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迪士尼,魔法不再
2023-08-11邹迪阳
邹迪阳
美剧《西游ABC》中,杨紫琼饰演的观音菩萨形象
百年老店迪士尼,近来陷入了激烈的口水声讨伐。
先是投资高达2.5亿美元,自公布选角起便被一再唱衰的真人版《小美人鱼》,上映后在多个海外市场搁浅。大陆首周末的票房不足2000万,或将创下迪士尼“真人改编动画”系列,乃至好莱坞主流商业片在国内垫底的惨剧。
而就在5月24日,迪士尼旗下流媒Disney+出品的美剧《西游ABC》杀到,集结杨紫琼、关继威等《瞬息全宇宙》原班卡司,和吴彦祖、杨雁雁等华人影星,却被网友斥为“最烂最尬的西游题材剧”,豆瓣开分仅有5.6,和隔壁5.1分的《小美人鱼》,实乃同此寒凉。
两部作品前后脚问世,不免让外界嗅出迪士尼争取更广大受众、对少数族裔示好的企图心。尤其在经历了财报滑坡、高层换血、大裁员等数轮变动后,眼下,就像其他娱乐行业巨鳄,迪士尼来到了命运攸关的岔路口,亟须在内容上做出更多革新和调整,以适应版图扩张的需求。
但,对于此番出海尝试,包括中国在内的倾销地却并不买账。究竟是观众太挑剔,还是迪士尼忙于自嗨,罔顾名作改编的风险与代价?
真人版《小美人鱼》中的黑美人鱼形象
烫手山芋
提到包括迪士尼在内,多家好莱坞主流片厂近年来在种族、性别等命题上的加码,民间常有种声音:这不过是蹭了“政治正确”东风,热衷趋附和投机的心态使然。
但现代商业游戏的本质就是投机,无非看谁能把算盘打得更精,发出海妖般蛊惑而动人的歌声。
是的,歌声。回到《小美人鱼》官宣主演为“00后”黑人歌手海莉·贝利时,面对舆论场一边倒的质疑,导演罗伯·马歇尔解释说启用海莉,是因为她有副天赐的好嗓子,能传达出原版坚定、富有生气的精神内核。换言之,选角过程更偏重实力,而非肤色等要素。
《西游ABC》本质还是熊猫快餐,更适合在美生活的华裔群体代入和共情,没啥值得破防的。
不论这番话是否有着混淆和粉饰,它让我想起另段插曲,那就是《小美人鱼》预告流出后,不少黑人父母在TikTok上分享了自家孩子看到新一代愛丽儿(女主名字)现身的可爱反应:“那是谁?她和我一样有黑皮肤!”
活生生的场景,无疑是大众文化渗透力的明证。与之对应的则是刚凭《瞬息全宇宙》荣登首位亚裔奥斯卡影后的杨紫琼,在颁奖季多次复诵的那句话:“谢谢给予我们一席之地,我们需要被看见,被听见。”
在对少数族裔的照顾上,脚踩“亚裔崛起”祥云而至的《西游ABC》,和新版《小美人鱼》不无重合。尽管顶着“西游”招牌,但前者的剧作主轴却落在“ABC”(American-Born Chinese,在美国出生并长大的华裔)上,用主人公—华裔高中生王进的冒险故事,去展开移民社区对自我认同的找寻和构建。至于奇幻元素乱炖,不过是增加趣味和观赏性的调料。
从文化图谱的延伸来看,二者的初衷都很明确,然而在项目推行时,它们都不可避免碰到了一桩烫手的难题,即IP原型的特殊地位。
真人版《小美人鱼》的立意,并未完全遵照安徒生原著(除了开头模棱的引用),更多由89版动画衍生而来。这部动画佳作的横空出世,不仅奉献了《Part of your world》等金曲,更让数亿人记住了爱丽儿红发碧眼、从礁石后面探头的神采。影史美人鱼形象很多,但难以媲美迪士尼。
正是这种白月光情结,放大了人们对新版“换皮”的微词。虽说演唱或者配乐,是迪士尼一大传统艺能,但电影毕竟是创构视觉神话的媒介,单以唱功为由,为颠覆性选角找补的说辞,并不太站得住脚,且掺有模糊焦点、将争议搁置和简单化之嫌。
同样的审美和预期偏差,也能在被扣上“魔改”“亵渎经典”帽子的《西游ABC》中找到。作为中华乃至世界文学宝库中一个亘古的符号,《西游记》的影响力无须赘述。
《西游ABC》漫画原作者杨谨伦
在所有世界性的《西游记》改编案例中,《西游ABC》算不上最放飞的版本,却也浸透了乖张的脑洞色彩。漫画原作者杨谨伦本就是个地道的ABC,他创作的灵感除了个人身份困惑,还脱胎于从小摄入的美漫、掌机游戏等流行文化,因此观众们才能在剧中看到人界和仙界的碰撞,及熟悉的横版闯关情节,就像漫威等超英片所描绘的图景。
这种略显浮夸、戏仿的,和《瞬息全宇宙》一样蕴有某种后现代特征的杂糅形式,在舶来语境下是高度成立的。但说白了,《西游ABC》本质还是熊猫快餐,更适合在美生活的华裔群体代入和共情,没啥值得破防的。
大聪明和小算盘
回到作品本身,新版《小美人鱼》和《西游ABC》是否真的一无是处?其实并不。
《西游ABC》播出后,有人拎出剧中一些清奇的处理,如第四集嫁接了无厘头港片风格的天庭蟠桃会,和杨紫琼饰演的“观音菩萨”等神仙下凡后,面对自助餐、宜家家具等“现代发明”所产生的笑料和尴尬等。
略叫人遗憾的是,大阔斧的表皮下,《西游ABC》仍未跳出美式青春剧(teen drama)常见的路子,叙事古板简陋。不论对主人公克服胆怯、唤醒自身潜能的铺陈,还是亚裔在职场、校园等场所被动妥协隐忍的桥段,都失之陈旧和小儿科。对牛魔王等角色姿态鲜明的调侃,解构权威的设计,相较《大话西游》等也很难谈得上有什么突破,更像是生造了一支邪恶力量或对立面,来拖动游戏进度条。
不论戴着种族镣铐的《小美人鱼》,还是快火烹饪的《西游ABC》,所反映出的恰是当前商业影视剧主流的宣发思维:口(符)号多于实质,填充多于表达。任何异域人文元素和设定,只要稍加剪贴就能为我所用,成为舞台化、景观化的存在。
迪士尼并非一向如此急功近利。它也曾有过沉敛克制的时候:《公主与青蛙》中酷爱爵士乐的鳄鱼Louis,《冰雪奇缘》中削弱的王子形象……这些同样具有潜在意识特征的线索,更多作为故事的“景深”而存在,并不会予人强烈的违和与扭曲感。你大可以忽略外在的包装,将影片视作一部独立的、品相上乘的歌舞动画。
随着身份政治议题在全球的蔓延,迪士尼及其子公司,脱离了真诚的创作,转向了一种经济学的计量原则,为实现利益最大化,项目开发的周期日渐缩短,肤色、种族、性别等议题,成了算计票房与收视率的指标。
《頭脑特工队》剧照
黑美人鱼也好,被儿子偷走金箍棒的孙悟空也罢,让人看到的只有扭捏而精准的迎合,口中喊着“全球性”和“多元化”,心里全是小算盘。
迪士尼何以沦落至此?
破碎故事之心
荷兰籍独立策展人Saskia van Stein曾撰文《迪士尼,一个真实的童话》,并在其中指出:
“迪士尼将核心的白人家庭及其独特的身份定位在美国梦的核心。迪士尼的许多故事,都是粉饰了可怕的成长故事的再创造,以及由弱者变成好人的童话故事。对动画和电影中角色的刻画,不管是否情愿,都造成了种族刻板印象,也强化了性别角色,从而导致歧视的正常化(normalization of discrimination)。”
不可否认,在社会平权意识滞后的上世纪,这种批量复制、循环式的生产,具有极强的印钞能力。而迪士尼也在漫长的门路摸索和迭代中,为自己铸就了一座宏伟矿山,一棵繁茂的家族树,因此被赠名“地表最强法务部”。
迪士尼的许多故事,都是粉饰了可怕的成长故事的再创造,以及由弱者变成好人的童话故事。
进入2010年代以来,除了《冰雪奇缘》《无敌破坏王》等爆款,迪士尼的IP池鲜少溅起太大水花,更多时候,只能仰赖啃老本来渡过创意瓶颈。前几年公映的《头号玩家》《无敌破坏王2》《失控玩家》等片,足可称为绝好的印证。在宣传策略上,它们都将“数彩蛋”当作重头戏,来对外炫示库存的充沛和联动性,为观众送上份怀旧大礼包。
偶尔将冷饭回锅炒一炒,或能吊起人们的胃口。但若执着于此,而非对拓新乏力的反思和咀嚼,魔法的光环很快便会褪色,不再具有更绵长、可堪回味的号召力。
但别忘了,同样是迪士尼长期的合作伙伴,也是其业内劲敌的皮克斯,可以用《头脑特工队》为眼泪的涌流注入意义;大洋彼岸的吉卜力,多年前便诞下了《龙猫》《千与千寻》等兼具动画视听美学和思想性的杰作,安抚每个匆忙长大之人;就连诟病声中拔节的国漫,如今也能在《雄狮少年》《深海》中,试着去触碰更严肃和有内涵的课题。
在工业肌肉的健硕上,它们或难超越迪士尼。但迪士尼的创意衰减,已经成为一个突显的顽症。我依然相信,当前这个世界需要的,理应是富于蓬勃生命力的故事,来教会我们如何直面不可知的崎岖和复杂,绝不是用顶尖技术去勾调糖水。
以影音游为载体的大众文化制品,仍然是我们确证自我和寻求答案的一个标志性渠道。哪怕是幻梦,也应让它做得真诚些,热烈些,而非待到彻夜狂欢后,化为海面上抓不到的泡沫。
责任编辑何任远 阿树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