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在天
2023-08-10阿基米花
远去的事物会在心中逐渐变大,大到撑起一片天空,年复一年枯萎又重生的芭蕉,又将繁盛在这个盛夏,它就是我的飞龙。
——阿基米花
一
父亲在家门前的山坡地里挖土豆的时候,捡到了一条大鱼。没错,是一条大鱼,水里游的鱼,我父亲在土豆地里捡到了。
他告诉我,这鱼是从山顶飞过的龙身上掉下来的。
“龙喜欢吃鱼?”我问父亲。
“龙不吃鱼,它吃云。”父亲说。
“它抓鱼玩?”我接着问。
“小娃头才抓鱼!鱼龙混杂知不知道?鱼,是龙飞出东海时不小心夹在龙鳞里带出来的。”父亲不屑地说。
“这鲫鱼是从东海被龙鳞夹着来到我们家土豆地里的?”我又问。
“对。偶尔,天上还会掉大龙虾、大螃蟹,它们都是被夹在龙鳞里的。”父亲说,“龙,飞着飞着就会张开全身的龙鳞,抖一抖身上的海水,这时,夹在龙鳞里的鱼、虾、蟹,还有海水,就会纷纷落下来。当然,大部分是雨水。”
“哦。下雨天下的都是海水?”我问父亲。
“当然。那是龙抖落下来的海水,就像落汤鸡撑开翅膀抖脖子时甩出水一样。”父亲说。
那年我七岁。
父亲提溜着一条从土豆地里捡来的大鲫鱼,告诉我龙的生活习性。在活生生的大鲫鱼和父亲的对答如流面前,我对龙鳞里夹着鱼掉到我家土豆地里这件事深信不疑。也许我理解错了,父亲讲的龙没准是龙卷风的意思。
不管怎样,我记住了土豆地里的鱼是从龙鳞里掉下来的,完全不可能是从猫或者猫头鹰的嘴里掉下来的。
二
这之后没多久,我也捡到一样奇怪的东西——一个发了芽的芋头。
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照例赤着脚、挽着裤管、猫着腰在小溪的石块旮旯缝里搜寻鱼、螃蟹之类的小活物。那是在洗菜埠头和洗衣埠头之间的一段比较平缓、比较规则、比较浅的溪流区间。溪里的石块都很圆润,不会割脚,也没有重得翻不动的大石块,上游和下游经常有人洗菜、洗衣服,万一被水鬼抓去,还能及时呼救。因此,我们是放心大胆在这里玩水、抓鱼的。
在这里,我们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溪边石榴树下的台阶上等,会等到扑通掉下一个石榴来,溅起一大朵水晶皇冠形水花后,石榴开始在水中荡漾。对于自然成熟掉下来的石榴,就住在溪边的石榴树主人是拿我们没办法的,那是我们从水里捡来的石榴。在石头上敲开,每人分一小块,用嘴嘬着吃,是件激动人心的事情。吃完石榴,我们还会把石榴皮扔进石榴树主人家的小木窗,把石榴皮还给他。我们有数不清的挑衅大人的方法。
我们也清楚地知道这段溪流上哪块石头是固定的、长有青苔和水草,哪块石头是不固定的、会摇动。我们还知道哪些石頭下面鱼最多,哪些石头下面可能有水蛇。
对这段溪流,我们比对自己家里还熟悉,就算掉进去一只螳螂,我们都可以准确推算出它如何成功自救。
小伙伴们在前头翻石头找螃蟹、摸石头捉鱼,我在最后面一边哗哗哗踩水,一边看着亮闪闪的白色小波浪。我在水底的两只小脚被清水冲刷得雪白雪白。我扭头看了看右前方,发现在浅水中间,有一把两头尖的绿色小镰刀。揉了揉眼睛,我抬头去看蓝天,一切都很清晰。我继续朝右前方看去,那把绿色小镰刀依旧在微微起伏流动的溪水上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猫下腰,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蹚着水靠过去。这溪里溪外有什么东西我一清二楚,只见那绿色小镰刀中间还带着一根一寸长、筷子粗细的绿色手柄,就像一把精致的绿色羊角镐。
小溪里除了几块固定的石头上有些固定的绿色——它们就算洪水过后也依然贴附在石头上——和掉入水中的螳螂之外,是不可能有绿色东西的。溪水是透明的,水里的石头是黑黄色的,露出水面的石头是灰白色的,还有一些棕褐色的树枝因撞击露出肉色的木质部。
这绿色的羊角镐到底是什么?
难道也是被夹在龙鳞里掉下来的?
小伙伴们在前面越来越远,朝我招手呼喊,他们都快到洗菜埠头了。
我继续向羊角镐靠近,两手弯成半球形,准备像捉蜻蜓一样捂住它。“嗒嗒——”我冲出最后两步,“啪”一声,两手迅速落在水里,紧紧捂住绿色羊角镐的手柄。
它一动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水花溅了我满脸满身,湿透的裤管自个儿滑落下来,浸在溪水中飘忽摆动着。
我撅着屁股,跪在溪水里,稳稳地抓住了一个怪物。
前面的小伙伴看到我这架势,有人喊了起来:“他一定抓到大鱼了,快去帮忙!”
很快,他们就“啪啪啪”踩着水跑过来。
“你抓到什么了?”
“要不要帮忙?”
小伙伴们连忙问。
“不晓得抓到了什么。”我说,“快帮我翻开卡着的两块石头。”
小伙伴们很快翻开那两块石头,我慢慢地扯出那怪物,在羊角镐尾部还连接着一个毛茸茸的棕色块状物。
这下我终于可以捧着那怪物站起来了。
“哈哈!这么多人来帮你,就为了抓一个发芽的芋头啊!”
“哈哈!”
“你也太会演戏了吧!”
小伙伴们笑得我都难为情了。
“我才没演戏!你们见过这样的芋头?你们家芋头种在小溪里?”我反问道。
这可是从龙鳞里掉下来的东西,我心想。
“哈哈,不是芋头,你拿回家养在水缸里吧。”
“我们捉鱼去喽!”
他们继续去捉鱼。
三
我捧着“发芽的芋头”站在水里仔细查看,它还是一动不动。我用指甲掐了掐,没反应。
嚯!我可能真的在小溪里抓了一只芋头!
想到刚才抓芋头惊心动魄的场面,我恼羞成怒地自言自语:“你也太会演戏了吧!自己把自己骗得团团转!”
裤子已经全湿了,我提溜着芋头,先回家了。
既然不是个活物,总不能真养在水缸里,想来想去,我决定先将芋头种在门前院子里。具体位置我选在院子右侧边缘的中间部位,那里不碍事,离家门口又近,我每天都可以看到。
拿来一把小锄头,我开始在院子里挖坑,才挖到四五厘米深,小锄头就开始“当当”地往回弹,土层很浅,下面堆的都是大石块。接着,我又在院子里到处试挖了七八个坑,整个院子被我弄得一塌糊涂。最后,我又回到最先选好的位置。
我得赶紧把芋头种下去,它原来是在水里生活着的,真担心没水喝,芋头很快就会渴死。
把那个坑扩大后,我把芋头放进坑里;接着,将七八个坑挖出来的泥土全部堆到芋头上面,终于堆出了一个小土堆;然后,在小土堆的四周摆放好一圈小石块,防止好不容易堆好的泥土塌方、流失;最后,我抓紧时间浇水。
浇上去的水渗得很快,简直就像浇在干燥的砖块上,汩汩汩就渗进泥土里,没了影儿。浇完水,我把小土堆拍得圆鼓鼓的,一个绿色的羊角镐笔直地竖立在那里,比一根筷子高一点点。
这时,父亲刚好就回家了。
“手闲?挖这么多洞出来干什么!”没等我把小锄头藏起来,他就劈头盖脸骂了起来。
“这下面全是石头!没有金银宝贝,我全挖过了!”我用粘满泥巴的手指着小锄头说。
“那边种的是什么?”父亲指着绿色羊角镐问。
“是芋头!”我说。
“胡说!不是芋头。”父亲说。
“是一根柴!”我灵机一动,“我为爷爷种的烧饭用的柴,你不许拔了扔掉!我自己会浇水!”
“哼!种柴?哪个书呆子老先生教你的?还不如用爷爷自己的胡子烧饭靠得牢!”父亲懒得和我纠缠。
四
芋头暂时被我保住了,但是父亲对我种东西——任何东西,是有成见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怕我学会种东西动摇了他一家之主的地位,还是故意打击我,好让我以后好好读书。
在这之前,我曾经跟着母亲去萝卜地里拔草。没拔一会儿,我就开始抱怨草太多,根本拔不完,还要瞻前顾后看着萝卜苗。我跟母亲商量:“我们把萝卜苗先全部拔出来放在阴凉的地方,然后用锄头唰唰唰彻彻底底除草,草锄完了,再把萝卜苗种回去!又快又省力气。”
母亲听了,哈哈大笑,她說,没见过这么种萝卜的。不过,她也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在我软磨硬泡之下,那天我们母子俩很快完成了除草的任务。后来萝卜一直长得很好,绿油油的,叶子又长又宽。直到拔萝卜时,父亲拔出一个个手指粗细的萝卜,母亲才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
原来萝卜苗拔出来的时候损伤了根,再种回去,萝卜就会从断根的地方长出很多细根,等萝卜长大后,就会长成一根一根手指头一样,而不是光溜溜的一长条。这就是萝卜不能移栽的根本原因。
我坑了我妈呀。
至此以后,父亲见我拿锄头就会嗤之以鼻,就像刚才看见我种芋头那样。
几天后,绿色羊角镐卷着的叶子张开了一边,像个小喇叭,芋头秆子也长高长粗了不少。它真的生长得很快,跟吹气球差不多。
又过了几天,秆子就有碗口那么粗了,比我还高,摸上去光溜溜的,用力一捏软绵绵的,还有沙沙的声响,四五片叶子撑开来就像绿色的船帆!
果然是从龙鳞里掉下来的东西,长得比任何植物都快,全村都没见过这样神奇的植物!
“你种的是芭蕉啊,哪里来的?”父亲问我。
“东海来的。”我说。
“说实话!”父亲瞪了我一眼。
“从龙鳞上掉下来的,掉在小溪里,我捡来的。”我实话实说。
“芭蕉没什么用。”父亲说。
“不能当柴烧吗?”我问。
“当柴?你见过长得这么快的柴?草都不如,空气都不如!”父亲激动起来。
“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我接着问。
“这东西一到冬天,不管长到多大,只会烂成一堆臭烘烘的烂叶子,毫无用处。”父亲说,“你看邻近各村谁家里有空地种这芭蕉?”
“你别打歪主意,我今年才种的,这是芋头,明年能长出一箩筐芋头!”我的意思是告诉父亲至少让我看到它一个完整的生长周期。
五
接下来,我的芭蕉长得更快了。每多长出一张叶子,它的秆子就能变粗两厘米,巨大的芭蕉叶向四周撑开,如同一个插满花的花瓶,每一张叶子就是一把遮阳伞。清晨,叶面一尘不染,绿得均匀,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边缘,一条条叶脉像是用刻度尺画出来似的。
那段时间,14寸黑白电视机上开始播放都是雪花点的《西游记》。看到铁扇公主那一集,小伙伴们都跑来我家院子,向我借芭蕉扇。也是在这之后,我才确定,之前种的可能真的是百无一用的芭蕉。
小伙伴们来借芭蕉扇,这芭蕉总算有个用处,我很是大方,拿起砍柴刀就站到凳子上,给他们每人削下来一张巨大的芭蕉叶。他们一个个举着芭蕉叶,哗啦啦追逐起来。
芭蕉叶柄虽然很大,但削起来就像削纸一样容易,它里面几乎是空心的,横七竖八隔着浅绿色的隔膜,如同被放大的海绵结构。怪不得芭蕉长得这么快,里面大部分是空气!被削断的地方会渗出透明的黏液,断口处很快就会被氧化成棕褐色。
削去叶子,芭蕉秆子越来越高,很快就超出了我可以控制的范围。
那年台风来的时候,芭蕉被狂风吹折了。
我抱着光溜溜的半截芭蕉秆子,伤心地哇哇大哭。
“你不是从龙鳞上掉下来的怪物吗?风一吹怎么就断了?
“你怕刮风,你长这么高干什么呀?
“让你扇风灭火焰山的火,你怎么把自己灭了呢?
“你这没花没果,现在又没枝没叶想当电线杆的家伙,给我活过来!”
“别哭了!这东西生命力强,明年还会长出来。”父亲告诉我。
很快,仅剩的芭蕉秆子也枯萎缩水,成了一个稀里哗啦作响的空壳子,它一点一点倾斜,最后倒在那个小土堆上面。
没了芭蕉,小土堆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坟丘。
我在小土堆周围插上小篱笆,保护起芭蕉的遗迹,就像在考古现场拉起了严肃的警戒线。
第二年春天,那堆芭蕉废墟中果然又冒出了喇叭形的卷叶子,一共三蔸。新长出的芭蕉叶嫩得粘手,卷得害羞,它们是院子里土生土长的芭蕉了,再也不是什么从龙鳞上掉下来的怪物,生长速度比去年更快。
按照这速度,我确定今年的芭蕉会比去年的更早断掉。
我开始剪去它们的顶端,又在芭蕉秆子上用布条垂挂起三块小石头,我要拖延它们的生长速度,让芭蕉横向发展,变粗变壮。在台风来临之前,我还用稻草绳将它们仨上下捆搭在一起,并用木棍子支撑,总算安全度过了台风天。
不过到了秋天,芭蕉依然枯萎倒下,又成了废墟。
慢慢地,我已经习惯它每年会枯萎,我想父亲也开始习惯它每年会出现。
我再也不用担心父亲会将毫无用处的芭蕉连根拔起扔掉了。
年复一年,芭蕉在院子里枯荣了十二次,七岁时种的那棵芭蕉,已然成了一小片芭蕉林,我也到外地上大学了。
有一回,父亲在信中非常内疚地告诉我,芭蕉上长出了一大串小小的、和香蕉很像的绿色芭蕉,可惜被他不小心掰断了。我回信说,断了就断了吧,知道芭蕉能结出果实,我实在很高兴。
我们花了十二年,终于发现它不是一无是处了!
那年寒假回家,整个院子被浇成了水泥地,很平整,只是再也找不到芭蕉的一丝痕迹了。我的脑袋里满满的都是那一串未曾谋面的浅绿色小芭蕉。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