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达尔：与伤痛共舞

赵菀滢

2022年8月30日，美國纽约，纳达尔在美网公开赛上庆祝得分

6月3日，37岁的第一天，纳达尔从巴塞罗那某家医院的病床上醒来。

他身着深蓝色手术服，裹着花白的被子，露出黝黑发亮的胳膊。他的右手手背还扎着滞留针，左手做着标志性的胜利姿势，紧握拳头、露齿大笑，仿佛下一秒耳边就会响起一声“Vamos Rafa（拉法加油）！”

如果不是这场手术，拉斐尔·纳达尔（球迷称之为拉法）或许在为法网第三轮的比赛做准备。

正常参赛的话，他会先来到更衣室冲一个冷水澡，然后换上印有他个人“牛头”logo的定制比赛服。接着，拉法会戴上耳机走向按摩台，理疗师拉斐尔·梅莫开始集中揉捏他的左腿，因为这是他最脆弱但也最重要的部位，必要时梅莫会为他缠上绷带或者打止痛针。在离开更衣室前，拉法最后会做一套激烈的热身活动，直到额头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这是他进入赛场时不变的规律。

法网、红土，他曾是这里的“国王”。踏入球场后的纳达尔仿佛无所不能，肾上腺素带来的兴奋很快战胜了生理的疼痛，多日鏖战的疲惫也随之消散。在20多年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拉法都在忍耐和坚持。无论有多艰难，拉法可以永远相信他的意志力。

只是37岁的纳达尔，最终还是缺席了。

自今年澳网左腿髂腰肌受伤以来，他已经缺席了5个多月的巡回赛。身体敲响的警钟格外刺耳，退出本届法网，是一个痛苦而正确的决定。

5月28日，法国网球公开赛（又称法网或罗兰·加洛斯）如期开赛。依旧是在阳光明媚的巴黎，依旧是那片橙红的红土场，依旧坐满了高喊“Allez（加油）”的球迷，但今年的法网，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退出本届法网，是一个痛苦而正确的决定。

2023年6月3日，西班牙巴塞罗那，纳达尔在病床上做标志性的胜利姿势

当地时间5月18日下午4时，纳达尔在家乡西班牙马洛卡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面对最擅长的红土赛事，纳达尔也只能遗憾宣布，其身体已经“不可能”及时伤愈。“过去几个月太艰难了，我每天都在努力恢复，做尽可能最大的努力。但是我们无法找到解决我澳网伤病的有效办法。”

“地无其王”（Une terre sans son roi），这是今年5月19日，法国《队报》在开赛前的一期封面策划。这是自2004年来，曾在此加冕过14次的“红土之王”纳达尔首次缺席法网。

他是一个注定与伤病共存的人，如今，这位来自西班牙的斗士，终于迎来了休息的时刻。

马洛卡男孩

在深入了解纳达尔前，我曾和几个球友盲猜过他的MBTI人格。

“首先他肯定是E人。”我自信地下了定论。理由很简单，纳达尔可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是出了名的乐观外向，I人的可能性应该极小。“那就是ENFJ？”球友一号说，“他的比赛总是能感染到我，应该是有点‘主人公能力在身上的吧。”“我觉得是ENFP吧，毕竟纳达尔竞争心是很强的。”球友二号回答。

然而事实是，从一开始我们的方向就猜错了。纳达尔是“I”人，ISTP，官方的称谓是“谦逊的手艺人”。特点是“坦率、诚实、讲求实效，他们平等、公正，喜欢行动而非漫谈。他们很谦逊，平和而寡言，往往显得冷酷而清高，而且容易害羞”。

2019年10月19日，纳达尔与妻子玛利亚·弗朗西斯卡在家乡马洛卡岛举行婚礼

在马洛卡，他只是纳达尔家族中的一个小男孩。

我感到有些意外。拉斐尔·纳达尔，或称拉法，是22届大满贯得主，是红土上的霸主，是在得分时会挥舞着拳头呐喊的西班牙“斗士”，虽然赛后采访能看出他的谦逊和腼腆，但ISTP这个结果依旧有点难以置信。

“他是马洛卡人。”西班牙《国家报》的资深国际撰稿人约翰·卡林点出了纳达尔性格的根源。在阳光沐浴下的西班牙人可能“E人”含量高，但西班牙的马洛卡岛却是“I人”天堂。拉法，正是土生土长的马洛卡男孩。

马洛卡岛是西班牙的巴利阿里群岛的最大岛屿，坐落于西地中海，被西班牙大陆、法国大陆、意大利萨丁岛和北非大陆包围，是著名度假胜地，也被称为“地中海的乐园”。西班牙著名画家、作家圣地亚哥·鲁西纽尔这样形容：“跟随我来这个宁静之岛，那里男人从不匆忙、女人永不衰老；那里的美景再怎样形容也不过分；那里终日阳光灿烂，就连月亮也是缓缓升起，迟迟移动。”

但与到访游客不同的是，马洛卡岛民即使追求悠闲的生活，也时刻保持低调和警惕。

“马洛卡并不是英雄辈出的地方。”一本介绍当地风土人情的小册子《亲爱的马洛卡人》中写道，“而即使出了英雄，马洛卡人也不为所动。”在各大赛事的比赛期间，纳达尔时常会因为出行不便而感到烦恼。但在家乡，他无需任何遮掩和陪同，可以在街上自由出行，可以在公园与大叔拉会儿球。在马洛卡，他只是纳达尔家族中的一个小男孩。

马洛卡人的谨慎与它被侵略的历史也密不可分。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马洛卡不仅是海盗洗劫的目标，还曾分别被汪达尔人、拜占庭人和摩尔人征服，因此在长期与外人斗争的影响下，马洛卡人总是有自己的社交圈，且格外珍视家族，对故乡有高度的忠诚和归属感。这点，也在纳达尔家族身上得到了体现。

纳达尔家族三代人都生长于马洛卡，纳达尔的妻子玛利亚·弗朗西斯卡也是马洛卡人，他的团队也几乎都是本地人，包括教练托尼、理疗师拉斐尔·梅莫、和卡洛斯·莫亚、体能师霍安·福卡德斯等，全都是纳达尔的直系亲属或者马洛卡岛民。约翰·卡林形容马洛卡对纳达尔的羁绊是“鱼与水”。“虽然作为网球运动员的纳达尔在世界各地的网球赛事中获得无数胜利，但离开了马洛卡，纳达尔就像鱼儿离开了水。”

2023年1月18日，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上，纳达尔左下腹部和臀部周围受伤，神情痛苦

胆小的猫咪

在马洛卡岛的马纳卡镇，纳达尔家族在镇中心买了一栋五层的小楼。纳达尔的爷爷希望整个家族能住在一起，因此，纳达尔在那里度过了他十岁到二十一岁的时光。音乐家爷爷的教诲是：“从小我就告诉他们，做什么事都要以家族为重。”纳达尔的父亲塞巴斯蒂安·纳达尔也曾说：“我愿意放弃一切—金钱、房产、汽车、任何东西—也不愿与家里人起矛盾。我最亲密的朋友就是我的家人，然后才是其他人。家族的团结是我们生活的支柱。”

温网之所以能成为纳达尔最爱的赛事之一，也是因为每次比赛，他都会在全英俱乐部对面租到一栋五层高的小楼，这让他感觉回到了小镇上，身边都是说着加泰罗尼亚语的“老乡”，他们这个小家族仿佛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其乐融融地生活着。

在每场比赛的喧闹和激烈抗争之间，纳达尔渴求这份带有家乡气息的平静。因为球场上意志力强大的他，在场下是几乎见不到的。

纳达尔曾吐露：“在重大比赛前，我的精神状况非常紧张脆弱，需要精心的呵护与照顾。”在妹妹玛丽贝尔·纳达尔眼里，拉法是一只敏感又胆小的猫咪。“他不喜欢黑灯瞎火，睡觉时要开着灯或电视机。打雷闪电会令他不安。小时候遇到雷雨天气，他会躲到枕头底下。”纳达尔总是小心翼翼，哪怕是玩赛车游戏，他也不敢全力加速。

在球场上，球迷们也经常调侃他的怪癖。纳达尔每次喝完水，会按照坐的位置，把两瓶水放在他的左脚前面，一瓶紧挨着另一瓶，瓶身面向球场。他走进球场一定是先迈右脚，当他准备发球时，他会用一只手将汗湿的头发塞到耳后，先是左耳，然后是右耳，随后将手伸向自己的后背，扯松衣服和短裤，再不多不少地拍5下球。西班牙人称这些为他的“Manías”，即他在球场上的“抽搐”，也可以说是“强迫症”。

2005年4月3日，纳达尔参加美国纳斯达克100公开赛

但只有纳达尔自己知道，这些小动作都是他脆弱的心理在作祟。这也是为什么他需要家人和马洛卡人陪伴在他的身边，他们都是他的温柔乡，是为他筑起心理防线的一根根火柴。

他说：“如果一根火柴没有搭好，模型就会轰然崩塌。”

伤病史

纳达尔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与伤痛作斗争，在他性格敏感脆弱的另一面，展现出了意志的顽强。

运动员几乎都会在其职业生涯的某个时间点上遭遇伤病，但是纳达尔的职业之伤不仅来得很早、很痛，还格外频繁。回顾纳达尔的职业生涯史，几乎等同于回顾他的伤痛史。

纳达尔从小在足球兴趣上培养自己，但叔叔托尼·纳达尔却看中了他的网球天赋。15岁，他转入职业网坛。2004年，也就是纳达尔职业生涯的第三年，他就因左脚脚踝应力性骨折而停赛近3个月，因此错过了法网和温网。紧接着在2005年，他一年内赢得了11个冠军，彼时排名来到世界第二，却再度负伤。虽然他早已习惯带着伤痛比赛，但这次的痛，他感到非比寻常。

在马德里大师赛的决赛上完成了“让二追三”的逆转奇迹后，纳达尔发现他的脚已经无力支撑身体，走路一瘸一拐，持续肿胀带来的疼痛使他寝食难安。他不得不退出接下来的瑞士巡回赛和年终总决赛，回到西班牙求医。

2018年1月23日，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上，纳达尔受伤倒地

2020年1月23日，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上，纳达尔腿部受伤

在法網菲利普·夏蒂埃球场的内场看台边，高挂着一句拿破仑的名言——“胜利属于最顽强的人”

“在我的心里，比分仍然是0∶0。”

2005年12月，年仅19岁的纳达尔正式确诊了一种罕见的先天性足部疾病—位于左脚脚背足弓部位的跗骨天生残缺。医生表示，如果他的脚部经常承受压力，跗骨就会容易碎裂。而对于网球这项用“脚”打的运动来说，这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更糟糕的是，由于是罕见病，所以即使18年过去了，现在都还没研发出可以根治的医疗手段。

“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恐怖的灾难。”他在同名自传中写道，“那一天，我觉得自己离网球是那么遥远，我无法让自己乐观起来，或想出切实的解决方法。我陷入了绝望，在我的眼里，我苦心营造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

最终在医生的建议下，纳达尔只能选择一个“拆东墙补西墙”的治疗方法：改变身体的重心，将跗骨承受的压力转移到别的骨头上。为此，他和团队一次次的调整网球鞋的形状和厚度，直到跗骨的疼痛减轻，但医生也向纳达尔警告：“你的膝盖和背部将承受更大的压力，并且这样的调整也仅仅是控制病情。”

在休息了4个月后，2006年2月，纳达尔重返赛场，在首个复出战，法国马赛公开赛中，他成功挺进了四强，随后还在迪拜、蒙特卡洛和罗马赛事的决赛中，连续在费德勒面前夺下冠军。其中蒙特卡洛、罗马两项大师赛更是二连霸，延续他的红土“神话”。但也正如医生所预测的那样，纳达尔的背部和腿部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问题，其他身体部位也小伤不断，包括但不限于：

2009年美国公开赛期间，纳达尔腹部微型破裂，膝盖出现肌腱炎。2010年澳大利亚公开赛四分之一决赛上，他因股四头肌肌腱撕裂退赛。2011年又患上了因创伤性关节炎引起的炎症。2012年，他遭受了左膝髌骨肌腱的部分撕裂。2014年的右手腕后尺骨鞘脱位、2018年髂腰肌、腹部受伤、2019年左手腕部发炎、腹部撕裂、2022年左侧第三肋弓应力性撕裂、2023年的左腿髂腰肌二级损伤……

分秒必争

伤病缠身的纳达尔是顽强的。

在法网菲利普·夏蒂埃球场的内场看台边，高挂着一句拿破仑的名言—“胜利属于最顽强的人”（Victory belongs to the most tenacious），这也是法国民族英雄罗兰·加洛斯在其飞机螺旋桨上刻下的格言。

坚持，是所有大满贯五盘三胜的赛制对球员提出的要求，在红土场上，这个要求显得尤为刁钻。

红土球场的特点是弹跳高、球速慢，同时还伴随着不规则弹跳。比起草地和硬地球场的比赛，红土赛往往都是动辄二三个小时的拉锯战。每局比赛中，持续的底线跑动和急停急刹，不仅考验着运动员耐心和技术，更是将他们的体能和意志力磨到极限。

2013年6月7日，法网公开赛上，纳达尔发球

毫无疑问的是，拥有90%以上的红土胜赛率，以及14次捧起火枪手杯（法网冠军奖杯）的惊人记录的纳达尔，已经用成绩证明他是这片土地上最顽强的斗士。但在每场比赛中，他始终时刻保持的谦逊与“危机感”，每分都搏到最后。

2013年的法网半决赛上，纳达尔遇到了老对手诺瓦克·德约科维奇（也称德约）。当时德约身居世界第一，并且在蒙特卡洛大师赛上直落两盘击败了纳达尔，终结了西班牙人在蒙特卡洛的连胜纪录。与此同时，德约在2013赛季初就透露，他的首要目标是赢得他的第一个法网冠军。作为六届大满贯冠军，德约曾三次在巴黎被纳达尔击败，因此他深知这场半决赛将是“又一个巨大的挑战”。

另一边的纳达尔，虽然头顶卫冕冠军的光环，但在2012年赛季末经历了很长的低谷期，并刚从左膝手术和病毒性胃炎中恢复过来，并没有达到“满血复活”的状态。现身法网时，他的左膝还裹着厚厚的绷带。

比赛开始了，双方都在互相试探。俩人在此之前已经交手过34次，早已知己知彼。20分钟后，比分来到3∶3平。他们的每一分都充满了“算计”，就如同投行分析师们计算着他们投资的最佳回报。

终于，纳达尔的三个破发点改变了气氛。伴随着观众高喊的“拉法、拉法（RAFA、RAFA）”，德约科维奇的击球接连出现失误。紧接着在盘点上，德约将一个正手推出了底线，在第51分钟交出了第一滴血。

从第一天训练开始，托尼就开始将拉法塑造成懂得忍耐和冷静的“斗士”。

6∶4，纳达尔似乎已经运筹帷幄，但在长椅上休息的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只是机械地擦着汗，嘬了几口水。或许这一分的领先，在他看来并不意味着是优势。在2008年的温网决赛上对阵费德勒时，即使大比分优势已经来到2∶0，纳达尔也“没有获得胜利的预感，完全没有”。他在自传中回忆道：“或许在斗志上我占了上风，但假如我稍有松懈就会被他反扑。”

“在我的心里，比分仍然是0∶0。”

西班牙老将卡洛斯·莫亚2004年协助西班牙在戴维斯杯夺得冠军，并在迈阿密公开赛上击败过纳达尔。在退役后，他于2017年成为了纳达尔的教练。他也曾感慨：“他（纳达尔）分秒必争。当我在一盘中以5∶0领先时，我的精神会松懈下来，我会输掉一两局，但拉法从来不会这样。他从不轻易送出分数，他让对手心惊胆战地意识到，他将竭尽所能，以6∶0、6∶0的分數将你击败。”

120秒的休息时间到。

纳达尔很快起身、拿拍、活动双腿，紧皱着眉头迈进球场。

这一盘，德约科维奇的状态也有了明显提升。虽然纳达尔保持了他底线调动和跑动能力，不断用拉满上旋的底线球，挤压德约科维奇的发挥空间，但有着“防守大师”的德约仿佛一堵墙，总能用柔韧且灵活的身体，将纳达尔的制胜分化险为夷。

纳达尔失误了。德约把握机会，轰出了几记角度刁钻的正反手，最终以一板速度高达157公里每小时的斜线正手成功破发，取得了5∶3的绝对领先。

德约在输掉第一盘后能够应声而起，纳达尔接下来也想证明他能做到这一点。

第三盘，纳达尔则一路高歌，连保带破连下5局。最终以6∶1的绝对优势，拿下了第三盘，距离决赛仅一盘之遥。

2013年的法网半决赛上，纳达尔遇到了老对手诺瓦克·德约科维奇

2022年8月26日，美国纽约，西班牙老将卡洛斯·莫亚陪同纳达尔赛前训练

战胜恐惧

然而面对胜利，纳达尔是恐惧的。

纳达尔清楚地意识到，他跑得够快、力量够足、意志力也足够顽强，他是在红土场上长大的，他打小就清楚，他终将有一天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战无不胜。

回到2008年温网的决赛，纳达尔在大比分2∶0，第三盘也仅差1局获胜时的情景，纳达尔感觉，毕生的梦想已经触手可及了，但失败依旧降临。

“我一生都渴望赢下比赛，一直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不敢有任何展望，不敢有任何后悔。但站在胜利的边缘时，内心的紧张和兴奋出卖了我。”

第四盘开始了，当双方你追我赶到抢七大战时，两人都在棘手的横风中放慢了发球速度，焦虑渗透进所有人的细胞。

根据法网的官方数据，截至2013年法網半决赛前的交锋，纳达尔在抢七中以5比4领先于德约科维奇，并且在之前的大满贯比赛中，纳达尔从未在抢七中输给德约科维奇。这次，纳达尔还能续写神话？

显然，想冲击第一个法网冠军的德约并不会放弃。他在抢七中先发制人，将比分差距扩大至6∶3。而在胜利女神脚边徘徊的纳达尔却慌了阵脚。

他曾在书中这样描述自己对胜利的恐惧：你知道你必须打出什么样的球，但你的头脑和双腿不听使唤。紧张情绪控制了你的行动，你无法挺住或坚持下去。脑子里似乎塞进了一团乱麻。他甚至苛责自己是关键分上的“懦夫”。

这次，纳达尔依旧没有战胜恐惧。随着他网前截击的失误，他丢掉了第四盘，在大满贯种对阵德约的抢七不败纪录也就此终结。

大比分来到2∶2，也就是0∶0。局势也回到了纳达尔熟悉的感觉—挑战、战斗，保住这一盘。

这是纳达尔职业生涯第二次在罗兰加洛斯经历五盘大战，第一次是在2011年首轮对阵伊斯内尔。而法网的决胜盘长盘制度（决胜局时一方一定要领先2局才能赢得比赛，在2022年后被改为抢十决胜赛制）也让结果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纳达尔在决胜盘率先发球，然而德约延续了超高竞技状态，连破带保赢得两局。在决胜盘中，这样的优势几乎奠定了比赛结果。但当比分来到4∶3时，德约在击打一个网前球触网后，与裁判发生争执，心理出现了波动。最终用一个非受迫性失误送出了发球局，纳达尔成功回破，将比分扳平至4∶4。

此时的纳达尔看起来多了几分冷静，至少他的脸部表情没有给观众展示出情绪。第五盘在西班牙被称作“心悸之盘”，但纳达尔知道，他这一辈子都在为了迎接这一刻做准备。

成为纳达尔

还在孩童时期，纳达尔的叔叔兼教练托尼·纳达尔就给他安排了意志力训练。

托尼朝他扔球，让他保持清醒，并且从不让他感到自满。托尼还会和小拉法打比赛，一开始让拉法领先，然后在拉法一步步接近胜利的时候，突然提升水平反超并打败拉法。

叔叔总是在打击拉法的势气，对他进行“斯巴达式”的训练，从不允许拉法在球场上抱怨，不接受拉法的愤怒，更不能接忍受任何摔拍子的行为。从第一天训练开始，托尼就开始将拉法塑造成懂得忍耐和冷静的“斗士”。

转入职业运动员后，持续的伤病更是练就了纳达尔“时不我与”的网球态度。“你必须竭尽所能把握每一次机会，将它当成你最后的机会。”拉法专注于每一场比赛，每一分，胜利使他恐惧，但压力使他兴奋。“虽然我也会失误，但更多时候，我在压力之下能发挥得更好。”

孩童时期的纳达尔和叔叔兼教练托尼·纳达尔

2022年6月28日，英国伦敦，纳达尔庆祝比赛胜利

“我没有受伤，我只是一个与伤共存的球员。”

回到2013年那场史诗级的对决。最后一局，纳达尔也再次证明了自己。在非保不可的发球局中，即使面对德约展开了大角度的底线撕扯，纳达尔仍旧奋力追赶每一分，而德约意外地出现了三次非受迫性失误，最终纳达尔以40∶0拿下决胜局，紧握通往决赛的入场券。

在赛后采访中，德约对纳达尔一次又一次的反击表示钦佩。“这是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比赛”，他说，“我祝贺我的对手，因为他在正确的时刻展现了勇气。在第五局落后的情况下，他从底线打出了一些精彩的球。这就是为什么他是一个冠军。对我来说，还需要下一年。我并不期待一场轻松的比赛，我知道我们两个人都会全力以赴。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纳达尔肌肉发达，爆发力强，毫不留情，所以他最好的网球看起来不像是来自天堂的礼物，而像是凶猛意志的产物。”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新闻教授辛西娅·戈尼（Cynthia Gorney）认为，不同于费德勒的灵巧，拉法的胜利更与人产生共鸣，“就像个人努力的回报和代价在一个人身上得到了体现：如果你为了一个特定的目标付出了狂热地、足够长的时间和努力，你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撕裂你的身体，但也许你终究能达到目标。”

“每个网球爱好者都希望有一天能像费德勒那样打球”，《队报》体育记者菲利普·布恩（Philippe Bouin）说，“但每个人都想成为拉斐尔·纳达尔。”

但成为纳达尔，不仅意味着超人的意志力，还意味着一种与疼痛和伤病共舞的勇气。这些年来，他每天都与巨大的痛苦作斗争。尤其是澳网，是他最痛的大满贯：2011年，8强膝伤输球、2012年8强腿筋拉伤落败、2013年胃病赛前退出，2018年4强，他带着臀部伤，败给了西里奇。2023年的澳网，纳达尔左下腹部和臀部周围受伤，深陷苦战的他，神情痛苦，蹲下喘息，场边的妻子，当众落泪。最终纳达尔黯然败落。

事实上，他已经对无法平息的伤病麻木了。在2022年罗马大师赛男单第三轮中，他脚伤复发，并被逆转淘汰后，纳达尔在赛后记者会上表示自己已经厌倦了讨论伤病。“仅此而已，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伤病一直都在。”

“我没有受伤，我只是一个与伤共存的球员。”

责任编辑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