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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猫

2023-08-10农荣思

含笑花 2023年4期
关键词:老猫建华大伯

太阳半边鲜红的脸,低卧在起伏连绵的山头。温柔的光线透过东面那棵千年的榕树,射向榕树边的以榕树为图腾的农庄里。躲藏在苍茫褶皱里的暗黑的大榕树农庄在金色阳光的普照下变得光鲜亮丽,美丽迷人。

有着五十多户人家的农庄,刚被暴雨冲刷的村道,还留着污浊的泥土。来自南边遒劲的热风,通过摇摆的芭蕉叶,婆娑的榕树叶和阳台上遮风挡雨的采光瓦显现出来,裹挟起路上的尘埃,渐升中天的太阳,普照万物。农庄家家户户平房上的各色瓷砖像无数个三棱镜,将明媚的阳光五颜六色地反射到村子里的各个角落。

大伯满脸褶皱,摆出一副有天大的事情想不开的样子。他上额有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疤痕,从眉间一直伸展到白花花的发根里。他年近六十却像是八十岁模样,身材短小,弓着腰背,像庄里的为数不多的老人们一样。大伯坐在自家的院子里,说不出是在享受,还是在承受着刚刚渗入院子里的半寸阳光。他百无聊赖地拉着个破旧二胡,独自呢喃着。一边等待眷顾他小卖部的人,一边打发无聊寂寞的晚年生活。他家院子的一扇铁质栅栏大门银白生锈黄,朝里面半开。两边的门联破碎脱落,只有门上方的横批“吉祥如意”还在,但纸质的颜色由红火变苍白。大多数时候,叩门而响的,多是山坳颇多的谷风,把“吉祥如意”吹打得摇摇欲坠。其余时候,是穿过门缝的猫—— 一只蓝眼,一只黄眼,毛色黑白相间的老野猫。老野猫不属于村中任何一家人,却都吃过任何一家人的剩菜剩饭。在家的村里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对于它的到来也都不排斥。因为它的到来,使得老鼠没那么猖狂。

据村里人说,那只老野猫,已经活了十多年。一只活了十多年的猫,实在是太长寿了,堪比人类活了一百二十多岁。它曾在一段时间神秘消失,几年前又突然出现,就一直待在大伯家。大概是年龄大了,不知道去哪里安生,只能留在村子,和大伯慢慢老去。

老猫瘫趴在大伯院里的水泥平地上,有气无力地伸直前爪,把毛茸茸的脑袋耷拉在前爪上,用枣核型的瞳孔正对前面沙发上的大伯,淌着口水的小嘴里喵喵叫着。大伯眯着眼睛,噘着嘴巴不出声,但嘴巴里经常冒出时断时续的咳嗽和歇斯底里的哀叹。他低头撩拨着二胡,在他毫无艺术手法,只凭情绪起伏的拨弄中,二胡发出滋滋切切的响声,像厨房里热烫的炒锅中放了猪油,再放辣椒时产生的充满诱惑的声响。在他不知疲倦的拉弓弹奏中,老猫似乎只感到饥饿,它的饥饿感通过它肚子的空荡荡的响声表现出来。空腹的响声随着大伯弹奏的二胡声的起伏变化而变化,但饿到影响生理功能时,无论多么高超的二胡声,老猫除了饥饿,没有任何反应。它毫无生气地瞅着大伯。老野猫反应迟缓,行动不便,呆头呆脑,身体瘦弱,抓老鼠这种天生的本能也丧失了,有时还被老鼠嘲弄,真是莫大的耻辱。大伯亲眼看到老猫在阳台上眯着打盹的时候,一只肥胖的黑色老鼠从它身边大摇大摆地跑过,看都不看它一眼。我多想看到老猫能前爪一蹬,后爪一跃,潇洒的攻击那只胆大包天的肥鼠,当场把肥鼠捏个半死。可是老猫实在没力气,在阳台的阴影下干瞪眼,泪水扑簌簌地流。

大伯手中摆弄着二胡,他的记忆就好像是一曲爱恨和仇怨交织的慷慨悲歌,歌唱起来还得需要二胡伴奏,才能婉转哀鸣,引人同情。他边拉二胡,边喃喃自语,让他的二胡之声和喃喃语声卷入他的深远的回忆里,陈旧的往事里。

大伯口中不断的吐露着混乱的话语,老猫抖着麻木的耳朵,用呆滞的目光注视着大伯。

现在的农村怎么就这样了?我不明白,我想不通,十八年或者十九年前可不是这样的,十八九年是那……那个样子……反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老猫啊,眼下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来我这里陪同我说话,只有你这个活着的病猫陪我,那我就跟你说说话。我竟然沦落到和一只畜生谈心说话的地步。我知道老猫你听不懂我的话,没关系,我就当你是个哑了的老人,你就蹲在那里听我说说话,好吗?千万记得不要插嘴,如果你打断了我,我就会想不起来,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农安国这辈子也差不多走到坟头了,要去地下挖花生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尘归尘,土归土。尽管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却依然想活得长寿一些,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死并不可怕,怕的是不知道怎么活着,活着是那么的艰难,那么的痛苦,还有那么多的遗憾。回顾我这一生,有一个天大的愧疚,那就是对不起我的老朋友农文邦,时隔多年,我心中的仇怨飘散了,接着却是愧疚,悔恨当时万不该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误伤他人性命。

老猫啊,也只有你在我身边了,我就当你是在世的文邦,让我对你诉说我愧疚和忏悔吧,请你接受我的忏悔,认真的倾听我的祷告好吗?

暑假回家,我常在农安国大伯家院子的铁质栅栏门外,窥视着年迈的大伯和年老的病猫,偷听着大伯對那只病猫的软弱无力的独白。我是个怀旧的人,我向来喜欢长辈讲故事,我觉得他们的故事散发一种珍藏年久的酒香,有着对过去的追忆和怀念,对人生的总结和感悟。

大伯大段独白之后,陷入长久的寂寞。我敲响铁门,进去院子里面,大伯抱着二胡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那只病猫,那只瘦得要死的老猫,蹲在地上,眼巴巴望着大伯。我知道大伯又把这只病猫当成文邦大伯,对着老猫,等于对着文邦大伯,倾诉他的久远的故事了。

“大伯,我来买点泡面”,我说着,坐在大伯旁边的四角矮凳边,倒不急于买东西,只是跟大伯打个招呼。

大伯收起二胡,用哀伤的眼神对我说:“小农啊,你怎么回家了,不去上学了?”大伯并没有因为我来买东西而高兴,倒像是见到了同类一样的兴奋。

我大学毕业两年了,经过多轮的考试,终于通过了笔试和面试,考上了一所乡镇中学。辞别了原来的单位,又没到开学时间,就蜗居在老家。父母和大哥都在外打工,我一个人在家倒也无所事事,吃吃睡睡挺自在的,只是村里人大多都外出了,少了说话的人。

我想着我上大学这几年和在外工作的这些年,一年到头才会回家,家乡变化很大,但我并没有感觉,说明我实与故乡逐渐陌生了,我想大伯对于故乡的深沉感受更是无法言喻,因为他曾经远离故乡那么多年。

我没有跟大伯说我回家的缘由,只说:“回家看看,过一久再出去。”

大伯显得有点急迫地说:“这样啊,那你没事做可以经常来陪大伯说话呀。”

我闲来无事,也乐意陪他聊天。我说:“那可以,我听您说嘛!”

大伯摆手,笑说:“我跟文邦,不,跟老猫说太多了,你来给大伯说,就说文邦他家的事情。”

我小时候在村子听多了也就知道了,大伯口中所说的文邦已经去世多年。现在的文邦大伯家只剩下他的儿子和儿媳,农树怀大哥和农成花嫂子,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女儿。我能讲的大概也就是树怀大哥和嫂子的创业历程,我相信大伯早有耳闻,只怕是想找我聊天而已。

距离村子两公里远的东岗,是农安国大伯和农文邦大伯结下恩怨的梯田。很多年都不种稻谷了,水渠坍坏,田埂破败,一年四季雜草丛生,树木林立。不知道是哪年了,下了一场特大暴雨,泥石流把曾经被村里人看作是命根子的几十亩农田全部填埋。村里的青壮年人知道守在田地里只会越过越穷,都纷纷弃农外出谋出路。

但是时代是不停变换的,梯田与人的关系也随着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几年前,村委会干部口头传达和解释了花甲乡政府的文件,村里人知道现在正准备脱贫攻坚,国家要让全国人民吃穿不愁,医疗、教育和住房有保障。乡镇上的农村信用社出台了惠民贷政策,鼓励村民们去贷款建房子,保障农村住房安全,村里的人就在那一年纷纷贷款建起了水泥平房,村中的面貌因此焕然一新。大部分的人建成房子之后都外出打工还贷款。少部分年轻人则以政府鼓励外出务工的农民工回乡创业提供便利为契机,在村里搞起农产养殖和中草药种植,昔日撂荒地,今朝重变希望田。

说到村中的回乡创业能人,就不得不提农树怀大哥和农成花嫂子,他们在20世纪90年代结成佳偶,然后一起外出打工多年,厌倦了既辛苦又没有前途的打工生涯。攒了点钱回来,在家里谋求创业。他们首先从农村的先天条件考虑,从自己比较熟悉的农村养殖着眼,开启养殖业的致富道路。他们首先瞄准东岗梯田以及梯田上面的自家板栗树林,然后请来挖掘机开出一条公路来,把东岗梯田深挖拓宽加平,改造成一块平坦宽阔的养殖基地。运来钢筋混凝土建成高脚房子,在基地四周砌起围墙,围成一个五千多平方米的养殖场。下方相对陡峭梯田则用来种植苞谷、红薯以及黄豆,作为养殖鸡鸭的饲料。

建好了养殖场后,从村里拉电线到养殖场里,接着在东坡里寻找到一处优质的水源,引到养殖场。万事俱备,他们择定一个黄道吉日,租用几辆货车到花甲乡的街上去,载着一笼笼的小鸡小鸭和饲料轰隆隆地驶回养殖场。

他们的第一次创业之路就此开始,这也是村里走上艰苦创业的第一家。

开业那天,树怀哥和农成花嫂子诚挚邀请乡亲父老到养殖场参加开业仪式和宴席。树怀大哥把十捆猪菜锅盖那么大的圆形炮仗拆开成一条长长的红带子,环绕整个养殖场。立在场地中央,点了一根烟,吞云吐雾地吸着,满面红光地用烟头点上炮仗的导火线,炮仗噼里啪啦地响着,烟雾滚滚地跟早晨厚厚的雾气连成一片,一起弥漫着山头。炮仗声和在场人们的欢呼声像冲锋的号角冲破农场,冲上山岗,在茂密的板栗树林中回荡,板栗树叶应声纷纷飘落。

乡亲们一起,把三千多只小鸡和两千多只小鸭从笼子里倒出来,嫩黄的小鸡小鸭三五成群,担惊受怕的,在农场里叽叽喳喳奔跑着。农场像撒了黄豆一样,密密麻麻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述,才能把这段光荣的事迹传扬出去,我更害怕大伯听了以后会胡思乱想,致使他更加胡言乱语。大伯并没认真听,他重新摆弄着二胡,说着不着调的话。我干脆不讲述了,听大伯满嘴跑火车。

老猫啊,我就是运气不好,我本来可以过得幸福的,花红只一时,人走一时运,有些东西错过一次就永远错过。老猫,你知道的,四十多年前一个盛夏的夜晚,天上有星星在眨眼,你也想象得出来那晚的月亮有多美妙,圆圆的月亮就挂在你家的土墙上,才一眨眼,就跃上榕树梢了,月光落在榕树圆圆的叶子上,夏天百虫共同奏响杂乱的欢歌,让人心情澎湃。凉风柔软,轻轻地摇动着村边的那棵千年大榕树的叶子,这样美好的夜晚实在太适合男女约会了。

那天晚上,我马上就要去赴大榕树下之约了,那是我和小雪的第一次正式约会,你猜我最后去了没有啊 ?老猫,命运弄人啊。我站在木架的阳台上看星星看月亮,想着美好的未来,谁会想到木架阳台一根横木枯腐断裂,加之我因心情激动像是脚底抹了油,蹦蹦跶跶地滑塌下去,整个人从三米多高的阳台掉到下面的土坑里,土坑潮湿肮脏,洼积着一摊恶臭的死水,我几乎是掉在茅坑里,爬起来时,全身酸臭无比,摔伤筋骨,疼痛得甚至不能正常行走,我费尽精力才爬回家门口,艰难地坐在门槛上,冲着嗓子喊隔壁家的文邦,替我去大榕树下赴约。

四十多年来,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时我不去阳台看星星,望月亮,又或者即使上了阳台,但没从阳台摔下来,那该多好的啊!

老猫啊,我、小雪和文邦,最后的结果你肯定想不到。老猫啊,文邦也喜欢小雪,但是小雪更喜欢我,文邦心知肚明。

从那天晚大榕树之约失约后,小雪没有再理会我。一个月过后,她父母把她许配给村里闻名的大田户,那家大田户有大片宽广平直的良田。田中冒出泉水,水分充足,土壤深黑油亮,长年有泥鳅在蠕动,田埂长着茂盛的折耳根。水稻收割过后,那是放水鸭子的好地方。村里人谁看谁妒忌。老天爷是相对公平的,给了那个大田户优越的外部条件,但他儿子,村里人称他为傻拐愣,愣头愣脑,走路两腿不正常的向内弯曲,像是被人打断了腿似的。我就想不通,小雪父母就贪图着那几亩良田,硬是把女儿许配给那个比她大七八岁的傻子,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后来有流言,小雪在新婚之夜,曾用剪刀割破手腕,差点因为流血过多而断命。

错过了小雪以后,文邦很快找到村里的同姓姑娘结婚了,我同样在伤心郁闷一大段时间之后,也找了个村里的同姓姑娘结婚了。

老猫,俗话说三年琴 ,五年萧,一把二胡拉断腰,放了几十年的老东西,我又拿出来把玩做什么呢?这种艺术的东西都需要时间和精力去打磨,还需名师指导,我乱拉乱弄,怎么拉怎么难听。一把年代久远的破烂二胡,有什么好拉的,让你看着心烦,听着肚子饿,拿去烧火吧。可是,可是我要拉呢,我拉着二胡才能想起一些往事,你安静地听我的心声好吗?

大伯接下来断断续续的没头没尾地讲着下一代人的故事,也就是安国大伯的儿子,文邦大伯的儿子和小雪大姑的女儿那一代人的爱恨情仇和悲欢离合,但是他不对着老猫说,而对着我说。

小农,你知道吗?

我心爱的女孩——小雪,嫁给傻拐愣之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农成军,跟他老爹傻拐愣一个模样,那差别不大于一粒芝麻,那真是一个巨大的悲哀。再生一个女儿,小名叫小花,书名叫什么来着,我忘记了。那个小姑娘啊,和她妈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圆白脸,大眼睛,高鼻梁,苗条身段,美得像一朵水仙花。可是,小雪因小花难产去世了。我的心死了。现在每当看到小花,我都会想起小雪,我鼓励比小花小几个月的我儿子建华去找小花玩耍,为的是从小培养感情,长大后把她娶回家来,既解决了他的婚姻大事,也满足了我小小的私心,弥补我对小雪的缺憾。

但是每当建华去找小花玩耍的时候,我的小邻居——文邦的儿子——比我儿子大15天的农树怀,也掺和在一起。在他们三个小团伙中,树怀是最懂事的、学习最好的一个。三个小孩读到二年级,成绩就拉开了差距。建华擅长语文,古诗读一遍就能背的,但数学烂得一塌糊涂,一位数加减都不太会。树怀语文一般,数学好得不得了,数学题口算快速准确,常常被数学老师称为天才。小花语文一般,数学差,但是嗓音好,唱歌好听。可是音乐课不常上,数学语文为主课,每天都要上,小花碰到数学题就头疼,就爱来找树怀演算给她看,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依赖,依赖就算了,还产生了爱慕。打我儿子小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儿子跟他老子一样失败了。

大伯自言自语的嘟嘟咕咕着,已经到了正午。老猫蹲在原来有阴影的地方,现在被太阳晒到,那催眠般的毒辣阳光只让老猫昏昏欲睡,但是它饿得奄奄一息,对大伯的话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可是大伯并没有一点饥饿的样子,我想现在的大米和油水真顶饱,我爷爷那一辈的人就常对我说,小时候不仅经常吃不上饭,而且有饭吃的时候也是清汤寡水,耙几下锄头,转几回犁铧,就感觉肚子空荡荡的。

大伯坐的沙发也被太阳晒到了,但是他并没有挪动身子,依然摆弄着二胡,依然在神神道道。我倒不希望有人来打破这个僵局。或许是大伯他自己感觉到饥饿了,或许是他自己不想拉二胡了,只见他徐徐地收起二胡,然后缓慢从沙发上站起来,沉重地叹了口气。对老猫说了一句:“老猫啊,该吃早饭了……”

然后又对我说:“小农,有空常来陪大伯,跟大伯说说话。”

回家整整午饭,吃了准备睡个午觉,又听到了大伯幽怨的二胡声,我想着早上跟大伯说起的树怀大哥创业的故事,应该要告诉他才行。

树怀大哥的养殖场里存活下来的九成多的鸡仔鸭仔羽翼丰满而且油亮,只只肥壮,翅膀一个扑棱,可以飞得老高,要不是场子里饲料充足,围墙稍高,这帮鸡鸭早就飞出去了。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拿到乡上去卖钱了。眼看着第一笔生意已经成形了,树怀大哥和嫂子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内精心管理场子和观察鸡鸭的生长情况,对外联系销售渠道,促进商品的流通,树怀大哥想把鸡鸭销售到乡镇上,县市里,甚至远销省外。

树怀大哥白天让媳妇守着养殖场,自己则回村里帮村民们建造住房装修房子。我们村大部分的水泥房子都是树怀大哥最近几年一砖一石堆垒起来的,他是村里的建筑大工,无论是砌墙、浇灌、打磨楼面等等,他都是一把手。负责全面监工和督管,直到一栋三四层楼的房子盖成。刚建成一栋,马上又被请到另一家去建设下一栋,忙得不可开交。但是他似乎精力充沛,不说辛苦,不怕劳累,硬是凭借一己之力消除了村中的砖瓦结构的老房子以及更老旧的夯土房。

白天在他一个叔叔家浇灌完第一层楼的楼面,吃完晚饭后骑着一摩托车颠颠簸簸地去养殖场过夜看守鸡鸭。从家到养鸡场要拐好几个沟涧,特别是离家最近的那个沟涧很是凶险。沿沟长着黑压压的竹子,阵风吹拂,竹叶子招呼着风向,飒飒作响,似乎竹子下面有人在说悄悄话,认真一看却是黑压压一片。好在树怀大哥心宽胆大,每天晚上经过这里也不觉得害怕,路过多了也就习惯了。但是嫂子可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回家,所以树怀大哥每天都会风雨无阻的去养殖场,为了养殖场,更是为了他媳妇。

进到养殖场门口,他就听到猪菜机的响声,他首先进去饲料房,他知道他媳妇在里面做鸡鸭的食料。食料房堆满了从镇上买来的饲料包,和自己栽种的红薯藤。他媳妇正拿着一把绵长的红薯藤叶塞入猪菜机上口,下口出来的是一堆打细了的藤叶。他看到媳妇消瘦的身影在瓦数不高的白炽灯下忙碌的晃动着,单薄的身子时曲时直,一头黑长发随着身子的曲直不停摆动,她一边给猪菜机上口放藤叶,一边给下口弄开细碎的藤叶。在忙碌的空隙里,她用沾着细小藤叶和叶绿素的绿色小手把前额被汗水洇湿的散乱的发丝撂到耳根去,侧脸上有汗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树怀大哥看着他媳妇,心里不禁有些隐隐作痛。自从她嫁来做媳妇,不是在家忙忙碌碌,就是外出没日没夜的打工,从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在他的宏伟志向中,媳妇只能陪着他享福,绝不会让媳妇跟着他吃苦。可是现实就是,这些年来妻子跟着自己尝遍苦楚。树怀大哥想他一定会成功的,等他把这个养殖场做大做强,请很多工人,到那时,就不让妻子那么劳苦了。

妻子看到他在门口呆看,没进来,绽开笑容就说:“来了,楼面打完了吗?”

树怀大哥调整好情绪,笑着说:“是啊,你还忙呢,早点休息了,锄一天的玉米地了。”

妻子说:“你也是,建了一天的房了,去冲个澡休息吧!”

树怀大哥洗了澡后回到卧室,坐在床沿,沉思苦想如何才能把养殖场弄好。妻子放完了那一把藤叶,关了电源,把机子捣鼓干净。去洗澡房洗了澡后回到卧室来,见到丈夫坐在床沿发呆。她早已见惯了自己的男人想事情想得魂都丢了一样,她不以为怪,也不去打扰他,找个凳子坐着。看着青梅竹马的爱人,遥想美好的年少时光和结婚后一起经历的点滴美好,嘴角浅露小酒窝,荡起幸福的微笑。

大伯依然坐在院里的沙發上,还是拿着个那个破二胡拉弓弹唱,这时我听到他拉的是婚嫁曲,曲调欢快和谐,可见大伯心情大好,我知道他有故事要讲了。

几天后的早晨,我又去大伯家,这次不是为了买东西,纯粹是为了去陪陪他,听他讲故事。我到他院子铁门的时候,看见老猫在院子里,趴在地上,听着大伯讲他的故事。

我心想,如果我经常来陪陪大伯的话,他可能会跟我说话,而不是对着一只畜生说话,让人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当然也没人来看,但是我的心里还是有点愧疚,明明他都开口说我有空就来陪他的 。我时常有空却不时常来,真是罪过。这只老猫就算通神了,也不可能听得懂人话,但它却总能时常跑到大伯院子来。就算听不懂大伯的话,至少也能陪着大伯,或是为了报答大伯的救济之恩。这么看来,这只猫也是一只神奇的充满灵性的老猫了。

我不想去打扰这一人一畜,倚在铁门边,倾听大伯对老猫自言自语。大伯又把老猫当成他的好朋友文邦大伯来倾诉。

老猫呀,上次我讲到哪了,哦,我记起来了。

村里的学校只有二年级,三年级以上就要蹚过清水河,去到五里外的木垢村中心小学去读书。中心小学没有统一食堂,学生放学后自己管吃喝。父母们忙于农事,不能天天护送孩子去学校。只在新学期开学时,父母才会替孩子背着被席和锅碗瓢盆等沉重物品去学校,顺便在路上找些柴火,给孩子在学校烧火煮饭用。孩子在开学之后的每个周末,往返家里和学校都是跟着大年级的孩子们,一步一个脚印走着的,还得自己背负生活用品。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独立自主起来,到学校去,自己动手做饭,种菜,养活自己。

建华生性特立独行,从小就不太受父母管制。到中心小学去读书我不担心他会离不开父母,就怕他调皮捣蛋,争强好胜。他在村里跟同学争吵打架的事情时常发生,到了外面,想必这种情况肯定不会少,这是我最不放心的。好在和他一起去上学的有树怀,树怀为人忠诚,心胸宽厚,性格沉稳不易冲动,恰好跟建华互补。有树怀在,我就放心多了。通过观察,我发现树怀这个人眼睛澄明,脑子灵活,心胸宽大。建华年纪比树怀小,但从不叫树怀哥哥,树怀也不介意,我觉得树怀长大以后绝对不是个平凡的人。当然我兒子也不会是简单的人,他对很多事情都有着强烈的兴趣,对自己的喜欢的事情有一股冲劲,孩子们叫他去玩也不去,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有年冬天我教他基本的象棋走法,过年那几天,村里人摆象棋对打,建华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了一天,叫他吃饭也不来,好像肚子不会饿一样。晚上回家说要跟我下象棋,让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连赢我三局,把我给打败了。要知道我的象棋水平在村里也是可以的,而建华那时候才是四年级的学生,就把我打败了。这件事情老是让我想不通,但我想通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生活再穷苦,我都坚持让他上学,直到我真的供不起他为止。

建华到中心小学读书,还是擅长语文。同班同学中,就属他语文最好了,全科总分则占全班第二。而树怀呢,一贯擅长数学,同样是班里数学最厉害的一个,而且全科总分全班第一,同时,树怀还担任班里的班长。木垢村作为村民委所在村,下辖着好几个村子,下面的村子的孩子大多都到木垢中心小学去读书,而我们村子的孩子在成绩方面以第一二三名的优秀成绩压倒其他村子的孩子,包括木垢本村的孩子,这大大长了我们村子的脸面。

第一二名已经说了,还得再说第三名,那就是小花。小花她哥进学校没到一个星期就因智力问题被老师劝退了,小花的爹就把希望投入到她身上,供她读书。

小花从小没有娘,靠她爹一个人抚养长大,她爹傻归傻,对女儿却好得像对媳妇一样,反而对儿子没那么多关心。她从小就依赖她爹,她是她爹的小尾巴,甩也甩不掉。在本村上学,除了跟建华和树怀玩外,就是跟着她爹了。刚送去中心小学那段时间,小花死活也不想在中心小学读书,哭着闹着要回家,晚上睡觉做梦都喊回家。开学第一周的周五下午放学回家,周日该回学校了,她赖在家里不想返校,她爹好说歹说都说不动她。建华早知道,一早跑去她家动员她去学校,磨破了嘴皮,她还是无动于衷。建华灵机一动,叫树怀去动员她,她最听树怀的话,无论树怀去哪她都爱跟着,去上学也不例外。树怀口才本来也没建华好,到小花家门口还没想好怎么说话,反被小花家的大花狗吓得慌不择路地爬上了院里的桃树上。小花听到狗吠声,走出门口叱喝着大花狗,看到树怀便笑脸相迎,小花知道树怀是来喊她去学校的,她问道:“怀哥,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我收拾东西。”

树怀惶恐地从桃树下来,支支吾吾地说:“十二点,到时我来叫你。”

一年之后,小花也慢慢适应了学校的生活,她跟着建华和树怀组成牢固得像用泡过冷水的牛筋捆绑的三人组。从家到学校自由来往,他们不跟大年级的孩子一起去上学,也不等小年级的同学,他们在中午固定一个时间,三人到大榕树下集合,把要背负的沉重东西平均分担在建华和树怀的背篓上,要手提的轻小物品给小花,一路从家叽叽喳喳的上学去。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才走到学校。晚上小花在女生宿舍住,建华和树怀在男生宿舍则同睡一张床,共用一条被子。

白天三人一起去上课,在男生宿舍共煮一锅饭,同吃一锅菜。

下课后,树怀作为三人组的组长,对做饭做菜作出明确的分工。建华生性好动爱跑,就叫他下课后提大水壶去学校食堂下方的井水打水。树怀力气稍大,则拿把柴刀把粗大的干柴火,劈成短小的柴条,抱到厨房灶台边。建华打水回来,则有小花洗锅淘米。建华歇了口气,小花也把米淘好了,他又提着黑锅去厨房,树怀在厨房引火等他。

厨房有三间,每间厨房有十几个灶台,专供住校生使用。

下课后,厨房无疑是最热闹的,住校生们生火做饭,炊烟滚滚,人声鼎沸,环绕和弥漫在校园里。做好的饭菜还是得拿回宿舍吃,于是宿舍也热闹起来。男女吃一锅,大家都习以为常,女孩子也不会羞涩,男孩子也不会取笑。同村的人或者合得来的外村同学把锅合并在一起,一起吃饭,那叫“连锅”。树怀为班长,善待同学,学习又好,深得人心,同班同学都愿意跟他“连锅”,那叫一个热闹。

每周的周三下午,学校有一堂劳动课。大多时候是让学生们去挑柴来自己烧,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老师们让学生到厨房后面的菜园子去薅除杂草,翻新土壤,然后根据人数来分配菜园子的大小,最后分发菜种,让学生们自栽自管自用。

周三下午那天,树怀作为六年级的班长,带领着三到六年级的全部住校生去菜园子里做劳动。有些学生因为不用上课的缘故,在菜园子变得异常兴奋,像脱笼的小鸟,欢呼雀跃,相互追逐打闹,而有些同学则用从走读生借来的锄头,耙子等劳动工具非常做作的干活。树怀旁边的一个外村的一个男同学双手把锄头高高地举过头顶,弯到后背,然后向前弯着腰,锄头打个弧形,挖到前面的泥土上,连一小株粑粑草都没薅出来。他那样子滑稽搞笑,完全是玩耍的。等他第二次把锄头举过头顶,弯到后背的时候,“啊”的一声从他身后尖锐刺耳地飘起来,树怀转身一看,发现是小花,她后仰倒在菜地上,手捂着前额,哭了起来。树怀恶狠狠地看了那男同学一眼,跑过去抱起小花奔回男生宿舍。那同学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建华不知道从哪个方位出脚的,一脚把那同学踹下厨房后面的沟里,然后跑着回宿舍。

树怀把小花放在自己的床位上,拨开她捂着的伤口,看到小花的额头肿起一大块包,渗出血来,他把自己的毛巾沾了水,擦着小花的伤口,安慰说:“没事,疼一会就好。”

小花抽泣声渐止,颤音说:“起了个大包,不好看了。”

树怀安慰她说:“它会消的,你拿湿毛巾敷着它。”

小花把湿毛巾敷在伤口,伤口沾水,引得她嘴巴吱吱地叫,她带着哭腔说:“怀哥,谢谢你!”

树怀笑笑,说:“有什么的,把脸上的泪痕给擦了。”

小花把脸上的泪痕擦了,脸色变得红润,她说:“怀哥,你会一直照顾我吗?”

树怀脱口说:“会的。”

小花展开笑容,露出小酒窝,说:“长大后,我要嫁给你,你会娶我吗?”

树怀低下头,想着怎么回答,他抬起头来,正想说话时,建华跑到门口,大声地说:“我娶你。”

小花低头不语,树怀欲言又止。

太阳偏西,变换成温柔的光芒。微风不燥,凉爽宜人。大門里不断地有人叽叽喳喳的进来买东西,手里提着东西回去了。那些人都是中小学生,周一到周五在乡镇中小学念书,周末回到村子来的。孩子们一回村,大伯的商品总算有人来买,像冰激淋等时令性商品甚至供不应求。大伯看到这些娃娃回来了,他可能才知道今天是周五,他也才知道他儿子今天会送货回家。

大伯在空闲的间隙里,就去厨房里煮饭等儿子来。不一会儿,建华大哥开着面包车送货来到家门口。建华大哥和树怀大哥都是他们那一辈的杰出人才。树怀大哥在村子里开疆拓土,自主创业。建华大哥在乡镇上开设商店,自营自利,可是两人有矛盾,不相来往。

建华大哥回家一趟,大伯的生活水平直奔小康,略有超康的嫌疑,满桌丰盛的菜。从他们的剩菜中,老猫品尝得出来,食材花样繁多,品类丰富。这一顿,解决了老猫久违的温饱,吃饱了,就踏实,精神也好得多了。血液在血管里出格的波动,使老猫萌生出活动那把老骨头的强烈愿望,老猫溜出铁门,沿着村道漫无目的,悠闲自得地走着,时有小娃娃们骑着个助力车呼啸而过,卷起满天的尘埃。飘落的尘埃被老猫吸进鼻子里,引起鼻塞咽喉痛。

我在自家的院子里,泡着一壶茶,欣赏着静谧安详的小村。村庄的上空繁星满天,像无数只眼睛望着这个小村庄。明亮的夜空和黯淡的村庄构成层次分明的图景,村庄四周的树木顺着风向传送来蓬勃的气息和山中的凉意。这里没有城里的喧嚣车辆和人群,没有错综复杂的职场关系,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我是向往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的,但我觉得我心却是向着远方。

我想到树怀大哥和他媳妇的创业故事,树怀大哥和嫂子在村子里一心经营养殖场,夏喂红薯,秋喂黄豆,冬喂苞谷,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两年多了,这中间经历了不少困难。

一年夏天,树怀把鸡鸭养大后,供应了村里的需求后。把剩下的鸡鸭运到乡镇上的屠宰场,山路坎坷且遥远,天气燥热少雨,鸡鸭在运输途中死伤不少。到了镇上,跟屠宰场的人讲了半天,也得不了好价钱。大费口舌推销道,这是家里养的土鸡,跟那些速成的肉鸡不能比,价格要偏高一点。可人家不听,你爱卖就卖。于是树怀大哥一咬牙一跺脚,艰难地说,卖。树怀大哥收了一个成本价回来,心情有些低落,他在想如何能克服这个运送的难题,如何能稳赚不赔呢?

晚上他赶回养殖场,转过第一个溪涧,一样的竹林、山茶树,影影绰绰,车灯一柱光线,照射着路边的草丛和树叶。就在路边一株茶花隐没的地方,冒出个人,提着一袋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破旧布袋,树怀大哥本来心事重重,晚上也没认真看,也没打招呼。转个弯才想起来,那个人貌似村子里臭名远扬的三只手,是个鸡鸣狗盗的那类人。姓贾,人称贾扒手。鼻梁有道倾斜的刀疤,据说是偷盗被人打的。

树怀大哥脑子里高速旋转的问题是,为什么最近养殖场的鸡鸭会无故消失,连一根毛都不见,他怀疑是有人偷了他的鸡鸭。而又为什么养殖场的鸡鸭像是遭了瘟疫一样,吃不下饲料,他觉得也许跟镇上的谣言有一定的关系,最近是有禽流感了。

他心里头越想越急,于是赶紧回去养殖场,在上床睡觉之时,把这个重大疑惑讲给媳妇听。

他媳妇持有同样怀疑,她转身向他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树怀大哥手撑着后脑勺眼睛望去天花板,说:“现在还有人偷鸡偷鸭的人啊,被我发现,我非打死他不可。还有过几天去乡镇上,请个兽医来看看。”

他媳妇白了他一眼,翻个身说:“打死他,你想坐牢啊,想让我做寡妇吗?你看看农建华的老爹。我们光有怀疑还不够,要找出证据来。”

树怀大哥嘿嘿一笑,转身后抱他媳妇,亲昵地说:“我就是开个玩笑。”

他媳妇说:“我们到村里扬言说我们知道有人偷鸡,准备捉贼捉赃。这样可能会让那些三只手的人收敛一点。”

树怀大哥的想法其实跟他媳妇一样,他心想他媳妇果然是自己的贤内助,他于是抱紧他媳妇说:“媳妇大人高见啊,就按你说的办。”

他媳妇耸耸肩膀,说:“大热天的,抱得我难受。”

周末飞快地过去,娃娃们回学校去了,村子又重归寂静。

我中午才到大伯的院子去,除了买东西,就是陪伴大伯。大伯还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院子拨弄着那一把和他相依为命的二胡。他很认真,很陶醉地弹奏着,竟然没有发现我进来。我学过一点吉他,也不怎么熟练,对于二胡,可以说一窍不通,也没法去评论他的弹奏技巧。过了好久,他才发现我,看到我,他眼睛一下子灵光起来,就像看到一位老朋友一样,亲切地问我吃午饭没有,饿不饿。我简单的回答他,找一处阴凉坐下。

不一会儿,老猫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钻进来,软绵绵地叫唤着蹲在大伯的腿边,大伯停止演奏手中的二胡,他去找来一个破瓷碗,往里面放些剩菜剩饭,递到老猫面前,满含温情地说,怎么不早点来呀,饿昏了吧。老猫或许饿了,把剩菜剩饭当美味佳肴,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嘴巴满是油渍。吃完之后,老猫长长的须子粘着米粒和油水,它伸出舌头上下舔个干净,打一个饱嗝,呼呼噜噜叫着。大伯又重新拨弄着二胡,对我讲述他的故事。

我儿子建华也是个可怜人,有次他和树怀在村边的大榕树上乘凉。他心高胆大,爬在比树怀更高的有杈节的横枝上,树怀恐高,就在他下面的横枝上,他们两个平躺在横枝上,各有各的想法,没说话。大概在他们上树一刻钟之后,小花背着个竹篓,带着个草帽路过大榕树。建华在上端,最先看到小花。他不敢贪看一眼,就转移视线,朝下方看树怀,他看到树怀一手抓着树枝,一只手捂着眼睛,似乎没看到小雪。小雪慢慢地走近大树,也许是树怀在离地面更低的树上,她首先看到树怀,并对树怀说:“怀哥,在乘凉呢。”

建华听到小花对树怀细绵绵的讲话,差点激动得要垂手顿足。同时想到她可能已经看见了自己,却没有打招呼,这让他失落得差点要掉下树来,他也抓紧树枝,索性装睡,静静地听他们说话。

他听到树怀回答小花说:“是呢,你要去哪里呢?”

小花走到榕树下,取下头上的圆形草帽,拨弄着洇湿的长发,颀长雪白的脖子沾浸着汗水,白皙的脸蛋被暖暖的阳光烘托得白里透红。她用草帽扇着风,说:“要打猪菜嘞。”

树怀说:“这么勤快啊?先休息一会儿嘛。”

小花盘着头发,戴上草帽,笑说:“没办法呀,不休息了,早去早回。”

小花其实早就看到建华了,见他一动不动,以为睡着了,于是说:“怀哥,你看着建华点,别让他在树上睡着了。”她顿了顿,望向树上的建华,说:“建华,睡着了吗?见到姐姐也不打声招呼。”

小花走了,建华爬下来树怀躺着的那根横枝,那根横枝在两个人的重压下,摇摇晃晃地抖着枝叶,树怀惊醒了,直起上身,对他说:“你要死啊?”

建华说“我要死了,我发现我喜欢上小花了。”

树怀说:“那不是很正常,我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不喜欢难道讨厌啊?”

建华说:“不是那种喜欢,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树怀似懂非懂,说:“刚我看她时,她水灵灵的眼睛好像能把我的心肝看穿,我心跳加速,血液在血管里像小马奔窜,这种感觉好奇妙。”

建华说:“我看到小花时也跟你一样,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喜欢。”

他俩互相不再说话,整整一天。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的早上,建华和树怀一起去东岗的梯田看水源。去得很早,天还没完全亮就去了。小路上,露水湿地,寂静无人。他俩一前一后走着,一言一语说着。

小农,你猜他们都说了什么,他们就说小雪。

我想想也知道,男人话题多半都是女人,何况正是青春期的男孩。但我没有插嘴,让大伯继续说。

路上,建华说:“你可以把小雪让给我吗?”

树怀说:“小雪又不是我的,再说她又不是东西物品,何来让一说呢,如果她喜欢你的话,就去追她吧。”

建华说:“那你能答应我不去追她吗?即使她喜欢你也不行。”

树怀没有说话,在建华后面走着,拐了一个弯后,建华回过头来,对树怀说:“我知道有点霸道了,但是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胆大心躁,可对喜欢的姑娘却变得胆小,心气用不上,你别以为我不喜欢小花。”

树怀说:“我知道你喜欢她,但是你也知道的,我平時沉得住气,不容易表露心思,对我喜欢的姑娘也一样。”

建华说:“你不一样,你还敢跟她说话,我都不敢看她。”

树怀说:“我就是出于礼貌,和她打个招呼。”

建华说:“那好,如果她喜欢你,并且不喜欢我,我就放手。如果她喜欢你,同时也不讨厌我,那我们走着瞧。”

他们说着说着,就走到了东岗的梯田的平地,平地上的一棵梧桐树的前面分岔成几条小路,他们各自到自己的田渠看水。这时候天色全明,但雾气深厚,建华吸着新鲜的空气,一眼望去,东岗全是层层叠叠、弯弯曲曲的梯田,一片碧绿。

在整个山岗中,位于最前头的稻田是我家和文邦家,用下一代的话说,那就是建华和树怀的稻田。两家的梯田毗邻,田畴梯角相互穿插交错。就两家的梯田而言,建华家的水田又更靠近水渠的前头,所以得到的水源更充足,水稻长得更繁茂,从对面的山头一眼就能看出两家的差别,好比是向阳的花木和荫架下的野草。水渠的水不像大河的水,它是从河边引进来的,越远离水源,得到的水越少。先到多得,后到少得,甚至是没得。但是后面的梯田也得生活呀,不能没有水源,这催生一个看渠人的职业,看渠人主要负责每天沿着田渠看守和疏通水流,控制各家水流量,分配水源。

梯田少的话,水源足够,比如小花家,小花家闻名的大田主要在西林涧那边,这东岗就只有四五块田。如果梯田较多,分到的水源往往不够,比如建华和树怀家,那里是他们两家主要的良田,尤其是建华家,基本就是靠这边的田活命的。往往上头的田基本有水,下头的田却干裂得可以像豆腐块一样,稻秧也是焦黄得像老太婆的脸色一样。

每天早上,建华和树怀像亲兄弟,起得老早,一起到坝上给自己的家的水源开得大一点,有足够的水流滋润梯田。但这样就意味着水源流向别人家的水源很少,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每家每户都拼命早起了。

小农啊,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个地方一说再说,啰啰唆唆吗?

我跟你说,这片田地里是我一生命运的转折点,使我的人生转了一道大弯。在好多年后,这里发生着重大的事情,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托着腮,倾听着。大伯看着我,看着老猫,继续说着。

建华下到自家的稻田上头把水源开了大口,渠中的水源汩汩地流入田里,沿着田坝水口分流水源,走到第四层梯田的时候,他裤脚已经被秧叶上的露珠给打湿了,脚下的黄凉鞋也黏着厚厚的泥土。他有点不想下去看水了,走去田边的一块大石头站着,犹豫不决。这时,他似乎听到更远处的稻田有声音传来,他循声望去,正看见临近树怀稻田的那一片稻田中有一个黄色的圆形草帽挂在稻秧上,风吹着稻秧,稻秧散发着浓郁的芳香,芳香中又响起动人的山歌声。稻秧遮掩,野草疯长,他刚才没看见,这时认真看了看,发现那是个人,带着草帽低头撅着屁股在除草,时而直身,把手中的一拨野草捆成一坨扔到田边的石墩里。他不用看正脸,就知道那是小雪,他的梯田与树怀家相邻,而树怀家又与小花家相邻,毗邻的层层稻田盘桓于山坡中,形成一道美丽而且温暖的风景线。

她竟然这么早就来了,一个人还是跟着她父母来的呢? 建华想着,四下看看,并没看到其他的人,估计是她一个人来的。建华心里头还没想通透的时候,突然听到树怀对小花叫了一声,小花好像并没有听到,自娱自乐哼着山歌,在田里除草。树怀又吼了一遍,小雪手里还是忙活着,头也不回,只是歌声停止后,她大声说:“我听到了,你别在那里吼了。”

树怀说:“你听到也不吱一声,我还以为你没听到呢。”

小花带着娇气说:“我就不想吱声,你能把我怎么样?”

树怀说:“你在下面干吗呢?”

小花直勾勾看着数怀说:“你干吗,我干吗。”

树怀说:“我要回家了。”

小花兴奋说:“我也要回家,等我。”

雾气渐渐散去,天空幽蓝无比,太阳冒出山头,深绿宽大的梧桐树叶退去了露水,充满了暖色的光芒。树怀和小花上到岔路口的梧桐树边,建华在那里等他们,他看到他们一起走,心里非常不好受,但是又别无办法。

回家路上,他们仨各怀心事,无话可说,拐了几个弯,走了相当长的路,到了望见家的山头。

走在树怀前面的小花说:“怀哥,你说今晚有月亮了吗?”

树怀仰头从遮掩道路的树叶幔帐中望望蓝天,只见天高云淡,一片光明,他说:“看着天气应该会有呢!”

小花说:“那你今晚会来榕树下看月亮吗?”

树怀看着小花前面的建华落寞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兄弟情义的破碎,他说:“建华,今晚我们去大榕树下看月亮好吗?”

建华踩上一块干牛屎,哼出个“好”字,那声音像是从鼻孔出来一般。

小花略有不满地说:“建华,你怎么变得不爱跟我们说话了。”

建华转过头来,腼腆地对着小花和树怀笑笑,说:“我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啊,听你们讲就好了。”

小花说:“今晚去把你爹的二胡偷来,姐姐唱山歌给你听。”

建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感小花在他面前称姐姐,然而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他隔着树怀,睁着大眼注视着小花,然后默默地回头,继续赶路。

树怀对着小花一笑,小花隨手一摆,嫣然而笑。

建华默默地听他们讲话,心情压抑,低头走路,走得很快。

古今的月亮都是一个样,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今夜又是个月圆之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月光下的老榕树更老更苍白了,而人呢,换了一代人。

晚上,建华偷偷地拿了我的二胡和树怀到榕树下。他靠着卓越的艺术天赋,在没人教授的情况下,竟然能把二胡拉得有模有样,配合小花嘹亮动听的山歌之声,让夏虫为他的二胡声沉默,月亮也为他的二胡声暗淡……

我的女儿,建华的妹妹建芳,文邦的女儿,树怀的妹妹树芳,两个同龄的孩子到木垢中心学校去读书。建华、树怀到花甲乡上读中学。家里两个孩子上学,经济压力就大,勉强供到初中毕业,实在没有办法,建华和树怀也都长大了,深刻明白家里的经济状况,私下约着退了学,回家务农,小花因为两个小伙伴都不读,也回了家。

建华、树怀他们虚岁十五六七岁,算是已经长大成成年人,就要开始物色对象,结婚生子。但是两个人都喜欢小雪,建华、树怀知根知底,谁都看得出来,谁都真心喜欢小花,这三角恋爱该怎么收场呢?

大伯讲到这里便停了,想是他讲不动了,要休息一会。他转去厨房,久久才出来,出来就问我说:“小农啊,上次你讲到树怀和他媳妇去做养殖了,后来怎么样了呀?”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事情,吞吐说:“后来,后来是破产了。”

大伯又追问:“怎么破产了?”

想来树怀大哥创业也有些时间了,我有点记不清了,想了半天,才跟大伯这样讲述。

盛夏的一天,树怀大哥把他叔叔家第四层的楼梯盖浇灌好了,吃了晚饭,太阳还没落山。他骑着摩托车从家里出发,转过一片密密麻麻的山茶树,透过山茶树的圆润碧绿的叶片,就看见养殖场的一排房子和露天的鸡鸭。树怀一边谨慎地骑着摩托车,一边用眼角打量着养殖场,摩托车在山路的颠簸中陷入泥坑里,树怀紧握方向,双脚下地,不断轰油门,排气管浓烟滚滚,嗡嗡嗡地响着,轮子快速转动,不停地在泥坑里打滑,泥土飞扬。路面刷出一条崭新的车痕,车轮滑出了泥坑,破铜烂铁的响声变小,晃悠悠而去。

养殖场上头的“之”字形土路中,在捺笔起笔处的山路有三棵并排的水瓢大的梧桐树,伫立在任何一棵梧桐树下都可以看到整个遍布着三四百只鸡鸭的养殖场。树怀在这里停车,抽了根烟,俯瞰养殖场,心想应该朝哪个方位规划才更合理更好看,更适合鸡鸭的生长。

树怀大哥转眼看去养殖场,这时候他突然看到养殖场来了一个人,看样子就像是前不久碰到的那个贾扒手,贾扒手畏畏缩缩,左顾右盼,半弯着身子准备抓捕鸡鸭,鸡鸭见到陌生人来,不安分地乱叫着,张着爪子和翅膀踩着死去了的鸡鸭尸体,像战场上的残兵四处逃散,避开敌人的抓捕和猎杀。那位贾扒手在饲料房门口抓住一只冠子殷红的大公鸡。大公鸡在他手指骨节粗大的拿捏下,咯咯咯地毫无抵抗地低叫着。贾扒手把那只大公鸡装入他随身携带的破旧布袋中,左右环顾,拔腿跑去墙角,准备翻墙出去。

“现在的鸡鸭患病了,不好吃。”树怀大哥在梧桐树下,朝贾扒手大声地吼着。

贾扒手闻声慌乱,一时忘了攀爬围墙,惊魂般地左看右看,但没看到树怀。

“我看到你了,你没看到我吗?我在这里,你看上来。”树怀大哥性格沉稳,他强压住怒火,但语气中自带愤恨。

贾扒手故作镇定地循声瞟上去,在梧桐树下发现了树怀大哥,他喘着粗重的气息,强笑说:“……侄啊,叔是第一次……第一次……”说着把那只大公鸡从布袋里放出来,那只大公鸡躺在地上,已奄奄一息,尖嘴藏进羽毛里,两肢僵硬。

树怀大哥冷冷地说:“最近我就发现我的鸡鸭不断地减少,病死的在厂里,而死不见尸的,我就怀疑有人偷了,没证据而已。”

贾扒手行惯盗窃,被抓也不是一两次。在这被逮个正着,无话可说。然而在这被抓也是第一次,前几次的偷盗他没想承认,被树怀大哥这么一说,顿觉瞒不过去,就坦白说:“是是是,是叔偷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树怀大哥心想反正吃的都消化了,现在抓的也可能是患了禽流感的瘟鸡,不去追究了,但是得给他个警告,他大声严厉地吼道:“大叔,我们做养殖不容易,你孩子都在打工,想吃什么叫他们寄钱回来,你上街买去,也不贵嘛,这次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希望下次不会在这里碰见你,不然的话,你……”

贾扒手丧着脸,龇着牙咧着嘴说:“好好好,不会了不会了。”说着准备翻墙出去。

树怀大哥呼一口气,平声和气地说:“不用翻墙了,走大门吧,我下来开大门。”

黄昏时候,树怀大哥正在养殖场给这群病怏怏的鸡鸭喂药,嫂子背着的装满红薯藤叶的竹篓,那背篓装得太满,高过头顶。因为沉重,让嫂子的腰杆差不多贴着地面,汗水从脸颊边近距离地击到地面的小碎石,就像水龙头的水滴落滴滴答答穿击捣衣石。她沉甸甸地回到养殖场,敞开大门,树怀大哥一眼看见媳妇回来了,他放下手中的药物,去给媳妇卸下肩上的背篓,柔声说:

“不要每次都背那么多,那么重……”

树怀大哥发现媳妇在黄昏的暗淡中,脸色惨白,神色恍惚。

嫂子微笑说:“没事,从下面背上来,不远。”

树怀大哥说:“晚饭我都做好了,我在叔家吃了,你赶紧去吃吧。”

嫂子柔声说:“你再吃一点嘛,就当陪陪我,我一个人吃不下饭。”

树怀大哥虽然吃过晚饭,但毕竟年轻,而且工作大,饭量相当大,陪着媳妇吃,心情又大好,还能吃两碗,媳妇却只吃了一碗,喝了点汤就不吃了,树怀大哥在劝她多吃点,她只笑说:“吃多了难受。”

树怀大哥笑说:“饿了更难受。”

饭后,树怀大哥把贾扒手的事给媳妇说,又说到禽流感,他忧心忡忡地跟嫂子说:“我们运来的那批鸡鸭可能是感染了病毒,如果不采取点措施,恐怕全部的鸡鸭都会感染,最后全部死光的。”

嫂子郑重其事地说:“最近每天都死三四只呢,这样下去不行,我看你抽个空,赶紧去乡镇上请兽医来。”

树怀大哥点点头。

大伯听着我的讲述,嘴里不時低吟几句,轻叹几声。我停止讲述,听他到底在说什么,他见我没说了,惊奇地问我说:“小农啊,哪时回学校啊?”

我开学在即,不想瞒骗他,免得让他日后失望,就说:“快了,过几天……”

大伯失落地看着老猫,老猫卧在瓷碗边,嘴还不停地舔着碗里的残渣,大伯对老猫说:老猫啊,慢点吃,吃不够还有,吃饱了你别走,陪陪我,听我说说话,对了,我上次说到哪了? 我接着给你说故事吧!

秋收以后,村里的人不忙耕作的事情,却有其他的事情要忙,比如修路,办砖窑,瓦窑。要致富,先修路,那是没错的,特别山区的村庄,交通很重要,路不通,什么事情都难办。

现在我们走的这条公路,以前可都是纯人工开挖的,村里人一段一段挖凿,花了五六年才挖好的,也没现在这么坦荡,那是经过挖掘机拓宽,压路机轧平的。

那时把公路修得差不多了,就要去砖窑和瓦窑打砖打瓦,烧砖烧瓦,用来建设砖瓦结构的房子。

打砖打瓦在白天,晚上主要是烧砖烧瓦。建华和树怀正值青年,开始为家里独当一面了。吃过晚饭他们邀约打手电筒到砖窑去,替我和文邦去帮人家烧砖。那天晚上砖窑里只有主人家在守着,叫农安民的,是跟我一辈的人,也算亲戚。他人有点驼背,说话不紧不慢的,很温和。他弓腰驼背的正在给砖窑的加柴口加柴,侧身拿木柴时,发现建华和树怀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说着话边走过来,他先打了个招呼,说:“从家来呢?”

建华说:“是呢,在家都忙,今晚才得来帮叔烧火。”

安民长叹一声,说:“是呀,家家都忙呀,忙耕田种地,忙建房成家,忙娶妻生子,忙忙碌碌一辈子。”

树怀说:“怎么只有叔一个人呢,吃饭没啊?”

安民说:“还没有呢,剩菜剩饭,热一下就好了。”

建华说:“叔,你先休息,我来看火加柴。”

安民从砖窑的加柴口退出来,到胶布搭起来的帐篷去。建华走去加柴口,从旁边的柴堆里捡了几根麻栗树柴火扔进加柴口,干柴火在窑子里毕毕剥剥地燃烧着,红火的窑子堆放的砖块被烧得像红铁一样。加柴口的火光照映得建华的脸面通红,建华转身喊着树怀说:“拿铲子来,把火块铲出去,火块太多了。”

树怀拿铲子把火块从灰烬口铲出,倒在帐篷边。红热的火块在露天的风吹中,变成灰暗的灰烬。

建华站在加柴口,若有所思地说:“树怀,你相信吗?以后我们村子肯定不用自己烧砖烧瓦,全部从砖厂瓦厂运来,村里大多数人会到城镇买房子居住。”

树怀似有同感地说:“我们上初中那会儿,就发现其他村子陆续的有人离开村子,去外面闯荡,我认为不久的将来,会形成一种趋势。”建华说:“我估计,我们村里很快就变得不安分了,树怀,我们年纪轻轻,不应该窝在村里,我们应该出去外面闯荡……”

安民抹着嘴巴,从帐篷出来,说:“我们村谁不安分了?”

建华树怀相视一笑,建华说:“我和树怀不安分。”

安民笑说:“你们两个小伙子,读过书的,想的跟村人不一样。”

这时候,建华发现砖窑有手电灯光一闪一闪地射过来,他说:“有人来了。”

“怀哥”,小花从窑子下面的一个砖丕跑上来,气喘吁吁地喊着。

树怀大感意外,走进她身边,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小花清脆地说道:“找你来了!”

安民知道年轻人的花花世界,识趣地说:“建华,树怀,小花,叔去解个手,你们先看着。”说着就往窑右边的几棵香蕉树走去。

建华呆呆地立在加柴口,看着小花,欲言又止。

树怀对小花说:“你一个人不怕啊?”他走进加柴口,对建华说,“你休息一下,让我来。”小花也走进加柴口,说:“怕什么,我胆子大。”小花转身又对建华说:“建华,你去帐篷休息一下,姐姐和你树怀大哥看着就行。”

建华“嗯”的一声,扭头走进帐篷。

烧砖时间过得特别快,夜已深了,夜风吹拂,让人寒冷。小花坐在树怀旁边,话也说尽了,一个人坐着发困,打着哈欠想睡觉,但她心里又感觉好像还有什么话没对树怀说,她望着满天的星星,思考着自己的未来。她转头看着树怀,树怀正守着加柴口,加柴看火,小花鼓起勇气,走近树怀,从背后紧紧地抱着树怀,说:“怀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说过,长大后要嫁给你的。”

树怀顿时血脉偾张,热血冲进头脑,他松开小花的手,转过身,正面抱住小花,说:“我记得,等我有钱了,就娶你,好不好?”

小花情到深处,哽咽地说:“怀哥,你娶我,我们一起奋斗,好不好?我十八,你十九了。你妹妹,建华妹妹,都嫁人了,你该上我家提亲啊,今晚又有人来我家提亲了,我烦不得,就跑来找你了。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人把我家的门槛都踏烂了。”

树怀感觉到小花燃烧的身体,她柔软的胸脯紧贴着自己汗浸的前胸,带着泪水热辣的脸埋在自己的脖颈里,小花身体散发着少女独特的香味让他心驰神往。他瞬间发现那个青梅竹马的小花,长成大姑娘了。他托着小花的脸深情地亲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好,过几天我就上你家提亲。”

小花的脸上流着幸福的泪水。

初冬,天气阴沉,寒风料峭。大伯的身体不如往常了,他似乎知道他大限将至。他有时饿得醒来,有时饿得晕去,也懒得起来做饭,宁愿就那么饿着,等着死神的召唤。我生怕他没能听完我讲的故事就先走了,让他留下遗憾。而我留着那个故事的后半部没讲完,总是耿耿于怀,想一吐为快。我想趁着大伯在弥留之际,赶回大伯家,讲完我的故事。

我趁着学校的周末,一大早就返回村子,来到大伯家的院子里,大伯吃过早饭,穿着一身厚衣服,坐在沙发上,咳嗽咳得换不上气来。见到我来,暗淡无光、恍如隔世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往日的热情,仿佛对生活已经没了期待。我感觉得出来,大伯已经病得非常严重了。落山的夕阳,迟早要天黑的。我相信经常运送商品回家的建华大哥早就发现了大伯每况愈下的身体,所以他早上到乡上,晚上会回村子照顾大伯,回来路上我还碰到他。

大伯也许心中还残留着那么一点念想,初见我时还没想起来,等我在他院子里坐了老半天,他才回光返照似的问起我那个故事后来的结局,我趁着他的追问,赶紧我的讲述。

树怀大哥到花甲乡上的兽医站去,想起请兽医来养殖场查看鸡鸭的病情,没想到兽医却告诉他一个冰凉刺骨的消息,说今年鸡鸭所患的禽流感病毒非常厉害,他们兽医站的医生没有办法。兽医站的医生还嘱咐他说要远离鸡鸭猪等家禽动物,如果这类动物携带大量病毒,一不小心就会传到人体内,那样就危险了。

树怀大哥心灰意冷地回到养殖场,亲眼看着瘟神缠身的鸡鸭一天一天的死去,起初是每天死几只,不久每天死十几只,直到最后三四百只鸡鸭全部死光。养殖场里宽阔的场地遍布着鸡鸭横七竖八,僵爪歪头的死相,散发着丑恶难闻,刺鼻的腐烂气味。树怀大哥和嫂子在养殖场不远处的深沟里挖了一大坑,鸡鸭全部死光后,他们戴着口罩和手套,清理鸡鸭尸体,把尸体丢到大坑里,用泥土盖住,再用黏土夯筑起来,不让大坑里泻出一点臭气,污染附近的空气。

埋葬完尸体,便是清理养殖场,树怀大哥先用大量的水冲刷养殖场的各个角落,冲洗得看不到一个鸡毛和鸭毛后,又运来大量的消毒剂,对养殖场进行消毒,把养殖场恢复成没有臭味,没有污染和病毒的原始环境。

树怀大哥第一次艰辛的创业以失败告终。三年的养殖业与树怀大哥计算的稳赚不赔的盈利公式对不上,赔本吃亏,重创了树怀大哥的雄心壮志,曾一度让树怀大哥颓靡不振,失去奋斗目标。后来,在他媳妇的支持和鼓励下,树怀大哥重新又找到奋斗目标,雄心再一次被点燃,又一次的创业思路在树怀大哥脑子盘桓。

养殖场关闭了将近三年。这三年里,树怀大哥的爷爷病逝,他大儿子小升初,村子兴修水泥路。他的养殖场荒芜杂沓,绿草重生,养殖房,饲料房,卧室到处颓墙败瓦,宛如废弃物。这三年里树怀大哥和大嫂在村里包工建筑,为村里人建设家乡,就是这段时间,家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家家造型漂亮,小巧玲珑的平房林立起来,替换了原来简陋的土房和砖瓦结构的房子,逐步走进现代化的小康之路。这两年树怀大哥和他媳婦拿了不少工费,加上之前外出打工还剩的血本,他心底的创业计划被提上日程,他准备让养殖场重复新生。

吸取了上一次的失败教训后,树怀大哥小心谨慎,反复长远的思考,周密的计划,把之前的养殖场改造成猪圈,办起养猪场来,他又从花甲乡上运来猪仔,饲养起来。运来猪仔那晚,少不得放鞭炮,他还是充满希望,斗志昂扬,他底气十足地对媳妇说:“通过这几年的观察,我发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确实提高了,一日三餐,每一顿都少不了肉,特别是猪肉。逢年过节总要购买猪肉,自己不吃也得祭祖,过大年特别少不得杀猪,吃杀猪饭。虽然近年关门闭户外出打工的家庭很多,但过年回来少不得购买一头肥猪来杀。”

嫂子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只淡然一笑说:“猪胃口那么大,那不是要种一大片苞谷和红薯吗?”

树怀大哥这时豪气冲天,听不出嫂子话里的埋怨口气,他说:“对,要种一大片,能吃多少喂多少,喂成肉了运到乡上去卖。”

嫂子嗫嚅着,咬了唇,把话压在喉咙里。

诚然,几年之后,村里人逢年过节都不往街上买猪肉,几家人合伙来树怀大哥那儿,要么在养殖场杀后,分肉到家,他那儿免费提供杀猪的一切工具。要么运村子里再杀,他收点运费,用三轮车替人送村子里。村里要养猪的人家也来他这买猪仔,母猪刚怀了猪仔还没落生,就有村里人来预订。除了供应村里村外,他还把肥猪运到乡镇和县上的屠宰场,销量一片大好。猪仔运输途中,比起鸡鸭,不易出问题,它可以运到更远的县里、市上。树怀大哥这次养猪非常成功,生意十分红火,利润颇丰。供着一对儿女读书没有丝毫压力,大儿子上了高中,在县一中读书,不常回家。二女儿读初三,在乡上,周末补课,也不常回家。树怀定期给儿女打钱去,保证儿女生活无忧,安心学习。

村里人看着树怀大哥把养猪场办得很是成功,便送给他一个猪老板的外号。走到那儿,村里人都叫一声猪老板。村里的比他年轻的人也学着他,在家里办起养猪场来,反而不怎么想去打工了。

十一

我一口气讲了一大段,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大伯坐在我对面,嘴巴咕噜咕噜的似乎也有话对我说。我就问他:“大伯,你要跟我說什么吗?  没说的话,我就走了。”

大伯停顿好久,才说:“老猫,它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我恍然发现老猫没有陪在大伯身边,但我估计老猫已经离开了。

见我不答,大伯平静地说:“我没话了,你忙你的去吧。”

出了铁门,我听见大伯自叹自怜地说:“老猫啊,我们都老了,老了就会死,但是我还有一段故事没有讲完,你听我讲完好吗?”

我知道大伯的故事还没讲完,这时已经没有老猫陪他了,真正是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我因为好奇大伯要讲什么故事,也因为心疼大伯这样的孤独,就在铁门停留,斜着眼睛从门缝看着他,听他诉说。

我也是糊涂啊,我知道建华喜欢小花,却不知道小花不喜欢建华。我自作主张,替建华上小花家去提亲。小花的傻爹竟然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可是小花死活不答应啊。小花跟她妈妈不一样,他妈可以听从父母的话委身嫁给傻拐愣,但是小花是读过书,受过教育的新一代女孩,她追求恋爱和婚姻的自由,坚决要取消婚约。这场订婚闹大了,闹到村委去,最后村民委的人来协商解决才算完结。一个多月后,小花和树怀订婚了。过了几个月,小花和树怀结婚了。

结婚那天,小花穿上美丽的嫁衣哭别了娘家,坐上花轿,随着一阵阵喇叭唢呐的吹奏和敲锣打鼓声,嫁进了我隔壁邻居的树怀家。小花到树怀家是下午四点,还不能进家门,入洞房,还得院里搭个帐篷,先休息。村里的妙龄少女络绎不绝的进入帐篷里,陪着新娘聊天,同时目睹着新娘的美貌,等待和幻想着自己穿上嫁衣的那一天。

那天,亲戚朋友涌入树怀家,挂礼送钱,吃酒划拳,那叫一个热闹,喜气洋洋,这种欢闹气氛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二点,新娘择定吉时入洞房,闹了洞房,宾客才散去。

而我家呢,简直冷清无比,失落难受。因为我家和小花家没能成为亲家,闹了一场,取消婚约,两家就此产生嫌隙隔阂。小花嫁给树怀,也就连带着与树怀家不相往来,多年累积的邻居情感荡然无存,见面也不想说话。那天婚礼,我故意关门闭户,到山上去晒了一天的太阳,太阳落山才回到家,到家我才发现,建华不知去向。

多年后我才知道,建华因为小花嫁给了树怀,愤懑和无颜面而远走他乡。

在外闯荡多年之后,建华娶了外面的媳妇,回到花甲乡上安家落户。

大伯断断续续地沉吟着,摇摇晃晃地钻进卧室抱着那个破二胡来,吃力地拉着。他边拉边说:“老猫啊,你知道我为什么钟爱这把二胡吗?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去上街,一个说书兼算命的先生跟我说,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有缧绁之灾,他让我买一把二胡来修身养性,抑制冲动的情绪,我本来也是气质沉稳,心态平和的,但是人性都是有弱点的,还有啊,命该如此吧,该遭受的苦难怎么都逃脱不了。”

大伯拉着二胡,二胡之声越来越悲切哀伤,似有丧人心智,催人心肝的魔力。拉着拉着,突然“嘭”的一声,二胡内外两弦齐断,琴身和弓杆从大伯颤巍巍的双手同时掉落在地,琴杆和琴筒飞脱,弓杆中断。

大伯一声声咳嗽起来,咳得泪流满面,他话不成音地说:“弦断在手,性命堪忧。”

我在心里呐喊:大伯,别说了,你咳嗽很严重,你脸色很难看,一半像人一半像鬼,怕是一脚已经踏入鬼门关了。

大伯,我讲的那个故事其实还有最后一小部分没有对你说,实在不忍心对你说。 因为最后这一小部分是一曲悲伤的挽歌,是最近几年才发生的事情,我想大伯可能已经听说了,没必要说了。

日子流水一样过,转眼就到了树怀大哥办养猪场第六个年头的腊月。腊月是树怀大哥和他媳妇最忙碌的时候了,村里人过年回家,到处买过年猪杀,到处买猪仔养。每天都有人来他的养殖场,不买肥猪杀买猪仔养,不买猪仔不买肥猪也来随便看看。他们从早忙到晚,不是收钱就是数钱,不是谈买卖就是打电话,忙得早饭午饭都没得功夫吃。

树怀大哥和他媳妇疲惫不堪,还要自己做晚饭,那也算是做夜宵了。树怀大哥去厨房做饭,让媳妇在卧室休息,他在厨房炒好了菜,喊了一声媳妇,他媳妇没答应,他到卧室去,发现他媳妇躺在床上气息恹恹,脸色吓人,树怀大哥惶恐不安,扶起他媳妇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语无伦次说:“小花,你醒醒,你怎么了?”

小花微微地睁开眼睛,绵绵无力地说:“怀哥,我没事,我就是有点累。”

树怀大哥察觉媳妇话中蹊跷,只是无心多想,说:“是啦,那要不你先休息吧。”

媳妇摇摇头,说:“怀哥,我们打小认识,现在都是奔四的人了,孩子都上初中高中了。”

树怀大哥心里悔恨交加。这几年来,他一心为村里建房子,一意经营养猪场,其他事情都没不放在心上,每天晚上回来,累得倒头就睡,没注意身边的媳妇,他反复想着,饲料房那一堆红薯和苞谷,山路崎岖,不能用车去拉,全是媳妇一个人一趟又一趟,一肩换一肩挑来了,他想媳妇是久累成伤,积劳成疾,树怀大哥心怀愧疚地说:“这么多年了,你嫁给我,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真是委屈你了。”

他媳妇粲然一笑,说:“我好久没有靠在你怀里了,你的胸膛还是那么宽厚,那么温暖,嫁给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跟着你吃再多的苦我也甘心。”

树怀大哥心里感到一阵阵心酸难过,泪水止不住涌出,哽咽着说:“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娶到你,有你在,什么都好,比建房子赚钱,比办养殖场创业,比我的追求和理想都重要。”

嫂子眼角流出了泪,一只手抚摸着树怀大哥的脸颊,说:“怀哥,你瘦了。”

第二天,养猪场的三百多头大小公母猪全部死光。

这一件事震惊了村里村外,关于群猪死亡的原因众说纷纭,始终没有统一的答案。很快人们从对群猪死亡原因的关注转移到养殖场的倒闭的主要原因,从养猪场的倒闭猜想转移到树怀大哥和嫂子让人惋惜的爱情故事中去。

但是后来的树怀哥继养猪失败后转而养黑山羊取得辉煌成功的事迹又掩盖了所有的流言蜚语,所有人都忘记了树怀哥不成功的事,争相颂扬和模仿树怀哥的致富经验,前赴后继的圈地养羊,形成了一股养羊热,不仅吸引更多外出人员回家创业致富,并带动村中经济发展,迎来乡村振兴。

十二

大伯边说边咳,“哇”的一声,吐到地上一摊血,他用袖子揩干嘴边的血迹,用游丝的气力喃喃自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转眼我四十了,人到中年,算是在世上走过大半辈子了,想想我这一生过得不好也不坏,只是建华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那时候,村里年轻一辈的男女像树怀,小花都开始外出打工。回家过年时我到处去打听,却没有建华的半点音讯。

文邦家的树怀和小花外出打工赚钱,几年后在村里翻新平房,生活越过越好,并拉开了与其他人家的差距,他们一家人也有说有笑的,说不出的幸福美满。

而村里老一辈的部分人土地观念很重,安土重迁,他们认为民以食为天,无论走到哪里,还不得吃饭?只有家里的那几颗粮食那几亩田地才是保命的东西,依然在家守着那几亩田飘飘摇摇地过日子。

开春时节,文邦带着孙子和亲家热热闹闹地去开垦荒地,而我家没人耕种,冷冷清清,让人心寒。我和媳妇年纪渐老,力气也没有多少,生活没有一点盼头。

儿孙满堂,人生得意,文邦难免轻浮傲慢,对村里人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眼神中总有一种俯视的感觉,那鼻子要翘上天了。村中的好多人都对他的大鼻子不满,私底下对他议论纷纷,尤其我对他意见最大。我们本来是手足情深,亲如亲兄弟,两家之间也是要好的邻居,但是能往来的都是同一类人。文邦一天天变富,我一天天变穷,生活就拉开了差距。一旦有差距,就产生距离了。这也没关系,物以类聚嘛,不是同类不相合,远离就是了,谁叫我们穷呢。但是最让我不能忍受的就是文邦逢人还把我帮我儿子提亲的那件糗事当笑话到处传播。我越想越气愤,对文邦从友好到反目,从羡慕到仇恨。

我心想,就是他们家逼走了我家唯一的儿子,让我儿子不知去向,让我们两老如何是好啊,有谁给我们送终呢,我越想越气,我的不幸应该怪文邦,四十多前的那个晚上,他到底对小雪怎么样,搞得她后来不跟我好。老子对我是那样,他儿子对我儿子又是那样,他们父子对我们家简直是罪恶行径。

仇恨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清明前的一天,下了一场大雨,我到东岗去整理农田,文邦把石头堆在我家田上。下雨了,石头塌到我田上,我叫他下来捡他的石头,他趾高气扬。我再说他,他便跟我吵起来。田间地头的争吵也很正常,还不至于杀人夺命,他不下来捡,我忍一口气,花一点时间捡就是了,谁叫我不如人家呢。但是没过多久,我发现我家田头和他家田头的一块中间地的地界石向我梯田移动了大概两丈,移动的部分地被他开拓成一块好田,种着玉米。本来这块地中间地自祖辈以来就作为中间地,地界石都不知道是哪一年根据不成文的契约安放的了,他现在竟然胆大包天,违背祖先的规约,私自移动,也不怕遭天谴。人啊,越富越贪心,越穷越受欺,我的贫穷不是托你的福气吗?你竟然没有一点愧疚和难受,反而能吃能喝,越老身体越发福起来,你没看我日渐衰老枯瘦,气力快没了吗?你不扶我一把就算了,还在我弯曲的脊梁践踏。

我受不了这口气,趁着一天早上他来田边耕作,也来田边,跟他理论。

那天早上天气灰蒙蒙,飘着毛毛雨,十米开外不见物体,空气略显清凉。文邦扛着犁铧,赶着一头大黑牛和一只小黄牛,到田里来,刚套好犁铧,赶走正在吃奶的小黄牛,准备耕田,我后腰别着一把柴刀,也赶到田边。

我家的梯田还是一片荒草,文邦的田都犁出中间的三四层梯田了,他从中间往上耕,作为秧苗田,下半部的梯田已经耕好,只差没播种了。

我站在被他开拓的中间地上大声喊:“文邦你家人口兴旺,饭碗多了,粮食不够了吗?连那块中间地也要开拓种植。”

文邦本来理亏,但是他脾气太犟,最受不得人家气他,他放下手中的犁铧,卷起裤管,对我冷嘲热讽说:“我是人口多了,不像你才两口人,饭碗也少,人也老,吃不了多少,何必还要那么多土地,不是站着茅坑不拉屎吗?”

我听着他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心里非常气愤,咬牙切齿地说:“农民不要土地要哪样,你动了我的土地,就是动了我命根子,你还是个人吗?”

文邦更是得意,更讥讽我说:“看你们老两口孤家寡人,膝下没个啼哭的,儿子不知到哪里去了,死活不知道,你还帮你儿子去提亲,笑死人了,最后小花还不是成了我儿媳,小雪当初是更喜欢你,但是最后也不属于你。”

我看他把一件事情说成另一件事情,又故意说到我的伤心处,故意戳我伤疤。我怒从心头起,从中间地跳到他家田里,扑向他,一拳擂着他额头,文邦本来比我强壮,趁着他没准备好,才被我暗算一拳。接下来他抱着我,在我后脑勺捶了不知道多少拳,我正要抽出腰间的柴刀去砍他,不料被他发现,他用力地按着我的手,让我抽不出刀,我们抱作一团,翻滚在还没来得及耕作的荒草遍布的田里,在翻滚时,我的柴刀不知道落在哪里了,我的额头触碰到犁铧锋利的白刃上,顿时红色的血液汩汩而流,染红了我的半边脸,我用力一翻,“嘭”的一声,两个人抱作一团像个泥球一样滚落下犁好的梯田,田中平静的水面向四周溅起,我们在水田中翻滚的像水牛一样满身污泥,我垫在下面,水面把我淹没,我脸上的血染红了一片水田。

我挣扎着翻滚,却被文邦顺势摔到下一层梯田来,我双脚撑地,擦着满脸的泥水,文邦站直身子,也在擦拭着沾着污泥的脸和被污水浸入的眼睛,我趁此机会,举目四望,正看见田埂上放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我顺手捡起那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块,使尽一身充满愤怨的气力甩向文邦。不料,那石头正中他后脑勺,他膝盖一软,跪在田里,田里的水瞬间把他的膝盖给淹没了,接着他头向前一倒,像一根羽毛插入田中。

伤心事总是一提就伤心,老猫啊,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从村子消失近二十年了吗?我犯了故意杀人罪,被判了十三年,出来后,我进了一家垃圾场工作了六年才回家。老伴在我关进去后十年,就抱憾离世了。

现在我六十,六十啦,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十三

熬过了漫长的冬天,度过了一个短暂的春天,在清明节那天,大伯,郁郁而终。

清明节后一天,村里人发现那个长命的猫也在大伯家的院子里寿终正寝了。村里人说,猫有九命却也难逃一死,人活着,也都难免一死。死并不可怕,怕的是不知道怎么活着。

【作者簡介】农荣思,云南富宁人。文学作品散见各类文学期刊。曾获得“包商杯全国高校征文奖”“全国青年打工诗文大赛奖”“全国大学生牡丹文学奖”“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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