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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

2023-08-09达娃央金

西藏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卓玛大姐哥哥

收到大姐的微信,正在基层调研的伦珠脑子一头雾水。同样的消息,让正在批改作业的丹珍愣了一下。

什么事这么打紧,非得见面说?

再过两天就是雪顿节,七天的假期省去了請假的繁琐手续。

放假第一天一大早,丹珍一家三口就出发了。

在高速路上行驶了二十多分钟后,车拐进了一条狭窄冷清的老公路,和高速公路并行一段后,老路委屈地拐进了更加狭长颠簸的乡村小路。路两边藏柳树和矮墙低调站立着,车子熟练地穿行其中。丹珍对这里太熟悉了。

绕过一座矮山头,眼前豁然开朗,青稞地和油菜花铺天盖地,宛如一幅画,村子就像镶嵌在青稞地里似的。乡间道路两边褐色的木棍栅栏,齐刷刷站成了迎宾队伍。

“小时候,这条路可宽了。”丹珍难掩心中的喜悦。

“小时候的河水也都很宽。”强巴附和着爱人。

“我总是坐在这条路边等哥哥放学回来,”丹珍深情地回忆着,“同学给他的零食他都会带给我。”

“舅舅都给带些什么零食呀?”后座上的强珍好奇地问。

“奶渣、炒青稞粒,基本就这些。”强巴回道。

“舅舅他们也来吗?”强珍问。

没人说话。

车子经过了白色的村委会大院。

“比我们单位的办公楼还要气派。”强巴带着羡慕的口吻。

“现在的村领导不仅观念新,脑子还灵。你看每年年底给大姐他们分的红,咱俩工资都是零头。”丹珍的脸上满是得意。

“那是,要不大姐哪来的五十多万装修房子,‘土豪在村里呀。”强巴望着窗外闪过的一栋栋二层楼房。这里已经打造成了县郊原生态休闲胜地,从春到秋,城里人蜂拥而至,爬山玩水,林卡放歌,美了人生。可枕着这么好的资源,这几年,丹珍兄妹几个却从来没有聚到一起。但这话强巴不能轻易提,说出去,那是在揭丹珍一家人的伤口。

远远地就见着大姐的房子了,强巴又一次问道:“你说大姐究竟有什么事呢?”这问题,伦珠夫妇也没琢磨出个究竟来。

“你说,你哥他们来吗?”强巴小心地问。

“我哪知道。”丹珍绷着脸。

强巴下车,刚要敲红色的大铁门,门却开了。大姐和姐夫急匆匆走出来,只和强巴说了一句话。

强巴折回车里,刚下车的丹珍一愣。

“赶紧上车,我来开。”强巴说着话已经把大包小包放回后备箱。

“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丹珍疑惑地上了车。

强巴发动车子:“准有事啊,大姐都顾不上告诉我。”

大姐车在前,强巴紧跟着,两辆车子飞驰出村子。

“不行,我得问问大姐。”丹珍不容分说拨打电话。

放下电话的丹珍,脸色凝重,呆若木鸡,半晌没吭声。

“没事吧?”强巴焦急地望过来。

丹珍不说话,却呜呜哭泣起来。

强巴不再追问,丹珍是个藏不住话的女人。

果然,没一会儿,丹珍就说话了:“哥哥他们出车祸了。”

强巴吸了一口冷气。

临出门时,伦珠见卓玛有点兴致不高的样子,心里已经有几分不悦。

伦珠把带给大姐家的礼物装齐了,见卓玛不急不慢地收拾着儿子的衣服,他不耐烦地按响了汽车喇叭。

半晌,还是没动静。他气冲冲喊了一声,卓玛和儿子这才出了门。

一家人闷闷地不说话。儿子达杰是个闷葫芦,一上车就戴上耳机望着窗外,在自己的世界里享清福。

“哎,一会儿到了大姐家,别再绷个脸。”伦珠面无表情地交代。

“我还是不去了,演戏演过头怕出岔子。”卓玛拎包准备下车。

“添什么乱?你心里怎么就没个数呢?”话一说出去,伦珠就立马后悔了。

“砰!”只听车门冷不丁关上了,卓玛已经下了车。

接下来的场景达杰太熟悉了。爸爸卑微地向妈妈道歉,脸上挂着死乞白赖的笑,妈妈翻着白眼不吭声,一副八辈子有仇的样。可要不了一会儿,就像演一出戏似的,他们又该牵手折回到车里。达杰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音乐已经无法使达杰集中精力,妈妈骄横,爸爸软弱,他的冷漠无疑就是表达。

这会儿,爸爸和妈妈又有说有笑了。

“听你的,我们坐一会儿就回家。”伦珠笑着和卓玛说道。伦珠的笑里满是卑微,卓玛的笑融尽了得意。一声短促的“哼”从达杰的胸腔沉闷而出。

眼看着要上高速了,伦珠觉得什么地方震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剧烈地就地旋转了一大圈,后面的车子已横在他面前。

穿过长长的过道,丹珍见着伦珠第一眼,竟忍不住泪流满面。如果今天哥哥发生什么意外,她是不可能原谅自  己的。

卓玛一见丹珍,立刻转过脸去,闭上了眼睛。强珍冲到抢救室门前,紧张地往里张望。走在前面的大姐几乎扑向伦珠,伦珠语无伦次地告诉大姐,达杰在里面,情况不明。大姐顿时失声痛哭起来,她恨自己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如果达杰真有什么不测,她可是罪魁祸首,这家不是更加支离破碎吗?

丹珍和强巴尴尬地站着,低着头,像在等待审判。

之后的每天,丹珍都来医院,尽管哥哥和嫂子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尽管丈夫劝她不要再自找难受。是啊,那场车祸也不是自己安排的,可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愧对他们呢?

那天,丹珍又买了一锅鲫鱼,听办公室汉族同事讲,鲫鱼汤有利于伤口康复。走进病房时,恰巧嫂子的几位家人也在。碍于面子,大家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丹珍把鱼汤交给哥哥,说鱼汤能促进伤口愈合。哥哥点了点头,但一直没有直视她。

她刚出门,就听见里面有人说道:“这汤可不敢喝,这样伤害生灵,治起病来哪能顺利呢?”“不是说喝这个伤口好得快吗?”“千百年来,我们的祖先不也靠喝牛骨头汤治好了骨折?有谁喝过鱼汤?”“我也听过鱼汤营养高,做都做了,浪费了多可惜!”“可惜,哼!你就不怕再遭报应?”“咦,什么叫再遭报应?怎么说话呢,走走走,都给我走!”

丹珍听见嫂子把那些人赶出了病房。他们吵闹着相互指责话说过了头,转而又把矛头指向了嫂子,说她不      领情。

丹珍独自走着,街道上人来人往,車辆东奔西跑,忙忙碌碌的,一刻都不停歇。她悲伤地想,人是多么脆弱呀,谁都无法预知不幸和幸运哪个先到来,今天出门的一些人有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侄子的命能保住,已经是万幸的了。可这话她不能和哥哥嫂子讲,她怎么可能希望他们能理解,换成是自己的女儿强珍腿骨折了,她的心该有多痛呀。

强巴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一句话不说就哭出声来。

强巴是个聪明的男人,他极少评论丹珍兄妹家的那些事儿。他只是专心地听丹珍抱怨哥哥嫂子使脸色,嘲笑嫂子亲人的无情。大约一个小时后,她又在合计着明天该拿点啥去医院。

丹珍和伦珠兄妹俩,五官很像,同样的卷发,同样的褐色皮肤。但性格截然不同,丹珍心直口快,像一张透明的窗户,伦珠少言寡语,如一堵厚重的墙壁。望着丹珍的背影,强巴摇了摇头。

这几年,两家已经不来往了。但丝毫没有影响孩子们往来,强珍和达杰常常约着一起玩。强珍看不惯妈妈和舅舅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悄悄话她都是讲给爸爸听。强巴当然死守着与女儿的约定,从来不把孩子们的话透露给丹珍一丝一毫。

达杰生在春天,强珍生在夏末,强珍管达杰叫哥哥。达杰和家人话不多,和强珍在一起,却仿佛换了个人。强珍笑起来像太阳,他喜欢这个妹妹的开朗、善良。

两家关系僵持着,他更加珍惜这个妹妹。他们都喜欢吉他,小时候周末去吉他班,都是两家争着送。小学一年级起,兄妹俩上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从未红过脸。整整六年,两家轮流着接送孩子,一团和气,令很多人羡慕不已。

这本该延续的温暖亲情,没承想却意外断了线。每当母女俩发生争吵,强珍会理直气壮地把这解不了疙瘩的账,一股脑算到丹珍那次愚蠢的决定。丹珍也后悔,但如果哥哥嫂子心胸不那么狭隘,何至于此。

三年前的六月,强珍和达杰小考。内地西藏班,意味着更好的教育条件,更好的出路,当然也包含父母脸上的光彩。从四月份开始,两家铆足了劲,做足了功课。他们千方百计改善孩子们的饮食,四处打听请到最好的家教辅导,起早贪黑陪孩子背书,不厌其烦帮孩子查阅各类考试资料。

考试当天,丹珍和卓玛换上了新定做的藏装,头发都是到理发店专门做的,两人既紧张又激动,泪花都在眼里打转。她们如敬业的模特般,始终保持着饱满的激情在考场外站到第三天考试结束。兄妹俩胸有成竹,神采奕奕出考场的状态,让两家爸妈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了些。在等待成绩的日子里,两家暗自准备着新的行李箱和孩子要用的银行卡、手机卡、藏装等用品。

一天夜里,丹珍打来电话说成绩可以查了。伦珠夫妇朝儿子卧室狂奔,可儿子却把门关得死死的,任他们说破嘴皮都不吭声。他们赶紧喊强珍来,强珍进去坐了很久很久,出来只说了一句话:“舅舅、舅妈,哥哥心情很不好,你们给他点时间。”

卓玛瘫坐着,大脑一片混沌。伦珠来回踱步,如同困兽。

丹珍想要说服哥嫂,让达杰跟着他们住几天,伦珠坚决摇头。

这几天,丹珍天天打电话询问达杰情况,打来的电话多了,卓玛的语气开始变得越来越生硬。

“她是巴不得我们达杰出点事,天天问,明摆着没安好心。”卓玛撂下电话就喊,一次比一次愤怒。说多了,就连伦珠也觉得这妹妹有点看热闹的劲头。很多次,显示是丹珍家的号码,他俩谁都不理睬。现在,除了儿子,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了。

强珍几乎隔几天就去看哥哥,每次都是半天,但她对聊天的内容守口如瓶。每次问达杰的情况,强珍都会用:“别瞎掺和,这些事情需要哥哥自己来消化。”来堵丹珍的嘴。

强珍考上了上海的西藏班。这几天单位里都是小考的话题,强珍的高分赢得了同事们赞叹。夫妻俩神清气爽地上了几天班后,按照之前的计划,申请年假,要亲自送强珍去上海的学校。

强巴的亲戚和丹珍的闺蜜们都在鼓动他们为强珍举行欢送会。两人思前想后,还是动了心。这些年,两人送出去的份子钱也足够多,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也算是收回成本吧。

“你和大姐、哥嫂他们也打声招呼吧。”决定要办欢送会后,强巴提醒道。

“哥嫂都不问强珍考试成绩和学校情况,他们也太过分了。”丹珍这话其实说到了强巴心里,但他没吭声。

“嫂子那么要强,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难开口。”丹珍露出少有的无奈。

“周末,我们约哥哥一家去吃个便饭,合适的时候你说一嘴就好。”强巴  建议。

饭局没约成,哥哥一家出了远门,这是强珍无意提起的。

“他们可真有意思,出门还带保密的。”丹珍气不过。

“舅舅、舅妈带着哥哥散散心,多好的事情。”强珍没发觉妈妈的不悦,“只可惜哥哥不能参加我的欢送会。”

“可惜什么,瞪大眼睛瞧瞧谁才值得你可惜啊。”丹珍用手指狠狠地点了点女儿的脑袋。

临睡前,丹珍又说起这件事情。她放不下,强巴心里也多少有点火。达杰没考好跟自家不相干不说,连句场面上的话都不闻不问的,越想越不像话。

后来的三年里,两家也没有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却越走越远,就连回大姐家也都是你走我来,从不碰面。久而久之,倒显得相互碰面是件极其尴尬的事了。

“她大张旗鼓地举行欢送,是显摆给我们家的。她要低调点,达杰能不吃不喝的,闹情绪?”伦珠和卓玛振振有词。

“是个不太相干的人都会问学校情况,毕竟孩子第一次离开家去那么远,欢送时他们不表示就算了,假装关心一下也很难吗?还亲哥哥呢!”丹珍说着委屈地落泪。

大姐无奈着急,可任谁她都说不过。伦珠和丹珍都是有文化的人,她一个乡下人,怕是理不清、断不了这案子。

瞧见医院走廊里伦珠失魂落魄的样子,卓玛对丹珍恶狠狠的眼神,还有紧闭着的抢救室大门,大姐的心里流出了血。阿妈过世后,她就成了家里的当家人。每每想到亲弟弟妹妹跟仇人似的相处,她焦灼万分,甚是自责。想来想去,她和老实巴交的老公商量了个办法:编个理由,让俩人都同时回家,用尽浑身解数,当面解开这个疙瘩。可这办法多蠢啊,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她恨老公的馊主意,更恨死了自己的幼稚。现在,她唯一的希望是达杰能够平平安安的。只要孩子能健康地活着,她以后再也不瞎操心了。弟弟妹妹在城里各自成家,各自有事业,各自平安就好,一家人也不一定非要围坐一起了。想到这里,她的泪水再一次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抢救室门开了,医生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病人脱离危险了。”过道里,没有拥抱,各自哭泣着。

达杰的膝盖做了手术,强珍天天陪在病床前,给他听音乐,陪他聊游戏,喂他吃好饭。

伦珠和卓玛艰难地从崩溃的边缘爬出来,身心疲惫,一下消瘦了。他们在抢救室门口像纸片一样脆弱的样子,刻在了丹珍脑海中。在生与死面前,除了平安一切无需牵挂,也无意义。

大姐用自己的方式四处拜佛,请求佛祖宽恕自己的罪过,请求药神保佑达杰。丹珍不厌其烦,一趟一趟地送饭。卓玛尴尬地接过,伦珠每回都不做声,只有达杰和小姑说话。

强珍去江苏读高中,达杰回家又休了一年学。他每天都在翻阅着强珍送来的日本动漫资料,只有这个妹妹知道自己真正爱什么。两人还商量了要练习的吉他曲目,约定找个时间一起表演。

达杰整天躺在床上,除了漫画书没见他翻看课本。卓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这明摆着是糟蹋自己,本来初中就晚了一年,现在又碰上这倒霉的车祸,离高中的门槛整整晚了两年。卓玛暗自落泪,她哭命运不公。她既恨儿子不争气,又心疼儿子伤腿。丹珍一家人常挂在嘴上的诸如“早一年两年毕业没啥差别”“孩子健康最要紧”“很多成功人士上的都不是名牌学校”此类的安慰,让她倍加反感,异常恼怒。他们是来看自己家笑话的,内心有声音告诉她,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真切。她谴责自己的一再迁就,憎恶伦珠的忍气吞声。她痛定思痛,几次想要开口,可转而又难以启齿。达杰恢复得这么快,性格也开朗不少,不能不承认强珍的鼓励是起到了大作用的。

卓玛45岁从单位退了下来,全心照顾着达杰。可没承想,退休后的处境令她几乎窒息。

“我说我不喜欢读书,我要学漫画。”达杰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卓玛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狠狠扇了达杰一巴掌。两人都惊愕地望着对方,达杰不相信是妈妈的巴掌打在了自己脸上,卓玛更不相信自己会抡起手扇儿子。

等伦珠赶回家,卓玛双眼红肿,颓然发愣。达杰头蒙被子,纹丝不动。床上、地上到处扔满了课本,茶几上的碗东倒西歪,酥油茶渍白花花的,从桌上到地上满都是。

伦珠刚得知自己在单位民主推荐会上失利,窝着一肚子的火。听卓玛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他怒了:“你小子别犯浑啊,你要不上学,那就滚出这个家。”

卓玛吃了一惊,原以为搬个救兵能救火,不想是火上浇油哇。她噌地起来,拽着伦珠往卧室走去。

“怎么說话呢?”卓玛把门关牢,瞪大了眼,指着伦珠的鼻子。

“去,你会说别叫我啊。”怒气之下,伦珠黝黑的脸露出凶恶。

“你就会在家横,有本事对着你那些幸灾乐祸的亲人吼去。”卓玛尖叫着,拳头在伦珠头上、胳膊上乱捶。

“泼妇一个。”伦珠甩开卓玛扬长而去。长久,达杰还听见妈妈在卧室里    哭泣。

孩子的事情终究是大事,当天晚上伦珠又是道歉又是承诺又是发誓。和好后的俩人开始苦口婆心,讲道理,摆事实,回忆过去,展望未来,可达杰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卓玛彻底失望了,眼看着亲朋好友的孩子一个个要上大学,而达杰……她不敢想象靠着画画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她仿佛看见达杰不修边幅,满身水彩印,孤独地坐在一张画架前,满地的白纸似乎透着无奈和落魄。到那一天,她该怎么面对?她又想到了伦珠,本是单位学历最高的人才,但时运不济,伦珠的副处级眼看着也将化为水泡。如今岁数大了,带出的徒弟都当上了他的半个领导,他应该也恨不得早点结束这尴尬难堪的日子,可又能指望谁呢?她自己在单位本就是极不起眼的工人,又是退休职工,达杰不上大学,在高学历毕业生成堆的时代这不是诚心让人笑话吗?她前思后想,激愤满怀,忧虑不已,夜不能寐。

连续三个月夫妻俩不停地开导达杰,一会儿和颜悦色一会儿怒目相视,尽管他俩每天口干舌燥,精疲力竭,达杰依然无动于衷。卓玛请来了达杰的几个好朋友,提前和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可孩子毕竟是孩子,没一会儿工夫,竟聊起了NBA!无奈之下,伦珠托人请到了教育部门的一位老师,恳请老师救救他的孩子。老师高个子,白皙脸庞,着一身休闲装,谈了没多久就从达杰卧室走了出来。伦珠夫妇急于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却招呼他们坐下。

“这孩子对自己的未来有规划,他已经下定决心了。作为父母,更需要冷静。”老师谈了很多很多,伦珠只记得这句话。

“他这是脓疮长在别人身上不心疼,一通胡说八道。”卓玛几乎要崩溃了,对着老师的背影骂骂咧咧。

一天天,日子像长了翅膀似的,好像邻居的小宝宝昨天还在推车里吸着奶嘴,今天就看见她背着书包上了学,让人慌了神。卓玛想尽办法,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几天不回家,达杰依然纹丝不动,守着他的画板。那些画板像把剑,戳进了卓玛的内心,绝望的她伤痕累累。可她依然在努力,因为她是妈妈,一步错步步错,可不能因为达杰一时糊涂毁了好前程。

她把自家能说上话的人都请来了,一个个和达杰谈,可任谁苦口婆心,达杰毫无退缩之意。卓玛几乎要疯了,家里经常听见锅碗瓢盆叮当摔打的声音。她整夜整夜失眠,在失眠的漫漫长夜里印证了那句老话——“人比人气死人。”强巴参加工作比伦珠晚几年,人家早就副处了。可伦珠再一次失去了晋升机会,往后更是没指望了。卓玛的气更不打一处来,她心里憋屈得那叫苦哇,恨呐,她冲伦珠发泄着:“你自己窝囊不说,也不好好教育孩子,诚心给人看笑话。”伦珠也不反驳。

时间长了,伦珠和达杰都学乖了,任卓玛发脾气,诉大苦,俩人不声不响。卓玛除了偶尔和两个发小去茶馆外,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为达杰和伦珠准备三餐,里里外外打扫卫生。她几乎不怎么歇息,也不看电视,也不怎么玩手机。达杰看在眼里,也心疼妈妈。妈妈还年轻,可她消瘦,头发稀疏,皱纹清晰。妈妈为了他操碎了心,可达杰知道,妈妈必须得接受,只是早晚的事。

果然,一年多过去了,卓玛似乎再也吵不动了。达杰在八廓街一家唐卡画室当学徒,他每天都沉浸在多彩而庄重的世界里,充实而激动。伦珠去过几次画室,师傅说达杰的心很静,说他既有天赋又勤奋,只要能够坚持,他会是个好的唐卡画师。

伦珠把师傅的话讲给卓玛听,卓玛装没听见。

达杰从画室回来,除了吃饭,几乎都在卧室里画画。有一回,卓玛不经意间打开了达杰的房门,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墙上,桌子上,床上全是画,画板下方莲花盛开着,纯洁无瑕,卓玛上前轻轻摸了摸画,又赶忙缩回手。自从达杰选择了和她唱反调,她就发誓不再给他打扫卧室。可现在,当她环视小小的卧室,除了被子,满眼都是画,张张画都那么用心。她不由得呆住了,想到自己这一年多的努力和失落,她的泪水不自觉流下来。如今,她累了,没有选择了。这就是达杰的生活,他将和这些画融为一体。这也是她的生活,别无选择。

之后的每天,达杰都会发现卧室被整理过。再后来,家里把储藏室腾出来,达杰就有了自己的画室。

很多时候,伦珠会陪着达杰在画室里待上很久。唐卡画室的生意越来越好,师傅对达杰寄予厚望。伦珠又开始唯唯诺诺地讨好卓玛,时不时在卓玛面前夸赞达杰的画功和勤奋。卓玛的笑容如早春柳树吐出的叶芽,因为稀有,使人惊喜。

日子仿佛就要这样如春风般软软、轻轻地划过,卓玛一家人兜了一大圈,又和气地坐在一起。谁也不提那些闹心的往事,关起门来,他们都很知足。

可人毕竟不在孤岛生存,谁也经不住欲望拍岸卷来。风波发生在盛夏。按照达杰发来的位置,卓玛和伦珠到达拉萨河对岸的一处藏式庄园,庄园院子里各色海棠花怒放,过道里摆放着很多传统藏式家庭用具,有些就连卓玛都没见过。在一位美丽服务员的带领下,他俩来到了二楼叫“扎西康桑”的包间。包间很大,除了中间的大圆桌外,其他摆设与藏族家庭客厅无异,家具和墙上的装饰很是讲究。透过宽大的窗子,可以远望布达拉宫,在阳光照射下,金碧辉煌,壮观威严。强珍穿着藏装迎过来,达杰坐在椅子上,微微笑着。

“你们这是?”卓玛吃惊地望着达杰。

“我们俩的吉他演奏会。”没等达杰反应,强珍激动地说。

“好像达杰没长嘴似的。”卓玛轻声嘟囔着。

伦珠猛地拽她坐下,大声说:“太棒了,我得好好欣赏欣赏。”

卓玛扫视了一眼,心里正犯嘀咕,就听见门打开。大姐、姐夫带着俩孩子进来,见卓玛和伦珠也在,大姐先是一惊,随即加快脚步高兴地走上前。强珍拉着其他人就座,服务员为大人们倒上了甜茶,给年轻人摆上了冰镇饮料。

“今天可真是好日子。”大姐难掩心中喜悦,目光来回扫过每个人的脸,不知疲倦。

卓玛看了看桌上的人,也露出难得的微笑。她起身给大姐添了茶,不卑不亢地问候着大姐一家。大姐夫正和伦珠聊着房屋翻新的话题,孩子们嘻嘻哈哈异常热闹。

大姐朝自家老公望去,眼神里满是疑问和焦虑。他太懂她的心思了,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切没能躲过卓玛的眼睛,其实她心里也在嘀咕。听见强珍对服务员说,可以上菜了,卓玛松了一口气。

庄园的藏餐很地道,碗盘古香古色,大姐尤其喜欢藏式茶壶,服务员见客人喜欢,特意用传统习俗轻轻晃动几下,再慢慢添茶,大姐惬意地点着头,直夸强珍和达杰会选地方。

大家兴致勃勃地聊着包间的精美装饰,以及庄园老板选择位置的独到眼光,气氛热烈。

“不好意思,来晚了。”门突然打开,丹珍和强巴被服务员领了进来。

“就知道你们不守时,我们已经开吃了。”强珍马上把爸爸妈妈安排在姨姨左侧。

大姐的眼里闪着泪花,她的目光从左侧的丹珍夫妇扫向右侧的卓玛夫妇。她欲言又止,向强珍举着大拇指表达着此时的激动。

卓玛的脸唰地变了,她冷冷地低头喝着茶,眼皮都不抬一下。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伦珠假装接电话,出    了门。

“一会儿,我和哥哥有个小演出,请大家多多指教。”强珍大声说着,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她和达杰身上。

“哥哥,你说。”强珍转向达杰,达杰还是腼腆地笑,但今天他答应过妹妹,一定好好配合。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的演出免费,希望所有家人都喜欢。”

大家又是鼓掌,又是叫好。一阵热闹后,谁都没说话,只有筷子触碰瓷盘的声音。

“演出什么时候开始啊?”伦珠进门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就现在吧。”达杰说着,示意强珍站起来,两把吉他早已准备停当。

气氛又一次热烈起来,人人都兴奋地等待着。达杰坐在椅子上,强珍在边上站着,两人的手灵敏地在琴弦上舞动,优美舒缓的节奏响起,一首《夜色中的布达拉宫》缓缓弹出。达杰用轻柔的声音唱起了歌,强珍投入地配合着。大家屏住呼吸,他们难以置信,達杰居然唱起了歌,而且如此地动听。一曲唱罢,掌声不断。大姐泪流满面地站起来,走上前用双手激动地捧起达杰的脸,用额头深情地碰了碰达杰的额头,大姐的白发挡住了达杰一头黑发,卓玛的视野也已被泪水彻底遮住,她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姨姨,这才开始呢。”强珍总是很机灵。

第二首歌是《南飞的大雁》,第一段是强珍用藏语唱,第二段换成了达杰用汉语唱。这柔美的歌声软化了大家紧张的内心,他们嘴里轻声和着,双手打着拍子,完全陶醉其中。

第二首唱完,丹珍给俩孩子献上了哈达,气氛更加热烈。

“咦,怎么只有你有哈达?”大姐叫着。

“我刚才让服务员去买的,这就代表大家了。”丹珍笑着解释。

“哼,说得自己就跟当家的似的。”卓玛板着脸轻声嘟囔着。

卓玛的话大姐听得一清二楚,打进入这个包间,大姐的心就吊着,她小心翼翼地说话,甚至都不敢提议大家一起敬俩孩子。

“我们就好好听歌,孩子们的歌多好听啊!”大姐慈祥而求助地望着强珍和达杰。

“对,妈妈你就别添乱了,后面还有哥哥自弹自唱呢。”强珍用调皮而又撒娇的语气激起了大家兴致,大家再次鼓起掌来。

看得出,对于今天要弹的吉他曲,俩人精心挑选了一番。当第三首歌曲弹起时,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这首《我们在此欢聚》是藏族人欢聚场合必不可少的歌,寓意着欢聚的愉悦和彼此真诚的祝福。

大家跟着节奏一起唱起来,大姐深情地望着大大小小十个人,本该就是这样亲密无间,骨肉相爱啊!她不停抹着泪,她太感激这俩孩子了。想到伴着今天的歌儿可以让家人冰释前嫌,她是多么欣慰啊。

接下来,大家听到了达杰独唱《慈祥的母亲》。这首饱含儿女对母亲浓浓爱意的歌曲,在每个人心间注入了更强烈的暖流,达杰深情演绎,听得个个如痴如醉。卓玛不停用纸巾擦拭着泪水,伦珠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丹珍紧紧地挽着大姐,眼里露出柔和的光。这些年,她和哥哥各自成家立业,在急促的行走中,各自捍卫着自家的尊严,一家人越走越远。面对着她和哥哥的任性,伤心而柔弱的大姐无能为力。丹珍太懂大姐了,今天这一幕是大姐日日盼月月盼的情景。望着大姐止不住的泪花,丹珍心怀愧疚。

“我建议我们一起举杯庆祝一下,是不是,姨姨?”强珍兴奋得满脸涨红,她和哥哥的辛苦总算没白费。

“那是,来,祝我们全家吉祥安康,扎西德勒!”正在兴头上的人们举起茶杯、酒杯、饮料,跟着欢呼扎西德勒。

“你俩去和你哥哥嫂子碰一下杯。”大姐轻声提醒丹珍。可丹珍却笑了笑没动。她不是迈不开腿,她是开不了那个口。强巴见丹珍没动,也装作没听见。

“达杰,你太厉害了!即使你不去画画,也完全可以唱歌养活自己。”丹珍真心夸赞达杰。

“什么叫靠唱歌养活自己?现在达杰就不能养活自己了?我就看不惯你高高在上的样子。”卓玛噌地站起来,大声叫嚷着。

“嫂子,我真不是这个意思,我真是替达杰高兴。“丹珍诚恳地解释。

“我不是你嫂子,你也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卓玛涨红了脸。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伦珠在一旁拉卓玛坐下。

“别拉我,什么都是人家好、人家对,就你窝囊。”卓玛一把甩开伦珠      的手。

“我哥窝囊,也是你弄的。”丹珍毫不示弱。

“呦,一家人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不吃这一套。”卓玛突然起身,破门而去。伦珠白了一眼丹珍,也跟着出了门。

这突然的变数,让强珍和达杰措手不及,他们愣愣地望着,手中紧紧握着吉他。他们想不明白,大人们这一切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你呀,就不能看在孩子们的面上忍忍?”大姐伤心地责怪着丹珍。

“凭什么啊,您没听见她说话多难听?”丹珍毫不掩饰内心的愤怒。

“妈妈,你太让人失望了,简直不可理喻。”强珍带着哭腔。

“你少来,要不是今天你瞎闹,我至于这样嘛。”丹珍怒视着强珍。

“你,你,你就是太自私。我宁可没有你这样的妈妈!”强珍哭叫着。

“我们只是想让亲人之间不再那么陌生。”达杰低声说道。

“你少说几句话,别再伤着孩子们的心。”强巴劝丹珍。

“想让我少说话,那我就走,省得你们闹心。”丹珍狠狠地摔门离去。强巴迟疑了一会儿,对大姐说了道歉的话,也跟着出了门。

包间里,一阵沉默。

突然,碗碟碎地的聲音使大家惊醒过来。只见大姐露出痛苦的表情,用手捂住胸口,趴在了桌子上。剩下的六个人乱成一团,哭叫声,喊叫声,跑动声,直到急救车到来。

“你们这些人,会要了她的命。”大姐夫愤愤地自言自语。

急救车载着大姐一家远去。

强珍和达杰呆呆地望着满桌的冷盆冷菜,散落一地的碗筷酒杯,狼藉如他们此时的心情。

编辑导语:由于虚荣心和攀比心的交互作用,原本和睦亲密的亲兄妹之间渐生嫌隙,以至于两家人多年不相往来,亲情也成了间接伤人的利器。除了对人性的细微刻画,作品中还反映了当下西藏新一代青年对于求学和择业的观念转变历程,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责任编辑:子嫣

达娃央金,藏族,系西藏作家协会会员。喜爱阅读,努力用文字讲述传统西藏的人文故事和时代阵痛,在《西藏文学》等刊物发表过多篇作品。曾获第八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敲开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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