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本纪”“世家”中的华夏族形成发展史
——基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视角
2023-08-09王文光马宜果
王文光,马宜果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一个事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命题,需要从不同的角度进行研究。华夏族的形成发展历史,也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必须进行深入研究,以助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向纵深推进。
华夏族是汉族的前身,是自在(1)“自在”是一种潜在的、不外显的状态,古代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就是一种自在的状态,存在于中国古代社会。费孝通说:“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见费孝通主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修订本)》,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页。的中华民族共同体重要的组成部分。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发展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商周时期在黄河中下游已经形成了华夏族,这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发展过程中最早的凝聚核心。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应该就在这个时期已经孕育,是我们今天研究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起点。
以《史记》的“本纪”“世家”为基本史料,(2)关于华夏族的形成发展,在《史记》的“本纪”和“世家”中有诸多的记述,甚至可以认为这是研究华夏族最基本和最重要的历史文献。研究华夏族的形成发展史,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都是基础性的,学术意义和现实意义很大。虽然从20世纪中叶以来就有学者研究华夏族,(3)比较有代表性的研究如陈连开:《论华夏/汉民族的形成》,《中华民族研究初探》,北京:知识出版社,1994年;邹君孟:《华夏族起源考论》,《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1期;景以恩:《华夏族源于今山东新探》,《管子学刊》2010年第1期。这些研究大多是依据文学、民族学、考古学等学科理论,再结合文献进行研究,与专门从《史记》的记载中讨论华夏族形成发展历史,在方法上有一定区别。但是迄今为止专门以《史记》中的“本纪”和“世家”为对象研究华夏族历史的成果还不多见。《史记》的“本纪”有十二篇,与华夏族形成发展历史密切相关的有《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等,其中《五帝本纪》具有纲领性意义。《史记》的“世家”有三十篇,与华夏族形成发展历史有关的有《吴太伯世家》《鲁周公世家》等,这些“世家”还反映了华夏族形成发展过程中的交往交流交融历史。
华夏族的民族名称最早当出现在《尚书·武成》中,其文曰:“华夏蛮貊,罔不率俾。”(4)江灏等:《今古文尚书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26页。《尚书·武成》记载了周武王灭亡商朝之后的一系列重大政治举措,《史记·周本纪》记载说:“命毕公释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闾。命南宫括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以振贫弱萌隶。命南宫括、史佚展九鼎保玉。命闳夭封比干之墓。命宗祝享祠于军。乃罢兵西归。行狩,记政事,作《武成》。”(5)《史记》卷四《周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点校本,第1册,第126页。如果这一条材料是最早提到“华夏”的文献,那么说明华夏族在商周之际已经形成,孕育于夏朝晚期或商朝早中期,因为从民族形成发展的一般规律来看,是必须先有具体的民族实体产生,然后才有可能出现民族名称。
此外,《左传·定公十年》“裔不谋夏,夷不乱华”(6)王守谦等:《左传全译·定公十年》,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62页。的记述,也是关于华夏族民族名称比较早的记载。文中“夏”与“华”对举,是互文,说明二者是同义词,故在先秦时期的文献中,华夏族亦常常称为“华”“夏”“诸夏”“诸华”或者“中夏”,而“华”是核心关键词,最初是民族名称,随着大一统国家的发展而成为与大一统国家相互依存的国族名称,即中华民族。如果从国家发展史的角度来看,“华”又表达着“中国人”的内涵,故祖籍中国加入外国国籍的人被称为“华人”,在海外侨居生活的中国人称为“华侨”。这个具有丰富政治意蕴的“华”,成为多民族中国政治生活中的一个核心概念,所以我们伟大的祖国叫做中华人民共和国,我们伟大的民族叫做中华民族,突出的都是“华”。
一、《史记》的“本纪”对华夏族形成发展史的记述
夏商周三朝,分别是由夏族、商族、周族建立的,在夏族、商族、周族向华夏族发展的过程中,国家政权的建立和发展是华夏族形成与发展巨大的内在政治动力。按照《史记》诸“本纪”的记述,夏族、商族、周族共源于五帝,这是他们能够形成华夏族的历史与文化基础,而且夏族、商族、周族同时存在于相同的历史时期,同时存在于黄河中下游地区,由于有共源关系,经过频繁的政治交往、经济交流、民族交融,最终形成了华夏族,成为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重要的成员。
华夏族最早的祖先在《史记》中可以追溯到黄帝,《史记·五帝本纪》载:“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7)《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1册,第1页。作为华夏族祖先的黄帝,能够“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特别是经过阪泉之战和涿鹿之战,华夏族先民“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8)《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1册,第6页。
《史记·五帝本纪》还通过黄帝的婚姻及子孙继承谱系,详细记述了“五帝”的继承过程:“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黄帝崩,葬桥山。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9)《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1册,第10页。颛顼是昌意的儿子,他“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10)《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1册,第11页。在颛顼的治理下,华夏族先民有广泛的分布,“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11)《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1册,第12页。颛顼的儿子叫穷蝉,但是颛顼去世之后穷蝉并没有继位,而是由玄嚣的孙子高辛继位,这就是帝喾,帝喾去世后帝尧继位,帝尧去世后帝舜继位。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五帝之后是大禹,在大禹时代,组成华夏族的三个核心民族群体——夏族、商族、周族均已经出现。正是因为如此,司马迁在《史记》中才会写出《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这说明夏族、商族、周族形成的时间很早,但出现民族名称则与夏商周的建立有关。
夏族建立夏朝,司马迁在《史记·夏本纪》中说:“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寻氏、彤城氏、襃氏、费氏、杞氏、缯氏、辛氏、冥氏、斟戈氏。”(12)《史记》卷二《夏本纪》,第1册,第89页。这说明夏族内部也有众多的群体,这些群体共同“用国为姓”,从而称为夏族,这就说明夏朝的建立对夏族的形成起着重大的凝聚作用。
商族是建立商朝的民族,其也是黄帝的后裔,商族最早的祖先契就是帝喾的妃子简狄所生,《史记·殷本纪》载:“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13)《史记》卷三《殷本纪》,第1册,第91页。司马迁对建立商朝的商族是这样记述的:“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契为子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14)《史记》卷三《殷本纪》,第1册,第109页。商族的情况与夏族基本相同,内部也有众多的群体,所有的群体仍然是“以国为姓”,即同样是用国家政权的名称作为民族名称。而“商”的由来则是因为契封于商而得名。《史记·殷本纪》载:“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赐姓子氏。”(15)《史记》卷三《殷本纪》,第1册,第91页。商朝发展的顶峰时期,疆域超过了夏朝,从《诗经·商颂·殷武》“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16)高亨:《诗经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33页。的记载来看,商朝的政治势力及影响已经比夏朝大。张传玺曾认为,“四海”可能指今天东边的黄海,北边的渤海,西边的青海湖(商人既服氐羌,则应达此湖),南边的古云梦泽(今洞庭湖)。(17)张传玺:《中国古代史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44页。由此来看,商朝的疆域比夏朝有所扩大,商周之际夏族、商族、周族开始在这个疆域内发生着更多的交往交流交融,华夏族开始逐渐形成。
周族分布在西部,周族见诸文献的第一个政治首领叫做弃,他的母亲“姜原为帝喾元妃”,故弃也祖源于五帝。《史记·周本纪》载:“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初欲弃之,因名曰弃。”(18)《史记》卷四《周本纪》,第1册,第111页。早在尧舜时期周族先民就已经有了发达的农业文明,《史记·周本纪》说:“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19)《史记》卷四《周本纪》,第1册,第112页。据此来看,华夏族的生计方式是以农业为主,是一个农业民族,如果从世界文明发展历史的宏观角度考察,华夏族最初创造的文明与世界其他早期的古国文明一样,都是在大河流域形成发展,而支持文明形成发展的物质力量就是农业生产。
据《史记·周本纪》的记载,随着周族的强大,周文王发动了一系列的战争,巩固了对渭水流域的统治,解除崇侯虎的威胁,周族邻近的其他民族群体也都先后归附周族,并在发展中融入周族。值得注意的是,商周之际中华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已经十分密切,所以周武王才能够联合各民族,在牧野大败纣王,建立了周朝。周朝建立之后,并没有把夏族、商族的贵族消灭,而是对夏族、商族的贵族进行了分封,让其共同生活在周朝的疆域内,这说明周朝的建立促进了华夏族的进一步发展。夏朝和商朝早中期同时存在的夏族、商族、周族之间的界限,在西周王朝建立后已经开始逐渐消亡,形成了华夏族,华夏族成为了西周疆域内的重要民族,这是华夏族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时期。由于存在着王畿和诸侯国的区别,在文献中把西周疆域内的华夏族分别称为周人、秦人、晋人、齐人、鲁人、卫人、宋人、杞人、蔡人、邢人、郑人、陈人等,但上述各诸侯国的人又都认为自己是华夏族的一部分,所以称之为“诸夏”,(20)田继周:《先秦民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8年,第200、201页。以表示和华夏族以外各民族的区别,中国民族思想史中的“华夷”观念由此产生。
对华夏族发展有决定性重大贡献的是秦国。按照《史记·秦本纪》的记载,秦始皇也是黄帝后裔:“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21)《史记》卷五《秦本纪》,第1册,第173页。大业长大后,娶少典的女儿女华。女华生下了大费,秦族发展到了大费玄孙费昌时,帮助商族在鸣条打败了夏桀,之后,秦族不断“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22)《史记》卷五《秦本纪》,第1册,第174页。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在商朝建立过程中,秦族曾经给商族极大的帮助。秦国的崛起是从西周时期开始的,《史记·秦本纪》载:“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郦山下。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秦)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23)《史记》卷五《秦本纪》,第1册,第179页。从此,秦国正式登上了诸侯争霸的舞台,开始了建立多民族大一统国家的历史进程。
秦始皇建立大一统国家之后,华夏族获得了更大的发展机遇,《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说:“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更名民曰‘黔首’。大酺。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24)《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1册,第229页。华夏族首先成为了秦朝人数最多的民族,主要分布在秦朝的三十六郡之中,特别是秦始皇“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的制度创新,使华夏族的发展有了制度保证,有了政治的凝聚中心,因此华夏族发展的第二个高峰是在秦始皇时代,这为下一个历史时期华夏族向汉族的转变奠定了坚实的历史基础。
根据《史记》中的《高祖本纪》《吕太后本纪》《孝文本纪》《孝景本纪》《孝武本纪》的记载,公元前202年刘邦建立的汉朝是汉族族称得以形成的关键。因为刘邦建立了汉朝,华夏族开始自称“汉人”,而且“汉人”在与大一统多民族国家疆域内其他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开始出现了“汉民”“汉兵”“汉军”“汉吏”这样的不同称呼。因此,汉族的民族名称从一开始就是自称与他称相统一的。值得注意的是,从华夏族到汉族民族名称的变化,不是另外产生了一个新的民族,而仅仅是民族名称的变化,当然,其中一定是包括了民族的发展,民族内涵的丰富。汉族形成以后,其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过程中就一直起着重要的作用。(25)王文光、江也川:《司马迁的民族思想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的谱系建构述论》,《思想战线》2020年第3期。
二、《史记》“世家”对华夏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记述
《史记》“世家”的内容十分丰富,反映了先秦及秦汉时期多民族中国发展过程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多民族国家的基本走向,也是研究华夏族形成发展历史最基本的文献。“世家”记述了华夏族发展的两个基本内容:一是华夏族内部因为诸侯争霸带来的交往交流交融;二是一些历史上的“夷”因为与华夏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成为了诸侯,进入了诸侯争霸的行列,渐渐融入华夏族。从政治角度来看,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争霸,是华夏族发展的重要动力之一。
西周的建立使华夏族获得了极佳的发展历史机遇,从《史记》“世家”记述的内容来看,西周时期华夏族的主体由几个部分构成:首先是与周天子有血亲关系的宗族群体及其辖境(26)本处使用“辖境”,指的是诸侯国的管辖范围,目的是为了和西周的国家疆域相区别。内的华夏族,其次是夏商两朝帝王的后裔群体及其辖境内的华夏族,再次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及其辖境内的华夏族,最后是“由夷变华”融入华夏族的诸侯及其辖境内的华夏族。
司马迁在《史记》“世家”中用了很多篇幅来记述与周天子有血亲关系的诸侯历史,因为在多民族中国发展历史中,这些诸侯对于多民族中国的发展是有贡献的。从表面上看,不论是春秋五霸争霸,还是战国七雄争霸,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各诸侯国都是把建立一个大一统国家作为目的。正是因为如此,才可能有秦国的最后统一,由此决定了多民族中国和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的基本走向。
《史记·鲁周公世家》中记载的周公旦是华夏族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关键性人物,对周朝的发展贡献是巨大的,其文曰:“及武王即位,旦常辅翼武王,用事居多。武王九年,东伐至盟津,周公辅行。十一年,伐纣,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破殷,入商宫。已杀纣,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武王,衅社,告纣之罪于天,及殷民。释箕子之囚。封纣子武庚禄父,使管叔、蔡叔傅之,以续殷祀。遍封功臣同姓戚者。封周公旦于少昊之虚曲阜,是为鲁公。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27)《史记》卷三三《鲁周公世家》,第5册,第1515页。由此来看,鲁国与周天子有血亲关系。故司马迁才在《史记》中写了《鲁周公世家》。虽然鲁国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政治表现一般,但是鲁国对于中华民族文化方面的贡献巨大。鲁国是孔子的故乡,而孔子的诸多思想也是在对春秋时期诸侯争霸的认识过程中形成的,中国最早的编年史《春秋》就产生在鲁国。因此,《史记·孔子世家》之“索隐”说:“孔子非有诸侯之位,而亦称‘系家’者,以是圣人为教化之主,又代有圣贤,故称‘系家’焉。”“正义”说:“孔子无侯伯之位,而称世家者,太史公以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宗于夫子,可谓至圣,故为世家。”(28)《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第6册,第1905页。司马迁也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强调孔子对华夏族发展的文化贡献,司马迁感叹道:“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29)《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第6册,第1947页。
《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说,曾经帮助周文王和周武王建立周朝的吕尚被分封在齐国,吕尚在他的齐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30)《史记》卷三二《齐太公世家》,第5册,第1477页。所以齐国成为了一个诸侯大国,是西周重要的政治力量,维护了西周王朝的政权稳定,史载:“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畔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齐由此得征伐,为大国。都营丘。”(31)《史记》卷三二《齐太公世家》,第5册,1480-1481。齐桓公在春秋时期一度成为霸主,在其他诸侯国有难之时,齐桓公作为霸主都会支援,《史记·齐太公世家》载:“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救燕,遂伐山戎,至于孤竹而还。燕庄公遂送桓公入齐境。桓公曰:‘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于燕。’于是分沟割燕君所至与燕,命燕君复修召公之政,纳贡于周,如成康之时。诸侯闻之,皆从齐。”(32)《史记》卷三二《齐太公世家》,第5册,第1488页。齐桓公利用反击北方民族山夷赢得了诸侯的拥护,并且提出了“尊王攘夷”政治主张,在“尊王攘夷”的过程中,不断开展对北方民族的反击,“北伐山戎、离枝、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33)《史记》卷三二《齐太公世家》,第5册,第1491页。齐桓公“尊王攘夷”的争霸思想,虽然有强烈的政治目的,但是对华夏族与北方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意义重大,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同样具有很大贡献。
在《史记·吴太伯世家》中我们看到,周太王的儿子吴太伯在政治斗争中选择了南下荆蛮,“文身断发”,建立了吴国,他成为吴国的国王,而吴国辖境内的主体民族是百越民族的一部分。从《史记·吴太伯世家》的记述来看,吴国的争霸战争多与楚国之间发生:“吴使公子光伐楚,败楚师,迎楚故太子建母于居巢以归。因北伐,败陈、蔡之师。九年,公子光伐楚,拔居巢、钟离。初,楚边邑卑梁氏之处女与吴边邑之女争桑,二女家怒相灭,两国边邑长闻之,怒而相攻,灭吴之边邑。吴王怒,故遂伐楚,取两都而去。”(34)《史记》卷三一《吴太伯世家》,第5册,第1462页。其次是与越国的争霸战争较多,《史记·吴太伯世家》载:“吴伐越,越王句践迎击之槜李。越使死士挑战,三行造吴师,呼,自刭。吴师观之,越因伐吴,败之姑苏,伤吴王阖庐指,军却七里。吴王病伤而死。”(35)《史记》卷三一《吴太伯世家》,第5册,第1468页。其后夫差为吴王,一度打败了越国,但是最终还是越国取得胜利。在吴国与楚国、越国的一系列争霸斗争中,促使吴国辖境内的百越民族和已经华夏化的楚族加快了交往交流交融,有利于华夏族的发展,最终导致吴国辖境内的百越民族绝大部分融入了华夏族,丰富了华夏族的内涵。
由于吴国国王与华夏族的亲缘关系,故吴国民众与华夏族的文化交往交流是十分深入的,吴国的使者季札曾经出使鲁国,史载:“为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36)《史记》卷三一《吴太伯世家》,第5册,第1452页。离开鲁国之后,季札又访问了齐国、郑国、卫国、晋国,与这些诸侯国的政治家进行了交流,对促进华夏族的发展意义巨大。因此,《史记·吴太伯世家》《史记·越王句践世家》既记述了华夏族与南方百越民族的交往交流,也记述了南方部分百越民族融入华夏族的历史过程,丰富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研究内容。
楚国辖境内的楚族,最早是南方的“蛮”,根据《史记·楚世家》的记载,楚国国君是五帝的后代:“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37)《史记》卷四〇《楚世家》,第5册,第1689页。周成王时,封祝融的后代熊绎到“楚蛮”分布区为国君,《史记·楚世家》:“熊绎生熊艾,……熊杨生熊渠。熊渠生子三年。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38)《史记》卷四〇《楚世家》,第5册,第1692页。这些记载可以理解为楚国的政治首领是五帝的后裔,楚国的民族以楚族为主。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已经成为诸侯大国,频繁参加中原争霸,楚国的辖境不断扩大。就在这样的历史过程中,楚族民众开始大规模融入华夏族,使华夏族的分布区域向长江中游扩展,从这个意义上讲,战国时期的华夏族与西周时期的华夏族相比较,内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越国的情况与楚国相似,越国的民众是百越系统的民族,而国王则是五帝的后代,他是从华夏族核心地区来到百越分布区的。《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载:“越王句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云:‘於,语发声也。’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句践立,是为越王。”(39)《史记》卷四一《越王句践世家》,第5册,第1739页。因此,属于百越民族的越国民众就在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争霸的历史背景下,开始了华夏化的过程,最后融入华夏族,特别是汉代把东部地区的百越后裔迁徙到淮河以北之后,东部地区已经没有百越民族了。
总的来说,在春秋战国时期500多年的时间里,因为诸侯之间的政治斡旋、战争攻伐,首先是华夏族内部的交往交流更加深入,使华夏族作为一个民族实体更加成熟,与此同时,还通过“以夏变夷”使吴国、越国辖境内的百越民族和楚国辖境内的楚族融入华夏族;其次在“以夏变夷”和“尊王攘夷”的过程中,也使中华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有利于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亦同样在不断孕育。
三、结 语
通过对《史记》“本纪”和“世家”中有关华夏民族形成发展过程相关记载的系统梳理,我们可以初步形成三点认识。
第一,通过《史记》的“本纪”“世家”关于华夏族形成发展的记述可以看到,研究中华民族共同体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必须要有历史维度。中华民族不是现代才有的,是从古代自在的中华民族发展为现代自觉的中华民族的。从统一多民族中国民族思想发展史的角度可以看到,当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探索与实践是具有历史基础的,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设也具有现实的合理性,是历史与逻辑的统一。恩格斯在《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指出:“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40)恩格斯:《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9页。今天我们研究中华民族的形成发展历史,研究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如果不去追溯中华民族形成发展的最初源头,不去探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发展的初始,是难以丰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内涵的,也难以实质性推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
第二,通过华夏族形成发展史的研究可以看到,大一统多民族中国国家政权对华夏族乃至中华民族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不论是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还是自觉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都是与多民族中国国家历史紧密相联系的。从《史记》的“本纪”“世家”记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国家与民族发展具有相互依赖性。国家政权对民族形成发展有重要性,离开了夏商周国家政权的支持,华夏族是难以形成和发展的,离开了汉朝,华夏族是难以向汉族转变的。如果从中华民族发展的角度来看,中华各民族在大一统国家内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因为有大一统国家的支持,所以表现出了中华民族发展的整体性特征和中华各民族利益一致性特征。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当下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离开了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领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华民族是难以得到大发展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同样是难以实现的。
第三,通过华夏族形成发展史的研究可以看到,华夏族在形成与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具有多源合流特征,而这个多源合流特征应该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有内在的历史连续性。华夏族形成的核心是夏族、商族、周族,形成的时间为商周之际;在发展的过程中又不断通过与周边地区“夷”的交往交流交融,使相关民族融入了华夏族,例如吴越辖境内的百越民族、楚辖境内楚族到了战国时期都已经完全融入华夏族。这样的多源合流发展特征一直延续,并且成为中华民族发展的一个基本规律,是中华各民族“三个离不开”最深厚的历史基础,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存在的文化根据,同时也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历史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