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湾的小罗

柴美丽

1

暑假的最后一天，小罗在河岸边放羊。

五只白白胖胖的山羊看见丰盛的水草，立刻将头埋进去，欢快地吃起来。山羊很乖，不乱跑，不用小罗盯着，小罗就与他的狗老黑玩，他举起羊鞭子，对老黑说：“我是天下甩鞭子甩得最厉害的，就像古时候的大侠，你信不信？”老黑听不懂小罗说的话，耷拉下耳朵，不理睬他。

小罗高举起羊鞭子，用力甩出去，期待鞭子能在空中炸响，吓老黑一跳。但是弄巧成拙，甩出去的力道没有把握好，鞭梢弹回来，一下子缠住了他细长的脖子，脖子跟着歪到一边。小罗的脸涨得通红，顾不得疼，偷眼去瞄老黑，好在老黑正垂着眼睛，盯着地上的一个甲虫看。

小罗沮丧地扔下羊鞭子，无聊地捡起一块小石子，向河水中间扔过去，然后他就瞅到了河对岸站着的小芬老师。小芬老师第一次来罗家湾，她不认识小罗，小罗也不认识她。

小罗觉得鞭梢缠住自己脖子的那个尴尬场面一定被对方看到了，脸瞬间羞红，抬起沾满泥巴的手，挠着后脑勺，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看到……到了……啥？”

小芬老师眨巴眨巴眼睛，笑眯眯地回答：“我刚来，什么都没有看到。”

小芬老师说得十分诚恳，小罗放了心，立刻咧开嘴笑起來，白色的牙齿在太阳下闪着光。他问小芬老师：“你是要过河吗？”

小芬老师点点头。

小罗扬起小脸说：“那你过呀。”

小芬老师看看河水中那排细碎的踏石，再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皮鞋，有些犹豫。小罗叹口气，说：“唉，你们女生都是这样，你等着。”他甩掉脚上的鞋，麻利地卷起裤管，跳进河水里，弯腰抱起河中的大石头加到踏石上面去。有一块石头太沉，他才抱起来力气就不够了，手只好一松，石头“扑通”一声滚进河水中，飞溅起的浪花几乎淹没了他。等浪花落下去，小罗就像刚在河水里泡过一样，水花正顺着头发和脸往脖子流去。

小芬老师不由惊叫一声，小罗抬手抹去睫毛上的水珠，咧嘴笑了：“这都能吓到你，唉，你们女生就是这样。”又低头对那块石头说：“再比试一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他重新弯下腰，抓稳石头，“嘿”一声，用力把石头抱进怀里，迈一步，歇一下，再迈一步，再歇一下，最后终于摇摇晃晃地将那块石头搬到踏石的旁边。他抬脚踩住那块石头，得意地说：“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再不许动，知道本大侠有多厉害了吧？”

被小罗加固几块石头后，踏石看上去稳当多了。小罗的热情感染到了小芬老师，她深吸一口气，踩着踏石一路小跑，顺利过了河。

她笑眯眯地问小罗：“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罗抹抹头发上的水珠，挠着后脑勺，想一想回答道：“小罗。”

“小罗？”

“嗯，罗小成。”他神气十足地拍拍自己的小胸脯，“你也可以叫我罗大侠。”

“好吧，小罗，罗大侠，我们再见！”

目送小芬老师走远，小罗才收回目光。他觉得心情十分愉快，连翻了两个筋斗，结果右脚的鞋子不小心绊住了左腿的裤脚，只听“吧唧”一声响，他狼狈地摔倒在河岸上。正欢快吃草的山羊被吓到了，纷纷抬头看向小罗。小罗摸摸发痛的右脸颊，不高兴地说：“看什么看，老黑都不在意，你们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乖乖吃草。”

2

新学期开学这天的早晨，小罗早早爬起来，给鸽子喂过高粱米，仰起脸看它们响着鸽哨飞上天空，才把新书胡乱塞进书包里，一蹦一跳出了门。

经过老黑的时候，他拍了拍它的头，命令：“看好罗爷爷家的猫，别让它偷吃了咱们的鸽子。”

快到学校的时候，小罗看见罗静静走在前面，就跳跃着追上她，热情地说：“嘿，罗静静，我昨天下午进果树林掏鸟去了。”他开始眉飞色舞地向罗静静描述，他如何爬上果树林里那棵最高大的梨树，有一窝红嘴山雀住在那里。“罗静静，你敢想吗？我伸手去掏鸟蛋时，刚好有一条蛇爬进那个窝里。”

罗静静白了小罗一眼：“你就瞎吹吧。”

小罗一下子失去了叙述的兴致，再也不想搭理罗静静了。他几步追上前面走着的一个小男孩，伸出胳膊攀住小男孩的肩膀，亲热地说：“嘿，你知道吗，我昨天下午进果树林掏鸟去啦，掏出一条蛇。”

“是吗？”小男孩兴致盎然地看向小罗。小罗立刻津津有味地向小男孩讲述起他的故事来。可惜才讲到蛇从山雀窝里探出头，上课铃就响了。小罗赶紧跑进教室。上学期结束的时候，罗家湾小学的校长告诉同学们，下学期将有一位新老师来给他们上课，孩子们正兴奋地等待见到新老师呢。

小芬老师身穿牛仔裤与白衬衣，显得清爽又有活力。她走进教室，将教科书轻轻放到讲台上，用含笑的眼睛扫过全班每一个孩子。小罗慌张地将书打开，用书页挡住自己的脸，只留出一只眼睛偷窥老师。

班长用比往日更加洪亮的声音喊：“起立！”同学们齐刷刷地站起来，小罗仍然用书挡住自己的半张脸，他为昨天没有猜出小芬老师就是他们的新老师而感到羞愧。旁边的罗静静以为小罗不欢迎新老师，白了他一眼，还伸过脚踢了他一下。

快下课的时候，小芬老师环顾全班同学，说：“老师现在准备让同学们回答问题啦，看谁能答对。”同学们都争先恐后举起手来，小罗也举起手，但是半只手藏在课桌下，像躲猫猫似的，只露出五个手指头。

小芬老师清一清嗓子说：“小罗同学，你来回答。”

同学们面面相觑，因为教室里三十个孩子有二十八个孩子都姓罗，他们不知道小芬老师是在叫谁。

小芬老师看小罗还将头藏在书后，便用更大一点的声音说：“请你站起来回答，罗大——”“侠”字眼看就要说出来，小罗赶紧站起身，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回答了老师提出的问题。这堂课，他虽然没敢直视过小芬老师的眼睛，但他非常认真地听了，所以回答得完全正确。

小芬老师满意地让他坐下，夸奖道：“同学们，我们都应该向罗小成同学学习，他不但认真听讲，而且还是一位助人为乐的好孩子。”

小罗脸上刚刚才褪去的红晕又涌上来了。他立刻下定决心，今后的每一节课都要认认真真听，不能对不起小芬老师对他的夸奖。

这天放学后，小罗几乎是飞着回家的，一路上，不停将书包甩过头顶来表达他掩饰不住的快乐。小芬老师夸奖他了，他得赶紧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老黑和鸽子们，还有妈妈。妈妈一定特别高兴。

3

罗家湾小学的校长给小芬老师分配了一间宿舍兼作办公室，小芬老师收拾好屋子，站在窗前，向远处的那座小山眺望。罗家湾是个不大的村落，风景秀美，沿山开垦的梯田犹如一块漂亮的绣花毯。

小芬老师正望得出神，突然看见一盆种在饮料桶里的花从窗台下一点一点升起来，两只黑乎乎的小手捧着它，小心翼翼地将它搁到窗台上放好。这是一盆二月兰，粗壮的花茎上顶着开得生机勃勃的花朵。

饮料桶花盆放好后，那两只黑乎乎的小手抓住窗台边沿，一颗小小的脑袋随之冒上来，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好奇地向里面张望，一下子对上小芬老师的眼睛……

自从小芬老师住进这里，小罗经过时，就觉得窗台上应该放一盆花，而且最好是一盆二月兰。这种花在山坡上偶然能碰到，小罗觉得小芬老师会喜欢，就一溜烟跑去寻。开始寻到的几株二月兰长得有些细瘦，小罗不满意，就爬到那处高高的断崖上去找。爬上断崖有点危险，但他一点儿也没犹豫。

在断崖顶上，小罗发现了一株长得特别茂盛的二月兰。他用铲子将花小心翼翼挖出来，兜在怀里，欢快地跑回家。他满院子找一个好看的花盆，找来找去，看上了那个给鸽子和老黑晒水用的饮料桶。他用小刀将饮料桶改造成花盆，对卧在旁边盯着看的老黑说：“以后我还是用那只破桶给你们晒水吧，反正你们有水喝就好了，对不对？”老黑耸了耸耳朵。

小芬老师打开门，看见小罗躬着身子正准备逃跑，忙喊：“小罗。”

小罗停住了，慢慢站起来，抬起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小芬老师向他招手：“来，进老师的办公室坐一坐。”

小罗早就想进小芬老师的办公室看一看了，但这是班长和课代表才有的特权，每天看到罗静静捧着作业本送进老师的办公室，他就非常羡慕。

小罗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觉得每一样东西都很好看。小芬老师端来一杯豆奶，他接过小心地喝了一口，感觉真甜。

小芬老师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她在北京天安门前拍的照片，小罗好奇地将脸凑到照片前，自言自语：“我爸爸也肯定到过这里。”

“是吗？”小芬老师问，“你爸爸去过很多地方吗？”

“他一直在旅游。我妈妈说，爸爸要把全世界每一个地方都游览过，才能回来。”

“你爸爸真了不起！”

“是吧。”小罗转回头来，眼睛里闪着光，“我长大了也要像我爸爸那样才行。我妈妈说，只要我好好念书，就能实现这个愿望。”

“你妈妈说的没错。”

小罗看到小芬老师挂在墙上的那幅字，用手指着念：“天道州勤。”小芬老师被他认真读的样子给逗笑了：“小罗，不可以将‘州旁边的‘酉给丢掉，不然‘酬会不高兴的。”

小罗抓抓头发：“可是，我不认识它，我只认识它的半边。”

小芬老师拿出一本《新华字典》递给小罗：“以后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用它来查，也可以问老师。来，老师现在教你怎么查字典。”

当小罗双手捧着《新华字典》走出小芬老师的办公室时，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的最美好的一天。

4

星期天上午，十几只鸽子带着嘹亮的哨声飞过罗家湾小学的上空，小芬老师抬起头来看，想起小罗曾对她说：“老师，看到飞过学校的鸽子时不要惊讶，那是我养的，那只领头的鸽子听得懂我的话。”他的脸上满是骄傲的表情。

那只领头的鸽子率先俯冲下来，落在了小芬老师办公室的窗前。像小罗说的，领头鸽子长得很好看，身体健硕，灰绿相间的羽毛闪闪发光，神情冷傲。

领头鸽子落下后，其他鸽子也纷纷飞落下来，在小芬老师的窗前“咕咕”叫。小芬老师抓出一把小米撒到地上，鸽子们立刻欢快地啄食起来。

这时，一个脸色发黄的中年女人径直走到小芬老师面前，她是小罗的妈妈。“老师，请您到我们家里去吃饭。”看到小芬老师不解地眨着眼睛，小罗的妈妈忙解释：“是我家小成坚持要请的，他说老师送了他一本字典，他想要表达感谢。还非得我亲自来请，说这样才能显出诚意。”

小芬老师推辞说她心领了。小罗的妈妈立刻急了：“老师，一大早，小成和我已经把最肥的那只母鸡抓住宰了……”

小芬老師推辞不过，只得随着小罗妈妈一起去。走在路上，小罗的妈妈对小芬老师说：“我们家小成有些淘气，您要多担待呀。”她叹了口气，又说：“我们小成命苦，出生没多久，他爸爸就在盖房子时不小心摔下来，没了。我这身子又不争气，得了慢性病，不能太劳累。可怜了我们小成，从小就得帮着我干活……”她说着，眼圈不由红了。

小芬老师迟疑了一下，说：“小罗告诉我，他的爸爸在旅游。”

小罗的妈妈苦笑：“孩子自尊心强，我想让他有个盼头。我们罗家湾的人也都替我瞒着他。”

小芬老师的眼前浮现出小罗咧开嘴开心大笑的样子，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们走进院子，小罗正一边褪鸡毛，一边对蹲在旁边的老黑说话：“老黑，你不能太心急，会给你吃的，至少鸡屁股是你的。当然，也要给罗爷爷家的猫留一份。你要是能好好看住它，不让它骚扰我们的鸽子，我会从碗里挑块最好的鸡肉给你。”

5

然而事与愿违，小罗心爱的领头鸽子被罗爷爷的猫偷偷吃掉了。等他发现时，院子里只剩下一堆灰绿色的鸽子毛。

小罗一边大哭一边去追罗爷爷家的那只猫。猫跳上房檐，小罗也爬上去。妈妈吓得大叫：“小成，你下来。”但是小罗根本不理睬，他一定要捉住这只猫，好好教训它一顿。他平日对它那么好，它居然吃了他的鸽子，而且还是他最喜欢的那只领头鸽子。

小罗锲而不舍地追着那只猫，猫跳下房檐，他也跳下去。他大口喘着气，最后终于将猫堵在墙角，扑上去抓住了它。他把猫的头牢牢摁在地上，不容它反抗：“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吃我的鸽子，你居然不听话！”

几个看热闹的半大孩子起哄：“打死这只猫吧，吃了它的肉才解恨。”小罗犹豫一下，摇摇头：“不能打死它，罗爷爷还需要它做伴呢。我只是要教训它一顿，让它知道，偷吃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握紧拳头对准猫头砸下去，但看到猫眼里流露出的惊恐，他的拳头松开，在猫的脸上扇了一下，质问它：“还敢不敢再偷吃我的鸽子了？你知道老黑有多难过，我有多难过吗？”

猫“喵呜”叫了一声，将头垂下去。小罗一直摁着猫的头，哭着数落它，直到他觉得猫是真的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才放开它。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小罗都沉浸在悲伤中。他站在小芬老师的面前，话还没说，眼泪就又忍不住“吧嗒吧嗒”掉下来：“老师，以后鸽子再也不会飞到这里来了，因为再也没有能听得懂我说话的鸽子了……”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小芬老师轻轻抚摸着小罗的头发说：“小罗，相信老师，你一定能再训练出一只听懂你话的领头鸽子。”

小罗含着泪水的眼睛闪出希望的光：“老师，我也这么想。我妈妈说，生活是不能全部遂人心愿的，总会失去许多我们不想失去的东西。大概就是这样吧。”

小芬老师的心一酸，泪水涌出了眼眶。

6

小罗与同学们一起在校园里玩耍，左腿一瘸一拐。小芬老师看见了，把他叫过来问：“小罗，你的腿怎么啦？”

小罗挠着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哦，罗爷爷说山扁豆根能治好我妈妈的病，我想在天气变冷之前，在山上多挖一些，不小心摔了一跤。”

罗静静在远处叫他，小罗咧开嘴向小芬老师笑一笑，边跑边回头说：“老师，腿只是一点点疼，会好起来的。”

小芬老师注视着欢快跑远的小罗，有些感伤，更多是欣慰。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