾石”。若没有阮弼这块“佳石”,芜湖浆染兴许会褪去几分本该艳丽的颜色。
当然,研究阮弼与芜湖浆染业发展的关系也只是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研究视角。本文力求从微观层面剖析古代长江下游的经济活动,对阮弼与芜湖浆染业之间的关系进行研究。事实上,一座市镇的发展,或是一段流域的开发,其背后饱含着无数劳动人民的辛勤付出。阮弼是时代的缩影,是勤劳聪慧的徽商在芜湖的缩影。本文从微观的人物出发,探讨其背后更深层次的意义,以期对古代长江流域商业经济的研究有所创新。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