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跃女儿志 浩浩祖国怀
2023-08-09黄惟汇黄惟洪黄惟清
黄惟汇 黄惟洪 黄惟清
钱正英
2023年7月4日是我们的母亲钱正英诞辰100周年。2022年10月22日,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时年99岁。母亲的音容笑貌萦绕在我们的心中,久久不能离去。
在我们童年时代,母亲从来没有哄过我们,也没有给我们讲过故事。她是家里最忙的人,早出晚归,经常出差,在家里从来不过问我们的事情,家里大小事全部交给奶奶和家里的老保姆。
我们长大一些后,逐渐懂得母亲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保密意识特别强,在家里几乎不谈论工作的事情。她带回家的只有新华社编辑的《参考资料》,全是外国通讯社有关国际的新闻报道,还有就是几页纸的国家气象局的天气预报,这是和母亲负责的防汛抗旱密切相关的,她天天都会仔细阅读。一直到她快90岁完全退休以后,每天晚上必看《新闻联播》,而《新闻联播》以后的全国天气预报她也会认真看完。她在水电部工作了30多年,不会带部里的同事到家里研究工作事情。我们小时候住得离水利部很近,只有生病的时候,母亲会带我们到部里卫生室看病,以至于我们和水利部熟悉的人只有卫生室的大夫。后来水利部和电力部合并,成立了水电部,办公地点搬到电力部,我们去机关或者她办公室就更少之又少了。
2011年,母亲88岁完全退休了。她才开始有意无意地给我们讲一些过去的事情,我们才对她的许多工作和经历有了一些了解。
高中时代的钱正英
求学经历
母亲祖籍浙江嘉兴,1923年出生在上海。嘉兴钱氏是江南的名门望族,祖上可以上溯到吴越国的钱镠王。到清代,钱氏出了钱陈群、钱应溥两位军机大臣。母亲算是钱氏第32代。
我外公是20世纪初美国康奈尔大学土木工程系的研究生,回国后,成为一名工程师。在军阀混战的年代,外公的工作并不稳定,母亲全家随他辗转武汉、南京、上海多地。外公的六个子女中,母亲排行老三,自幼功课优异,特别是数学成绩非常好。外公期望母亲将来要做中国第一个女工程师。几次转学,几乎每转一次学母亲就跳一级,在上海考入大同大学时母亲只有15岁。
考取大同大学土木工程系后,母亲离实现女工程师的理想越来越近了。但是全民族抗战的爆发,改变了一切。国民党消极抗日的态度,让母亲等青年学生非常失望,她在大学加入了中共地下党,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母亲和父亲是在大学里相识的,读电机系的父亲在高中时就入了党,在大学加入了地下党。表面上他们分别是不同学生组织的领导人,但是在党内,母亲是理学院党支部书记,父亲受她领导。2007年,香港大学授予母亲名誉博士学位,母亲参加授衔仪式时,港大的一位副校长非常好奇地问母亲:以你的家庭背景,怎么会参加共产党呢?母亲以一句玩笑回答:这应该问问美国政府,他们对中国的政策为什么把我这样的人都送到了共产党队伍里呢?
战争年代的锻炼
1942年,由于大同大学一位外围组织的学生被捕,党组织决定有可能暴露的五位学生党员紧急撤离,我父母亲都在撤离名单中。由一位地下交通员护送他们到解放区。一行六人中,除一位叫陈怀璟的女生在解放战争中牺牲外,其他五位新中国成立后都在不同岗位担任领导职务,还有几对结成了夫妻。
母亲他们辗转到了淮北解放区新四军四师的驻地。本来还要去新四军军部报到,但是四师向军部提出淮北很需要知识分子,希望他们留在四师。师长彭雪枫和他们分别谈话,母亲说:我是生不逢时,本来我是要当一名女工程师的,现在看来不行了。彭师长坚定地说:别灰心,没问题。等革命胜利了,我们一定让你去当工程师!
在师部经过一段短暂的学习和过渡以后,组织正式给他们分配了工作。父亲被分配到泗五灵凤中学任教务主任。母亲到浍南分校担任教员兼党支部书记,开始了一段真正的农村生活。他们也是从这一段开始了恋爱经历。
1943年夏天,淮北大堤多處决口,农村受灾严重,农民流离失所。虽然紧邻日伪占领区,淮北区委和行政公署还是决定不顾危险在1944年汛期到来之前,抢修蚌埠至临北长达80华里的淮河北岸大堤。因为母亲是学土木工程的,被调去负责技术工作。那一段经历非常艰苦,母亲他们不仅白天要施工,晚上为了防止日伪军偷袭,还要后撤几里地宿营。吃不饱肚子,经常靠莲藕和红薯充饥。最困难的时候,部队只发一些炒麦粒,要找老乡讨一把盐粒才能咽下肚。
1946 年钱正英在淮河大堤
1944年淮北大堤如期修复,在庆祝竣工的时候,母亲兴奋地写了《烽火抢修淮堤》的小诗:
夕照映远山,大堤临长淮。
足下黄水去,天边白云来。
跃跃女儿志,浩浩祖国怀。
笑指对岸敌,中华屹然在。
母亲说她不懂平仄,这只能算一首不算诗的诗。可是母亲去世后,每当我们读到这首诗,总觉得它是母亲一生的贴切写照。
抗战胜利以后,母亲到淮阴任苏皖边区政府水利局工程科长。解放战争开始后,母亲随部队撤到山东,任华东军区兵站部交通科副科长,负责为部队修路架桥。当时在国民党全面进攻的形势下,我军被迫撤退,形势比较紧张。母亲在撤退前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建议二人停止恋爱关系,以便无牵无挂地投入迫在眼前的战斗,她当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由于形势变化很快,母亲连父亲的回信都没有收到就转移了。在解放战争的几年中,他们彼此完全失去了联系。
1947年,国民党全面进攻失败,转为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是国民党重点进攻的区域之一,母亲担任华东野战军前方工程处处长,参加了孟良崮、南麻、临朐等战役。
随着我军从被动转向主动,工程处一分为二,分为前方和后方,母亲主动要求留在前方工程处。她担任前方工程处处长,率领一个千余人的民工团。陈毅司令员给母亲交代工作时说,你不要小看这一个民工团,你们以后要成为解放军的第一支工兵部队。现在苏联红军有专业的工兵,我们以后也要有自己的工兵。母亲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多招一些有文化的干部,主要领导最好都是专业人员。多年以后,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批她搞“专家路线”,她根本不争辩,因为这个思想是她根深蒂固的。
民工团下面是大队,一个县一个大队,由一位副县长带队。整个民工团和前方工程处除母亲外全是男性。以至于半年以后,管理员找母亲道歉,说搞错了,母亲的津贴一直是按男的发的,女同志还要多一份卫生费。母亲说工作的强度和困难她不怕,她觉得那一段最困难的是洗澡,一个人走出去很远,找个小河沟凑合擦擦身子。
在连续打了几个胜仗以后,有一天陈毅司令员在一个场院上给干部作报告说,你们要做好准备,胜利比你们想象的来得更快!母亲说当时他们听了,很多人还都不太相信。没想到很快迎来了济南战役的胜利,这是华东野战军第一次占领省会级大城市,并且马上面临接管和管理大城市的新形势和任务。母亲没有等到淮海战役,也没有等到建立第一支工兵部队,就接到新的任务:接管黄河河务局,任河务局党委书记兼副局长。和她谈话的是她在四师的老首长,时任华东局副书记兼华东军区副政委邓子恢。
邓政委说,国民党利用黄河改道,以水代军,严重威胁解放区的安全,阻滞华东野战军的行动。刚刚接管的黄河河务局基本是国民党政府的留用人员,党组织力量薄弱,派她去加强领导,扭转局面,保护黄河大堤安全。邓政委建议选调几个人和她一起过去。母亲考虑了一下说,如果带一些人过去,容易产生隔阂,不利于团结原有的干部一起工作,还是自己一个人过去比较好。邓政委很满意。这一年她24岁,又一次回归水利工作,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黄河河务局的老人多年后形容初见母亲的印象,“来了一个骑白马挎手枪,只带一个警卫员的女兵”。一些留用人员对一个小姑娘来领导他们不以为意。她在上任大会讲话的时候,有人递上一张用英文写的纸条:“What do you know, little girl, Why are you here at Yellow River ?”(小丫头你懂啥?你来黄河干什么?)母亲看后,提笔在纸条上用英文回复:“The issues with Yellow River is our nations, why can not I come ?”(黄河的事情是我们国家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来呢?)纸条在会场一传,众皆哑然。母亲上任以后,与局长江衍坤密切配合,整顿健全了河务局和沿黄10个县黄河修防处的党组织,充分调动广大干部职工的积极性,圆满完成了修复黄河大堤,确保两岸交通和安全的任务。
母亲一生中反复提到战争年代和新四军的经历对她的影响。她在整风运动中系统学习了革命理论,树立了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她在农村的艰苦生活中锻炼了坚强的意志品质;而战争的考验培养了她实事求是的工作方法、既民主又果断的领导作风。有一件事多少能反映母亲思想认识的成长。新中国成立初期,母亲作为知识青年参加革命的典型,到北京和上海许多大学给大学生作报告,她讲了自己有一个从“把知识卖给人民,到把知识献给人民,再到把知识还给人民”的思想转变过程。她说小时候想当工程师,完全是个人的理想,当工程师还是为了个人能过好的生活,这是“把知识卖给人民”。到参加革命,想到要追求民族解放,国家富强,这是要“把知识献给人民”。但是真正经历了战争的洗礼和工作的锻炼成长起来,才感觉到知识是人民给予的,应该“把知识还给人民”。母亲也一直以自己是新四军四师这支英雄部队的一员骄傲。多年以后,已经是水电部副部长的母亲,在外事活动中碰到外交部长陈毅。陈毅在向外宾介绍的时候,还笑哈哈地加一句:她也是新四军,我的兵!
母亲对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干部特别佩服,比如李先念、邓子恢、张震、曾山、王震、余秋里、李德生。她说这些领导作风民主,办事果断,在他们领导下工作舒心。而她自己也努力向这些领导学习,她自己的工作作风也有很多战争年代的印记和军队的特色。她说,我们不应该简单地认为打仗就是冲冲杀杀,靠勇敢取胜。战争是政治的最高阶段,军事是最先进的科技、
最嚴密的组织和最复杂的谋略。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在战争考验面前都难以生存。
北平、天津解放后,母亲到北平参加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父亲随后也到北平参加全国青年代表大会,才听到母亲的消息,立即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母亲接信以后,激动万分,利用出差的机会,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夜晚,赶到合肥,二人终于重逢。
“黄毛丫头副部长”
1950年春,母亲奉调到上海,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水利部副部长,时年27岁,被人称为“黄毛丫头副部长”。
离别八年重回上海,她第一件事是去旧书店买了一套大学最后一年的课本。即使在战争年代戎马倥偬,漂泊不定,她也四处收集有关水利的书籍,仔细钻研,刻苦自学。虽然在她后半生,她在履历表文化水平一栏从来只填写“大学肄业”,但成为一个科学家始终是她孜孜以求的理想。
1951年在全国妇联招待会上,钱正英(左)和邓颖超合影,右为治淮劳模
新中国成立初期,水利部的任务非常繁重。1950年夏,安徽遭遇严重水灾,毛主席指示周总理“请令水利部限日作出导淮计划,由政务院通过,秋初即开始动工”。1951年初,毛主席又发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这是新中国的第一个流域治理工程,也是毛主席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作出的一项重大战略决策。1950年冬天,华东军政委员会调母亲兼任在蚌埠新成立的淮海水利委员会工程部副部长。当时组织刚把父亲从安徽省调到上海,任华东团委统战部长。二人刚刚团聚,又要分开。母亲表示没有任何意见,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母亲非常重视专家。对于水利前辈如汪胡桢、严凯,她尊崇有加,虚心求教。本来组织安排母亲任淮委工程部长,在得知同去的还有汪胡桢先生后,母亲立刻说,汪先生不论学历和资历都是我的前辈,有他在我怎么能当部长呢?还是请他当工程部长,我当副部长吧。她到任后,和汪胡桢密切配合,统筹豫、皖、苏三省的治淮工程,编制了《治淮方略》,修建了新中国第一座大坝—佛子岭水库和当时亚洲最大的水利工程—润和集分水枢纽工程。
1952年,严凯等人负责筹备成立华东水利学院(现南京河海大学),找到母亲请她担任院长。母亲马上推辞:我连大学都没有毕业,哪能做大学校长?你可以当我的老师,还是你当合适。严凯坚持要母亲兼任院长,他当副院长。最后报华东局批准,还是让母亲兼任了第一任院长。母亲总觉得惴惴不安。1954年冯仲云调任水利部副部长,母亲马上请他出任华水的院长。经过组织批准,冯仲云兼任了院长之职。母亲如释重负,严凯也很满意母亲为他找了一个合适的领导。
1953年钱正英、黄辛白夫妇
1958年3月,周恩来和钱正英在十三陵水库工地劳动,休息时交谈
又红又专的女部长
1952年11月,母亲奉调入京,担任水利部副部长,成为新中国最年轻的省部级领导。1958年水利部和电力部合并,她担任水电部副部长、党组副书记。1974年担任水电部部长,1988年卸任,在部长、副部长岗位上工作了36年。1984年,美国总统里根夫妇访华,母亲参加了接待。在邓小平会见里根时候,鄧小平介绍中方人员,介绍到母亲的时候,邓小平说:“她是我们最老的部长。”翻译当时翻成“oldest”(年龄最老的),里根愣了一下,母亲马上纠正了一下:“longest”(最长的)。
在这36年中,母亲从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干部,成长为经验丰富的专家型领导,她不仅参加了这段时期大多数流域规划和重大决策,而且一些重大工程也留下了她的足迹。特别是在发生重大疑难问题时,她总是深入一线,钻研关键技术问题,听取不同专家意见,果断作出判断和决策,在水利电力行业赢得了很高的声望。
1958年,她主持修建了密云水库;1961年,丹江口水电站发生质量事故,国务院决定停建整顿,她主持了修改方案设计,并协助湖北省长张体学整顿施工队伍,建立了严格的质量管理体系;1971年,葛洲坝工程因在“文革”中仓促上马,随后设计和施工都发生严重问题,母亲受周总理指派多次到现场调查,参与了修改设计的审查。从1974年葛洲坝复工一直到1980年主体工程基本完成,她都以部长身份,亲自主抓工程管理和施工质量,在施工高峰期间,她年年春节都在工地度过。1980年大江截流时,她还有一段在国务院立下军令状的佳话。
“文革”中,她受到冲击,第一次有了闲暇时间,白天挨批斗、参加劳动,晚上待在家里。1967年夏天,每天晚上我们都坐在院子里乘凉,她教我们唱《新四军军歌》,还教我们毛主席诗词,一个一个生字认,一句一句讲解,成了我们“文革”中唯一的语文课。
1978年1月,钱正英(右四)陪同李先念(右二)、谷牧(右五)、陈丕显(右六)视察长江葛洲坝工程建设
1967年10月,黄河上游的中国第一座百万千瓦级大型水电站刘家峡大坝建成,下闸蓄水。由于“文革”对施工建设的干扰,很快就发现左岸导流洞关不死,漏水,水流逐日加大,最终冲毁了导流洞的边墙和底板。采取补救措施均未奏效,到1968年1月,确认蓄水失败。工程事故惊动了中央,李先念副总理严厉批评水电部,周总理直接过问事故的后续处理问题。
1968年2月8日,周总理亲自主持国务院业务小组会议,李先念、余秋里副总理参加,周总理提出要靠边站的母亲出来工作,负责刘家峡事故处理。母亲和主管电力的杜星垣副部长按周总理指示直接奔赴刘家峡工地。在“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旗号下,和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每天步行几里地到工地研究事故的处理办法。
经过调查研究和工程技术人员及老工人集思广益比较各种办法以后,母亲果断拍板决定了新的封堵方案。他们首先浇筑了一个630立方米的巨型混凝土六面体,利用爆破沉到导流洞的入口,再抛投石料沙石填埋堵死。20天以后,入口封堵成功。但是出口处的河水倒灌,土石围堰无法阻止渗漏,洞内大量积水无法排除。母亲创造性地提出:在导流洞内修造一道砂坝,减少渗水量,最后集中水泵把水抽干。这个方案实施以后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杜星垣部长称赞:这才是活学活用毛主席哲学思想!
导流洞的积水排除干净了,后面就是发动工人群众,土法上马,人拉肩扛的大会战。组织突击队,两小时一班轮换,昼夜不停,高强度、高效率地进行基础清理,清理了数千立方米的块石、沙砾、泥沙和投料,紧接着一鼓作气完成混凝土浇筑,把进水口段彻底封堵了。
1968年10月,在第一次下闸蓄水失败一年以后,刘家峡再次“正式蓄水”成功,母亲终于完成了周总理交予的“一定要把洞子堵牢靠”的艰巨任务。消息报告周总理以后,总理感叹地说了一句:“培养一个女部长不容易,又红又专的就更少了!”
重视专家,成为专家
1988年,母亲告别了工作36年的部长岗位。后来又连续当选七、八、九三届全国政协副主席,前后共15年。
1994年中国工程院成立,母亲参加了工程院成立的筹备工作。母亲虽然非常珍视院士这一工程界的最高学术荣誉,但当她有机会成为工程院第一批院士时,她不愿以参加筹备工作的特殊地位获得这份荣誉,所以主动拒绝了提名的机会。一直到1997年,她通过正常选举,当选工程院院士。
当选后,母亲把这个当成一种责任和压力,要为国家为人民作出更多的贡献。从1999年到2011年的12年时间里,她牵头组织几十位院士、数百位专家开展了“水资源系列”六大专题的战略咨询项目,在工程院开创了国家发展战略研究的新领域,国务院领导给予了高度
重视和肯定,为此,2000年、2014年她分别两次获得光华科技奖工程奖和成就奖。
母亲对专家一向非常尊重,张光斗、钱宁、潘家铮、冯寅都是各自领域的翘楚,也是她的密友。
80年代初期,一向很少带同事回家的母亲,却经常请一位教授到家里做客,有时候教授夫妇一起来,母亲还留他们在家里吃饭。我们是后来才知道这位教授叫钱宁,是清华大学50年代从美国回来的泥沙专家,在国际上也很有名。母亲在研究三门峡改建的时候和他相识。钱宁对黄河泥沙问题的研究,对三门峡改建最后的决策起到了重要作用。“文革”时期他受到冲击,母亲复出以后,设法送他去了清华大学。中国河流多泥沙,泥沙研究对水利影响巨大,钱宁带领中国泥沙研究逐步走到了世界前列。钱宁教授1985年罹患癌症,为抢救这位对国家非常重要的专家,母亲甚至给邓小平写信求助。经小平同志批准,钱宁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接受了最好的治疗。
母亲在当选工程院院士以后,接触到了更多更广泛的不同学科的权威大家。她和两院院士、著名水电工程专家、清华大学副校长张光斗先生领衔策划了水资源项目研究。他们联合了17位院士在1998年提出了项目立项建议。张光斗推荐母亲担任组长,他自己担任副组长。他们根据不同研究领域,设立了8个课题组,共计邀请了43位两院院士,300多位专家学者加入了研究团队。后来随着课题的转变,团队又增加了一些大专家。但是把这么多专家团结在一起,共同配合工作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母亲发挥多年当领导的经验,对所有的课题组组长逐一登门拜访,虚心求教。通过深入交谈,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随后的工作中,他们对母亲平易近人的作风、实事求是的工作态度、严肃认真的科学精神都非常认可和敬佩,李东英院士曾经评价说:“她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这是我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在她身上有老一辈革命家的风范。”许多院士都非常赞成这样的评价。
2002年11月,钱正英(前右)率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质量检查专家组在三峡建设工地检查工程质量情况
邵益生院士和母親的相识颇有意思。他1998年发表了一篇关于城市水资源利用的文章,母亲看了非常有共鸣,当时她因骨折正在住院,在文章的空白处写下一行字:“大作已拜读,出院后登门拜访。”邵院士闻讯后主动来医院看望母亲,那时邵院士40岁,母亲已经75岁,母亲说看了文章以为是老专家写的,原来是“小伙子”。他们很快成为探讨学问、交流心得的忘年交。
母亲在院士团队里,既不是挂名的项目领头人,也不是仅仅听汇报作决定的领导人,她与课题组的组长和团队成员深入地交换意见。对每个课题组的报告,母亲都要逐字逐句地阅读和修改,不了解的问题她都要刨根问底地问清楚、搞明白。她自己亲自担任综合组的组长,综合报告都是她自己起草,连秘书都不用。在内部讨论会上,她不以领导自居,而是以平等的态度开展讨论。她注意听取各种不同意见,修改自己的意见,采纳别人的正确意见。钱易院士曾经就环境保护问题在会上和母亲公开争论过,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会后主动找她交换看法,讨论问题。而且这之后母亲对水污染的问题越来越重视,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说道:钱易院士是我在水环境领域的启蒙老师。
在这12年当中,她不仅对有关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和分析,向国务院提出许多深刻的有远见的建议和诤言,也和许多院士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尊重。2001年她给工程院的同事特意写了一句话:“一个科学工作者应当通过工作中的严格科学性来体现对人民的忠诚。”她以自己的一生努力实现这样的要求。
提对人民有益的意见
在母亲的一生中,她以“爱提意见”“敢提意见”小有名气。余秋里副总理有一次和几个部长一起聊天,他开玩笑地指着母亲说:“你就像我们这里的造反派!”在我们家里有三副对联:两副是林则徐的名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还有一副是母亲的祖父在88岁书写的“大海有真能容之量,明月以不长满为心”。这三副对联母亲都很喜欢,也非常符合她的性格,她常以此对照勉励自己,也用它鼓励周围的人。
母亲“提意见”最早可以追溯到刚参加革命不久的1946年,她们从苏北撤退到山东,撤退路上她发现部队因为仓促行动,在执行群众纪律时有损害老百姓财物的现象,便越级给总部“饶、邓政委”写了一封“群众来信”,在信中说:如果我们共产党的部队不能严格执行群众纪律,我们就会和国民党军队一样,失去人民群众的支持。写完后便放进边区邮政所的信箱里了。几周以后,她在一支主力部队的兵站借宿。晚上她和兵站的指导员聊天,指导员说,最近不知道谁告了我们一状,说我们执行群众纪律不好,领导正让我们学习整顿呢……
1962年,为了防范台湾国民党“反攻大陆”,总参准备在苏北修建一道水利设施,战时可以作为防御工事,她从水利角度提出反对意见。周总理带罗瑞卿和我母亲亲自去考察,又听取当地军队和地方的意见,最后放弃了这项工程。
母亲不仅对自己业务领域的问题敢提不同意见,对不同领域的工作,只要看懂了认准了的问题,也要积极反映争取领导的重视。2004年,母亲带领工程院院士在辽宁进行东北水资源课题的调研,在抚顺参观雷锋纪念馆时,看到了大片的棚户区里人民生活困苦。在了解抚顺棚户区的总体情况以后,她回京后找到了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副组长、曾任煤炭工业部副部长的胡富国,请他组织专题调查。母亲对他说,那里住的都是煤炭战线的老工人,现在煤炭资源面临枯竭,你要帮你的老工人想想办法。母亲又上书温家宝总理,强烈呼吁“辽宁棚户区问题已经到了必须解决、不能再拖的时候了”。母亲的呼吁和建议对辽宁棚户区改造工作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2008年,母亲带领院士在新疆进行新疆水资源课题的调研,在老城区,看到60年代后期私搭乱建的结构简易、强度脆弱的生土危旧建筑里居然居住了近十万少数民族群众。平时不时发生坍塌又随时搭建,如果发生地震,可能产生极为严重的生命财产损失。但当地在保护老城历史民族特色和老城改造综合治理的关系上存在错误认识,还把这样的民居作为民族风情观光点,售卖门票让游客参观。在征得自治区党委同意以后,母亲回京向相关领导提出改造意见。李克强副总理亲自主持协调有关部门专家去现场调研,及时纠正了当地在保护和改造问题上的一些错误观点,调整了方向,树立了建设有民族特色的新城市目标。改造方案付诸实施以后,受到当地政府和群众的普遍好评。
孜孜不倦,终身学习
如果让我们来说母亲的爱好,我们可能会这样排列:工作、学习、喝茶、游泳。
母亲对家务事从不过问。工资交给父亲掌管,她要花钱和父亲商量。实行工资制以后,她自认为资历浅,工资定高了,心里过意不去。有同事家里有困难,她就主动自己拿钱帮助。有一位副部长去世,子女多,她每月从工资中拿出50元,让机关发给他家人,他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是机关发的补助。
搬家是大事情,可是选地方看房子她一次都没有去过,她对我们说,你们说行就行了。吃饭她从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只要吃饱了就行。“文革”最混乱的一段时间,周总理为了保护干部,把一些部长接到中南海里住了几周,躲避批斗。有一天母亲从中南海打来电话,问怎么煮粥,放多少水,煮多长时间?她出来以后,有点尴尬地说,还是人家老红军厉害,什么事都会做。
母亲工作靠喝茶提神。但喝茶并不讲究,只要是绿茶就行,也没有什么“茶具”“茶道”,一天泡一杯浓茶,从早喝到晚,可以一直喝到变成白水没有味道了。
母亲的锻炼只有游泳。因为有严重的关节炎,所以爬山走路对她都不太适合。“文革”时,玉渊潭还只是一条河沟,她中午和机关干部一起,就在河沟里游野泳。70年代,在京西賓馆开中央会议,中午有时间她也去八一湖游泳。后来条件好了,她去游泳馆,一周游一次,一次游1000米,游完就走。一直游到80多岁才告别了泳池。
1974年钱正英、黄辛白夫妇与子女合影,后排右起:黄惟汇、黄惟洪、黄惟清
除了这些,学习可以算她的一大爱好了。她50多岁,跟广播电台学习法语。60多岁,又重学了一遍微积分。70多岁,计算机开始普及,她开始学习使用计算机,坚持不懈,终于达到可以熟练使用的水平。80多岁,她结识了许多院士科学家,接触到许多新的领域,不仅虚心请教,而且找来人家的专著,认真研读。她说,以前搞水利主要靠数理化,水利工程主要靠物理学,现在要懂得更多天文、地理、生物、环境方面的知识,才能解决现代水利的复杂问题。一直到90岁以后,她还在坚持看书学习,保持记笔记的习惯。她去世以后,我们收拾她书房的笔记本,每本上她标记了年份,每年分为两本,一本是政治类的,记录学习中央文件和习近平总书记著作讲话的感受,另一本是科学类的,学习院士专家的专著写下的,字迹清晰,工工整整。笔记一直记到她住院以前,手写不动了为止。
2008年,我们的父亲突然去世,母亲遭遇巨大打击。她在极度悲伤中闭门谢客,一个人忍受度过了最悲伤的一段时间。但是不久她又振作精神,继续未完成的工作,又工作了三年时间。
“文革”中,周总理为了“解放”她,主动承担了许多责任,他对造反派说:“钱正英有错误也只是执行的问题。如果说最大的错误,那就是我们没有将几千年群众治水的经验,正确的接受,坏的批判,同具体实践相结合。这个责任应该由我总理来负,应该受批判。”总理的话让母亲不仅由衷地感激,而且刻骨铭心。她说本来应该我们为总理分忧,承担责任;结果我们犯的错误,总理还要为我们背锅,分担责任,这才是共产党员大公无私的胸怀。她愿意像总理一样多承担一些责任,她在不同的场合说起工作中的教训,总是说这些过失由她负主要责任。晚年时她常说,她跟随周总理、先念主席工作多年,她知道很多他们关心、布置、期望、甚至留有遗憾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她要在有生之年完成他们的未竟事业,在去和他们见面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满意的报告。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责任编辑 杨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