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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10毛奎忠

安徽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洛城玉镯卫国

毛奎忠

天晴了。路边的树叶被雨水清洗,绿得让人心软,不时有水滴从叶子上滑落下来。空气甜丝丝的,有几分清凉。

李卫国算着时间,从红河到洛城,按照导航显示,两千零一十六公里,需要二十三小时四十三分钟,沿途二十一个服务区。这是小车时间,他开大货车,时间差不多需要翻倍,加上吃饭和休息,路上再有点儿耽搁,怎么着也得两天时间。出门在外,很多事意想不到,时间得计算宽裕点儿。从洛城来红河用了两天半。卸完货,他在红河买玉镯耽搁了半天,回去的时间就显得紧张了。九月二十八日下午一定要赶回洛城,最好下午四点前到家,给自己一个小时的洗澡换衣服时间。这笔时间账,他算了好几遍,还把路线按服务区分成二十一个节点,什么时间到达哪个服务区,只能提前不能迟到。快四十岁的人了,他第一次这么在乎时间,甚至每分每秒。

九月二十八日是辛红梅的生日,这个日子对李卫国非常重要。他下定决心,在辛红梅点燃生日蜡烛许愿以后,再次向她求婚。这将是他的第六次求婚,如果这次再求婚不成,他也许是时候该默默祝福,默默地离开了。这是个不能错过的日子,也是李卫国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日子重要,路途的时间就尤为重要。

李卫国弯腰拾起脚边的一颗小石子,使劲儿扔进路边的树林里,像是要把压在心里的石头一起扔出去,他侧耳倾听石头落地的声音,那声音像他坚定的信心落在心里。他抹去手上的泥土,又围绕货车转了一圈,用脚踢踢轮胎,确认胎压正常,抬手招呼小张上车。

一起来三辆货车。两个人一辆车,小张和他在一辆车上。这次跑红河,他可以不来,腰椎间盘的毛病最近总是找茬儿,考虑再三,他主动向运输公司申请了这趟长途。李卫国藏了个小心思,交完货,去红河金鼎玉器公司买回那只翡翠玉镯,作为他向辛红梅求婚的信物。

辛红梅喜欢的那只玉镯,是三年前来红河时发现的。那时,她刚经历过人生的大转折,整天痛不欲生的样子。李卫国为了让她尽快走出阴影,趁往红河送货的机会,死拉硬拽地把她带过来。那一段时间,她每一天都在痛苦中煎熬着,不能说生无可恋,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患自闭症的儿子豆豆。他才两岁,他们娘儿俩都被那个男人抛弃。在这个世上,他们是彼此相依为命的人,如果她死了,可怜的豆豆也必死无疑。自己死不足惜,豆豆还没看清这个世界的样子呢。李卫国把豆豆送给母亲照看,也没要替换的司机,硬生生从洛城到红河,两千多公里,自己一个人驾车跑个来回。好在那次时间不紧,他又向公司请了几天假,李卫国带着辛红梅在红河玩了三天。红河好玩的地方很多,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在辛红梅眼里就是走不进去的画,她跟着李卫国,就像他随身携带的巨型布娃娃,没有温度,没有语言,甚至没有呼吸,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只有最后一天,李卫国带她到红河金鼎玉器公司,在琳琅满目的玉器柜台中间穿行,她第一次灵魂归位,在那只翡翠玉镯柜台前停下脚步,眼睛里有了亮光。那的确是一只很漂亮的玉镯,戴在她的胳膊上,衬托她雪白的皮肤,一定是绿的更绿,白的更白。李卫国掏出银行卡,辛红梅像从梦里惊醒,硬把他从玉器公司推出来,走到门口却回头往公司看了又看。

李卫国确信,辛红梅喜欢那只翡翠玉镯。后来辛红梅告诉他,他只猜对了一半,她的确很喜欢那只玉镯,但还有一件他根本不知道的事。

无论怎样,那一次红河之行以后,辛红梅总算灵魂附体,情绪好多了。李卫国认为,一定是那只玉镯牵回了辛红梅的平常心态。

这三年里,李卫国跑红河有十几趟,有几次想带辛红梅一起,都被拒绝,包括这一次。辛红梅说,看来你腰椎还是病得轻。辛红梅一直认为他的腰椎是三年前去红河累的。至于那只翡翠玉镯,李卫国每一次到红河,只要有时间,一定会去红河金鼎玉器公司转一圈,见到的玉镯颜色好像都和三年前的那只差着劲儿,他害怕不是辛红梅想要的那种,每当这时,他都后悔三年前没有硬坚持把那只玉镯买下来,他当时是看见辛红梅好不容易有一回自己的态度,不想拧着性子让她不高兴,就依了她。没想到一错过就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感觉了。对辛红梅,他也是这样想。五次求婚,五次拒绝,他快没有信心了。他鼓励自己,再求一次吧,六次,多好的数字,六六大顺,说不定会有转机,辛红梅也许会扑到他的怀里,骂他傻。

好在那样的一只翡翠玉镯买到了。那是去年,他找到红河金鼎玉器公司销售负责人,费了半天劲描绘两年前那只翡翠玉镯的样子,还把他带到那个柜台前,又找到那天的售货员一起回忆,直到负责人点头说,知道了。他才留了联系电话,带着一份期待离开。之后,他接到过两回电话,过来一看,都不是心里那只玉镯的样子。这一次,销售负责人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他,这回一定是他想要的那一款。他就揣上两盒“伤湿止痛膏”,带着车队来了红河。

这只翡翠玉镯来得太不容易了,李卫国视若珍宝,格外小心。他把玉镯连同包装盒用泡沫塑料包住,缠上胶带纸,再塞进衣服的夹层里,连同衣服放进行李箱中间,确保两千多公里的路途不被颠坏。

当然,这些辛红梅都不知道,知道就没有惊喜了。只是路途的时间不敢再耽搁了,赶一赶还来得及。

辛红梅比以往起床早一些,睡不着,心里好像有事,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她洗漱完毕走进卧室,豆豆还在熟睡。五岁半的孩子了,辛红梅还没听见他叫过一声妈妈。她就当着喂养一只小猫小狗,或者伺弄一株花草。终究会有冬天来了的时候,花草枯了,只剩下她一个人,那将是她苦难的解脱,还有人生终结。她过去一直这样想。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她好像没有以前那样盼着死了。三年前红河之行以后,她冰天雪地的心慢慢解冻,时常有一种温暖,长出来一些绿苗,有时抓挠得心慌,丝丝缕缕像是牵绊着什么,这种感觉很久没有的。如果她真的死了,这个世界上,李卫国就是最大的冤大頭,她亏欠他。她害怕那个冬天来临,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辛红梅想给李卫国打电话,这么远的路,他的腰椎能受得了吗?拿起手机,按到第十位数的时候又按了清除键,也许他正开着车呢。手握方向盘接听电话最危险,她有几次这样有意无意地提醒过他,所以她尽可能的在他跑车的时候不给他打电话,即便那种担心让她很难受。她偷偷把他的电话号码在手机通信录里做了特殊备注,这个昵称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有别的,就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还有关心她、爱她的人,她还有依靠。她给他打电话根本不需要找手机通信录,这一串号码早就刻在心里了,渐渐地替代了心里原来的那个号码。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知道只要是她的电话,李卫国肯定会接,哪怕是手握方向盘的时候。

放下手机,辛红梅忍不住笑了,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倔驴!骂完,突然神伤。手机,是上个月李卫国给买的。豆豆吃饭不张嘴,她想尽办法,那张小嘴就是咬紧牙关。李卫国来看她的时候,她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她站起身,把饭碗往餐桌一推,却把手机推掉地上,他们都听到了脆响,手机屏变成了大花脸。晚上,李卫国就送来了一部新手机。她坚决不要,说旧手机修修还能用。李卫国说,买都买了,别嫌不好就行。说完,把新手机从包装盒里拿出来,刚上市的新款,粉红色的,像刚出生的小婴儿。然后,把她的手机卡捅出来,装进新手机里。辛红梅的目光落在李卫国的手机上,说,看你的手机。李卫国尴尬地笑笑,顺手把他那个同样碎屏,后壳用胶带纸五花大绑的手机装进兜里,说,女人用的东西就得精致一些,不像我们糙老爷儿们。

辛红梅动了心思,明天是自己的生日,他一定会赶回来。在他回来之前,去给他买一部新手机,他的手机实在是不能再用了。这么多年,她欠他太多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如果不是自己糊涂,她和李卫国早就是幸福的一家人,她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她想对他好,用一生回报他,恐怕很难做到。她给自己鼓劲加油,一看见豆豆,所有的底气都没有了,那样不是回报,而是害他。她知道李卫国的心思,但她不能这样做,更不能和他说,一说出来,这种关系就变味了。

同样都是男人,为什么就不一样呢?辛红梅一直搞不懂。她的经历很简单,两个不同的男人,让她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毫无疑问,那个男人的甜言蜜语是为她编织的一张网,一个骗局。他伤害了她。而她是不是又伤害了真正爱她的李卫国呢?这个“傻子”为她还揍了那个男人,那男人有钱有人,一纸伤情鉴定把李卫国拘役三个月,因此丢掉了正式工作。每当想起这事,辛红梅无比愧疚,像烙在心头的一块伤疤,隐隐作痛。

有些事好像是躲不掉的,人生就像是一个棋盘,每一个人都是棋子。辛红梅认为至少自己是这样。谁是下棋的手?辛红梅不知道。也许是她的父母,是那个该死的男人,是豆豆,更是她自己。是他们为她画了一条人生路线,她稀里糊涂地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当年离开李卫国,她的父母和她都以为进了天堂,没想到入的是地狱。

豆豆仍在熟睡,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把小枕巾洇湿了一块。辛红梅看着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刚离开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恨,这一切都是这个自闭症孩子带给她的,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她曾想过抱着豆豆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那段时间,李卫国对她看得很紧。后来,她慢慢想明白了,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到现在,他可能还不明白这个世界的样子,他的父亲很有钱,却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很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快一岁了从来没有笑过,没有发出过“咿呀”的声音,就像一个四肢会动的木偶。被诊断为自闭症以后,他的父亲就不愿意再回来了,在他两岁生日那天,他的父亲带着一个女人来了,不是来给他的儿子庆生,而是来给娘儿俩下最后通牒。那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个骗子。那个被他叫着老婆的女人就是个母夜叉,她根本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豆豆是无辜的,他还这么小,他的命运又是谁带给他的呢?是她把他带到这个世界,又怎能怪他?如果不是李卫国,她可能连住处都没有,她和豆豆也许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么多年了,这个“榆木疙瘩”从来就没变过,还像当初那样对她好,就像这些年她只不过是出了一趟差。

过安顺马上到贵阳,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近一个小时,这才哪到哪儿啊,按照这个速度到家的时间提前半天没问题。昨夜的雨像催眠曲,李卫国踏踏实实睡了一夜,养足精神准备今天赶路。早上天气凉爽,车箱里油满水足,回来捎带的货物不多,载重比来时轻了不少。刚出发的时候,有一层薄雾,不妨碍视线,大货车像一艘轻快的游轮在海面上穿行,呼呼的风声掩盖了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高速公路上的车不是很多。太阳升起来,薄雾散尽,几片白云在前方飘荡。李卫国心情特别好,追踪两年的宝贝终于到手了,心血没有白费,又恰逢辛红梅生日,他期待这次求婚能够同样如愿。自己开大车跑长途虽然辛苦,收入还不错,辛红梅也已工作,如果两个人能走到一起,他对未来生活充满信心。李卫国仿佛看见幸福在向他招手,前方的那几朵白云就是他的祥云。六百多公里的路程,除了小张驾车两个多小时,其余的都是他在开,要不是腰椎提醒,李卫国真的没感觉累。

出发前,他把贴在腰上的止痛膏撕下来,换上新的,就是害怕腰椎路上捣乱。没想到这才半天时间,腰椎就开始向他挑战了。

李卫国抬头看看货车显示屏上的时间,快中午一点了,肚子也早已“咕咕”叫。路过上个服务区小张就说饿了,他坚持又跑了一个服务区的路程。李卫国打开右转向灯,慢慢变道,把车开进服务区。

服务区里的车不多,大货车更少。小张给另外两辆车的司机打电话,他们刚到上一个服务区。李卫国说了一句:“不管他们。”把车停稳,拉上手刹,用拳头捶捶后腰,锁车,走进商场里一家小面馆。

一人一碗面,简单,时间也快。李卫国想起身,把大号塑料杯的水装满,却感觉屁股有些沉,试了两下才站起来。小张赶紧走过来搀扶一下,说:“你行吗?下午我开车,您躺后面歇着吧。”

李卫国摆摆手说:“贱毛病,说不定上车就没事了。”

“你省省吧,我可不想拉著你找医院。”

接了一满杯热水,李卫国再上车以后躺到后排座位上,用热水杯抵住后腰,感觉舒服多了。

“李师傅,你这第二春还没开始呢,腰成这样了,怎么向红梅嫂子交代呀?”小张坐在驾驶位上,回头看看李卫国在后座上躺好,打趣他。

其实,小张比李卫国只小两岁,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三十多岁的人,整天吊儿郎当没有正形。别人不愿意和他一辆车,只要出车,李卫国就带着他,时间长了,他们俩成了一对固定搭档。可能因为小张来公司晚,加之李卫国是车队小组组长,小张见面就喊他“李师傅”或“李组长”。在车队里,李卫国是小张最尊敬的人。

“去,去。安心开车。”李卫国说。

辛红梅说李卫国的腰椎是三年前带着她去红河,一个人开车累的,李卫国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自己的腰椎病是在建筑工地干活时落下的病根。三年前,他因为揍了那个男人,被拘役三个月还丢了工作,后来想起来有些遗憾,绝不后悔,如果放到現在,对那个只图舒坦不负责任的流氓,他还会揍他。没有了工作,一天三顿饭不能少,他除了会操弄方向盘以外,其他的事都不精通,后来到城中村建筑工地当小工,没有技术只能干最重的活,整天灰头土脸的不说,累得爬不起来是常有的事。有一天卸车的时候,他弯腰抬起一捆钢筋,就听腰椎“咔”地响了一声,当时并没在意,干活也没受影响。那时候天热,晚上干活到十点半收工,累得往工棚地铺上一躺,连摘安全帽的力气都没有。一觉睡醒,身底下潮湿冰凉。后来,腰椎时常酸痛,他不知道腰椎是干活累的,还是睡工地时受了凉气。疼得最厉害的就是那次带着辛红梅跑红河,到家的第二天,他趴在床上起不来。母亲要他去医院,他说歇歇就好了。没办法,老太太给辛红梅打电话。辛红梅风风火火地跑来以后,连背带扛把他拖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腰椎间盘突出、腰肌劳损,吃了一些药再加按摩理疗,好多了,但不敢太累。没办法,当年在建筑工地就羡慕开大车的司机,不用出蛮力。后来腰椎不行离开工地,好不容易找了个跑运输的工作,经常在车上一待几天,对腰椎仍然不利。辛红梅说起他的腰椎,李卫国自嘲:“腰椎就是这样的,工地累腰,开车累腰,坐办公室也累腰。没听说吗,床上睡觉还能闪了腰呢。”他看见辛红梅脸红了,赶紧说,“腰椎娇气,咱不惯着它。”

车身忽然摇摆了一下,并伴有刹车的声音,紧接着小张骂了一句:“妈的,急着投胎呢。”李卫国说:“你小心点儿。”小张还在气愤中:“超车也不长眼,差一点儿别到我们车上,好车就牛逼呀?”跑长途,什么样的事都能遇到,马路上,什么样的司机都有。李卫国说:“老司机了,别斗气,好好开车,下一个服务区我换你。”

“没事的,你就躺好吧。”

见李卫国没有睡着,小张就找话说解闷。高速公路一眼望不到头,人容易犯困。小张的大茶杯里满满一杯咖啡,已经喝了一半。

“李师傅,你可得抓紧了,急着喝你和辛红梅的喜酒呢。”

“八字没一撇呢。”

“所以说你得抓紧了。这女人的心绣花的针,一根针鼻一条线,心思再细腻也得有一条线哪,你得主动点儿。”李卫国在心里叫屈,自己怎么能不主动呢,五次求婚了,有谁能像他这么坚持呢。但他不能说。

“你做得够可以的了,帮红梅嫂子找房子,帮她联系工作,还帮助豆豆联系康复训练医院,孩子亲爹都没这样。”李卫国的心刺痛了一下,他想制止小张说下去,转念一想,人家说得也没错,自己求婚不成和小张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辛红梅这根针鼻只能穿你这一条线,否则天理不容啊!”小张还在喋喋不休,就让他说吧,只当给他解困。李卫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

小张说着说着不说了,车速慢了下来,他听见小张踩刹车的声音。“怎么了?”李卫国问。“前面堵车了。”小张说。

渐渐地,后面的车也都停下来,像接龙一样越接越长。

李卫国跑长途,辛红梅就像丢了魂,心里乱成一团麻,每一次都这样,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却总也做不到。她多次告诫自己,李卫国不容易,不要对他有什么想法,已经亏欠他很多了,不能再拖累他一辈子。她曾试图给他介绍过女朋友,这个“榆木疙瘩”就是不上心,有一次被她逼急了才答应见面,她前脚刚回来,他后脚就跟回来了。她问他咋了?他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给我介绍人了,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那你就打一辈子光棍。”辛红梅嘴上说着赌气的话,心里却莫名地高兴。高兴过后,她又伤心起来,自己不能太自私,已经伤害他一次了,不能害他一辈子。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或许他们本来就没有“窗户纸”,李卫国比以前更大胆了,制造一次次机会向她求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绝,每一次拒绝以后,她的心都在滴血。

豆豆又在撕咬着他的毛绒玩具,一会儿该去康复中心训练了。一年多的治疗和训练,豆豆的情况有改变,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懂得交流了,有时候喊“豆豆”,他会用眼睛直直地看着你,让他喊“妈妈”,他的嘴唇会动几下,即便没有发出“妈妈”的声音,辛红梅心里还是有一股幸福的暖流,说不定哪天豆豆真的能叫“妈妈”了。这时,她的心里会升腾起希望,像一束光照亮她灰暗的生活,让她又觉得生活还有一点儿盼头。

和康复中心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距离很近,步行只要十几分钟。就是为了方便给豆豆治疗,李卫国才把房子替她租到新华大街边儿。起初很惨,所有费用都是李卫国的,她什么都没有,除了带走了那个男人给她买的一只翡翠玉镯,等于净身出户。后来,她拿着那只玉镯想卖点儿钱,被鉴定是假的,根本不值钱。那种被欺辱的感觉比没钱更让她难受。她也曾想过,用法律武器来捍卫自己的权利,但仔细一想,她有什么权利可以捍卫呢?不明不白地成了第三者还不够丢人吗?那时父母还健在,他们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洛城就这么大,闹得沸沸扬扬的,他们的面子往哪儿搁?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没有想到一年后,父母双双离去,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用生命为当初的选择埋单。从那时起,除了一个自闭症的孩子,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拒绝他的钱,用可怜的倔强维护滴血的自尊。他训了她:“不为你自己,也得为豆豆,孩子是无辜的。”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发火。

辛红梅把毛绒玩具从豆豆嘴里拽下来,用纸巾擦去他嘴上的绒绒。她拿出手机,翻看李卫国的微信朋友圈,这个“傻子”平时不爱晒朋友圈,更新的内容还是半年前的,她无法从朋友圈里感受到他的信息,看他的“微信运动”只有一千三百五十六步,他在车上,这代表不了他的运动量,他不在身边时,她只能用微信的这个小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辛红梅确认自己也是爱着他的,是她的父母以“为你好”的名义掐断了他们的缘分。也许她那时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那时候,李卫国真的很穷。父亲早逝,他接班进厂,除了学会了开大车,剩下的就是一身臭汗。父母亲看不到她和李卫国以后会有幸福的生活,三番五次地阻止他们交往。那年春节,李卫国掂着水果、罐头去给她父母拜年,她母亲拦在门口,门都没让进。后来,她就认识了那个男人,虽然家在外地,年龄也大很多,却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很有钱。父母很高兴。他们可能是过去穷怕了,想通过这种途径让她以后过上好日子。没有想到的是,天使和魔鬼之间,需要一双甄别的眼睛。她的父母恰恰没有这双眼睛。

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了。李卫国从她的眼前消失了。男人很忙,忙得没有时间给她一个形式,或和去她办理一个能够让法律证明他们关系的手续,直到她怀孕,生下豆豆,直到他带着那个女人来下“逐客令”,她才从梦中醒来,但为时已晚。这几年,她的确很少想起李卫国,只是偶尔,有时在梦里,她也很少探听李卫国的信息,他知道那个男人忌讳嗅到另一个男人的气息。在她怀孕以后的某一天,听说李卫国结婚了,听说他和那个女人从认识到结婚没有超过一个月。他结婚的时候没有邀请她,她当然也不知道,也就没有机会参加他的婚礼,她觉得这样也好,彼此相安无事。她没想到生活并没有因此轻饶了他们,最终还会把他们纠缠在一起。她和李卫国就像两只风筝,被风纠缠又吹开;吹开又纠缠,只是这次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两只被风撕得七零八落的破旧风筝。李卫国因为她被拘役三个月后丢了工作,也丢了那个女人,他们离婚的速度比结婚还快,他们从认识到结婚差不多一个月时间,离婚是拘役回来后的第三天。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已经不再是从前。

小张跳下车跑到前面去,没几分钟回到车上,说:“李师傅,你知道前面怎么回事儿吗?”没等李卫国接话继续说,“刚才别我们车的那个家伙撞车了,情况还挺严重的。”

常年在高速公路上跑,这种交通事故见多了。他们的职业就是与风险并存,轻微剐蹭还好点儿,如果严重了不仅仅是经济损失,还可能殃及性命,尤其在高速公路上,车速很快,出事就不会是小事。常在外面跑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能帮就帮一把。李卫国走下车,向事故现场走去。

“你能行吗?”小张坐在驾驶座上,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冲李卫国喊。这是小张的常用语。

“你看好车。”李卫国回身冲小张摆摆手。

事故现场有些惨烈,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卡在前面挂车的右后方,地上有很长的刹车痕迹。毫无疑问,这是车速太快,想从右边超车没超过去所致。驾车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副驾驶座上是一位年龄相仿的女孩。两个人脸上都有血污。女孩还好一点儿,男孩的左腿被卡在严重破损变形的左车门下面,一声接一声地哀嚎,右边车窗降下,车门打不开。

有人拨打了高速交警的报警电话,有几个人围绕宝马和那辆挂车打转,寻找施救的办法,其他更多的人在分析事故原因,像一个个福尔摩斯立在那儿。救人要紧。李卫国和另外几个人一样,也围绕宝马和那辆挂车转了两圈。“有撬杠没有?”他不知道谁有,只是冲空气问了一句。立马有人离开,一会儿递过来一根撬杠。李卫国透过车窗喊:“帅哥,你忍着点儿,我试着能不能把你救出来,如果疼得忍受不了你就喊。”说完绕到左边,弓身钻进挂车下面,用撬杠一点儿一点儿地撬动宝马的左车门。车里的小伙子刚开始一直“哎哟哎哟”地叫唤,当他把车门往上,再往外敲开一条缝的时候,小伙子不那么叫了。他抬手招呼过来两个人帮忙,车门总算撬开了,小伙子的腿被A柱挤得死死的,动弹不得。李卫国没有办法了,就弓着身子安慰小伙子。直到高速交警和120救护车过来,用电锯锯开A柱,把两个受伤的人抬到救护车上,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腰站不起来了。

公路疏通了,小张把他搀扶到车上。这会儿,李卫国不着急赶路了,他对小张说:“辛苦你了,晚上赶到湘西那个服务区住一宿,去那个按摩店按按腰。明天就没事了。”小张知道那个店,他以前陪着李卫国去按过,在那里按摩一个小时,再用那里的苗药膏药敷一夜,第二天早上就能把李卫国的腰扳回来。他就是那次,认识了按摩店里的那个甜甜的苗家妹子。

“好哒。”小张来了精气神,晚上可以见到那个甜得齁死人的苗家妹子了。

一年前来这里按摩的时候,那个苗家妹子还是服务员,现在已经成为技师了。一晚上,小张守在旁边,像按摩店的服务员。李卫国知道,小张守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苗家妹子。按完以后,敷上膏药,小张陪着苗家妹子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李卫国自己,腰舒服多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得正香,门被轻轻推开。小张回来了,“咕咚”一声把自己重重放到床上。李卫国看看时间,快凌晨两点了。

跑长途的司机一般不住酒店,两个人一辆车,轮换着开,累了困了就躺在后座上睡觉,人歇车不歇,另一个人继续向前赶。李卫国主要是因为腰椎病犯了,需要治疗,要不,明天的路,小张一个人肯定吃不消,这才在服务区里住一晚上。长途司机的时间永远都是在赶路,更何况辛红梅今天生日,下午無论如何得赶回去,哪怕晚一点儿。李卫国从床上下来,活动活动腰,好多了。这个苗药真是神奇。他把昨晚敷在腰上的膏药用手拍拍,二十四小时药效,正发挥作用呢。他把另外两贴还没用的膏药,宝贝似的放进包里,然后去掀开小张的被子。“才几点哪?”看得出小张睡意正浓,很不情愿地嘟囔着问。“快五点了,该出发了。”李卫国接着说,“知道你没睡好,一会儿我开,你在后座上接着睡。”小张揉揉惺忪的眼睛,起身去洗手间。

李卫国已经烧了两壶开水,把小张和自己的水杯加满,这是出车必备。又拿出手机,给辛红梅的微信发个定位,有两层意思:一是告诉她自己的位置,二是告诉她,到家的时间可能会稍稍晚点儿,让她等着自己。

他刚拉开车门,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李卫国从裤兜里掏手机一看,是辛红梅发来的微信,“慢点儿开车,不急。”短短几个字,李卫国知道,她读懂了。李卫国笑了,这女人,怎么也醒得这么早。

天才蒙蒙亮,路上车很少,正是赶路的好时候。李卫国预计,中午可以赶到襄阳,在服务区吃饭捎带着休息一会儿,下午五点左右就可以到家了。

无论出车到什么地方,无论外面的风景多美,李卫国还是觉得洛城最好。在这座古城里,他虽然渺小得像一粒尘土,有时甚至生活得一地鸡毛,他仍然有踏实感。每一次出车跑长途,他就感觉自己像一只风筝被吹上了天空,飘飘荡荡没有着落。往往是卸了货就想急急忙忙往家赶,别的司机师傅打趣他:就是金屋藏娇也不能这么猴急。细想起来,他不仅仅是在洛城生洛城长,对洛城有特殊感情的缘故,那就是洛城除了有他健在的母亲和一米五的床铺,真还有他心心念念的人和事。在洛城,除了自己同事和少有的几个朋友,他普通得没有人会认识他。李卫国认为自己对洛城最大的贡献,就是和其他司机师傅们把洛城的产品拉出去,把外地的商品拉回来,除此以外,再有的贡献就是为洛城人口增加了一个数字。所以,他习惯于普通,对生活没有更高的要求,最大的愿望就是母亲健健康康,他和辛红梅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当然包括豆豆能够康复,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按照计划,李卫国和小张中午十二点半赶到襄阳服务区,简单吃饭,没有休息。把水杯加满就开车上路了。小张知道李卫国犯了腰椎病,对他多有照顾,从上午到现在,他才驾驶两百多公里,一直是小张在开车。在上一个服务区,李卫国替下小张,再跑半个钟头就到洛城地界了。他有点儿兴奋,把车载收音机的音量开大一些,呼呼的风从车窗里灌进来,和女歌手甜美的歌声在车厢里盘旋,公路两边的土丘在迅速地后退。李卫国仿佛看见,那只碧绿的翡翠玉镯戴在辛红梅白皙的手腕上,看见烛光里辛红梅脸上幸福的笑容,他向辛红梅伸出手,辛红梅拉住他,顺势依偎在他怀里。

忽然,收音机出现了“刺刺啦啦”的声音。几秒钟,声音又突然清晰起来,自动切换到《洛城交通广播》,女歌手的歌声变成了主持人阿健的幽默段子。李卫国知道,到洛城了。在洛城,李卫国最爱听的就是《洛城交通广播》,在这里,一个司机想知道的,节目里都有。

几个段子之后,是一段音乐。音乐停止,阿健的声音再次响起:“各位听众朋友,下面插播实时路况。目前洛城新华大街东向西的方向交通拥堵。一位大约三十岁的女士从手机店出来,被一辆红色轿车撞倒。目前,交警大队和120救护车已经赶到现场。据现场记者报道,女士大概是在手机店里买完手机,横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急驶的轿车撞上。女士伤势较重,新买的手机完好无损。去往新华大街的朋友,请提前绕道行驶。”

新华大街?买手机?李卫国无来由地心头一揪,像有只大手一下子掐住了喉咙。他腾出右手,顺着心口往下捋了捋。心里默默地念叨,没事,肯定没事,去新华大街买手机的女人多了去,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呢。突然,一只羊窜上高速公路,李卫国脚下制动,猛打方向盘,货车差点儿撞到公路的护栏上。

小张吓得跳起来,说:“你行不行啊?赶紧把车停到应急车道上吧,我来开。”

李卫国坐到副驾驶座位上,心里像有一只手在抓挠。他想给辛红梅打电话,又不敢,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害怕万一……万一是的,这个消息来得越晚越好。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装进去,装进去再掏出来,最终还是手指不听使唤地拨通了辛红梅的手机号码。“嘟——,嘟——”半天没人接听,李卫国唯愿是辛红梅在忙,沒有听到。他知道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不能确定这是好的兆头,还是不好的兆头。

一会儿,李卫国的手机响了,是辛红梅的电话。李卫国心里一阵紧张,赶紧接听。电话那边一个男人的声音:“喂,请问你是机主的老公吗?”

“不是,是。”李卫国慌乱地回答。

“你到底是不是?机主的电话通信录里备注的这个电话是‘老公。”对方说。

“是,我是。”李卫国的心突然不那么紧张了,倒是有几分沉稳,好像辛红梅就是他的妻子,他们是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两口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遇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李卫国一直这么认为,他相信一切难题都会过去,美好终将到来。

挂断电话,李卫国紧靠在副驾驶座上,他把手机装进兜里,抬眼往远处看,一朵白云在天空缓缓移动,被夕阳镶了半个金边。

洛城就在前面。

“去新华医院吧。”他转头对小张说。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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