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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架角落

2023-08-05连城三纪彦

读者 2023年14期
关键词:橱窗货架店里

☉〔日〕连城三纪彦

◎竺祖慈 译

店铺橱窗斜前方有个公交车站,平时每逢阵雨,等车的乘客必会在橱窗上方支出的檐下避雨,有些带伞的人连伞也不撑了。前年年底,因为手上的钱不够把店铺全面翻修,于是他想到权且先顾个门面,便花了近百万日元做了个橱窗。对于这样的小店来说,拿出百万日元已是一种富有勇气的决断。自从道口对面开了一家百货店后,这里的生意确实少了。

“正因如此,就得考虑让门面招眼一点了。”妻子秀子的这句话逼他下了决心,不过现在看来门面也确实光鲜了一些。大概是去年夏天吧,这好不容易做成的橱窗前被躲阵雨的乘客挤得满满当当,让他忍无可忍,差一点想挂出一块“请勿妨碍营业”的告示牌。妻子秀子制止了他:“躲雨时看看橱窗,也会有人给孩子买点东西。”这话正如秀子的性格。与做事小心多虑的康雄相比,秀子性格沉着而乐观。

她特别善于把握孩子的心理,又并非靠着工于心计的花言巧语,而像是因为生来喜欢孩子,便将这种感情自然地传达给孩子了。也许正因如此,来年春天将上初中的儿子毅虽非己出,却与她情同亲生母子,而有血缘关系的康雄和毅之间,或许是由于男人的腼腆,抑或两个人怯懦木讷的性格过于相似,随着毅的成长,父子的关系反倒变得不自然了。

秀子做买卖的感觉也不错,躲雨的乘客被橱窗的装饰引进店里,下雨天顾客的数量确实多于平时。康雄进的货物中有玩具,秀子认为不行的果然就卖得不好。秀子还能在客人踏进店门的瞬间就知道谁会买点东西,谁是只问不买的。

几年过去,康雄在这方面仍是缺乏感觉和诀窍。因此,在圣诞节将近的这个傍晚,一阵骤雨降临不久,一个像是躲雨的女人在橱窗前站了一会儿后进店的那一瞬间,康雄并不知道这位客人的心思。

女人背对坐在收银台前的康雄,进来后立刻望向货架的角落处,那里堆着的盒子积满灰尘,装的都是大甩卖中剩下的玩具。她年近四十,身穿一件廉价的胭脂色大衣,明显看得出肩部到腰部已毫无线条可言。她的背部一直一动不动。雨水冲击道路的声音几乎要突破玻璃门,逼仄的店堂里堆满的玩具盒甚至看起来像是遭了地震似的在晃动,但在这种喧扰中,女人的后背却如木柱般纹丝不动。康雄有点发怵,便从展开的晚报边角处偷觑她。

待到一辆巴士开过,女人才有所动作,将手伸向一盒玩具,不过这个动作是康雄挪开报纸后大幅度斜眼才看到的。女人像要掩盖自己手上的动作,僵硬地耸着肩,显得有点怪。康雄担心她是小偷,站起身正欲发话,内间传出一声:“他爸,晚饭做好了,现在吃吗?”康雄回头隔着珠子门帘答道:“怎么这么早呀?”

“毅说肚子饿了,就一起吃了吧。”秀子的声音伴着咖喱饭那种褐色的香味传来。

“那小子睡前还要吃一顿的吧,我可不会,这个时候还不至于饿吧。”康雄回话的语气开始有点暴躁,到了末尾却骤然变弱,他此时突然发现了什么,与其说是发现,莫若说是感觉。

秀子又从里间答话,声音比雨声还大,康雄却顾不上听,转身去看门口。女人的背影仍一动不动,直至此时康雄还没看到她的脸。女人像要回头,康雄慌忙把视线落向报纸。一阵凉鞋的脚步声舐着雨声朝近前来,然后停下,一个盒子朝收银台伸了过来。康雄并不抬眼,用抹布去拭盒上的灰尘,然后看了盒子反面的定价标签,上面1600 日元的字样几乎已被磨尽。

他把这个价格嘟嘟囔囔地告诉了女人。“能不能便宜一点?手上的钱不太够。”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也像,不会错。这样想着,康雄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中年妇女憔悴的脸,脸上带着赘肉。虽已变得判若两人,但仍可以确定,她就是10 年前分手的妻子拥子。说“分手”并不确切,拥子是在10 年前离家出走的。一天晚上,康雄与一位暌违多年的高中同学见面,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当时还在世的母亲与毅在一个被子里睡了,拥子却不见踪影。他以为妻子只是去附近买东西了,结果再没等到人回来,家里只少了一身替换的洋服和一个小箱子。

两周后他才知道拥子失踪的缘由。有个姓赤泽的年轻店员一个月前以回老家为由辞了店里的工作,康雄偶然得知这个赤泽并未回到老家宫崎,不,好像回去过一次,从他父亲那里借了50 万日元后立刻又回了东京。拥子出走后一个月,来信明确了二人的关系。信上并未详述事情的经过,只说想跟赤泽结婚,希望康雄在随信所附的离婚申请书上签名盖章后寄出。那是盛夏一个热得人浑身发软的日子,毅在康雄脚边玩玩具火车,火车的润滑油快干了,难听的声音刺激着康雄的鼓膜。他紧捏着那张薄薄的离婚申请书呆呆地站着,额头滴下的汗珠微微洇湿了拥子署名的一个字。

就这样过了10 年,如今自己也建立了新家庭,康雄开始反思使拥子逃离这个家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虽说是重返,可是这天拥子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跟普通顾客一样还了价,接过康雄默默包装好的盒子后,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了声“不好意思”之类的话,出门走向雨势丝毫未减的街上。

凭着门声知道她已走至店外,康雄却仍眼帘低垂,看着拥子留在地上的湿脚印。或许是过于惊异,他半天回不过神来。最先恢复意识的是鼻子,一阵咖喱的气味刺激了鼻腔。康雄飞也似的进了里间,只说了声“我也吃”,夺过秀子正准备递给毅的盘子,几乎是把脸埋进了盘子里,接连不断地朝嘴里塞着饭块。“干吗为这点小事就发脾气?”秀子目瞪口呆,好像是误解为自己刚才催他吃饭惹恼了他。

这天夜里康雄做了个梦。他在某处仓库货架的角落找到了一个旧玩具火车,上面的涂料已经斑驳,发条被红锈锈住,花多大气力也拧不动。他火冒三丈,狠狠地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待他刚转过身去,没想到立刻又听到火车开动的声音,回头一看,蓝色的垃圾箱底确实发出一阵火车奔驰的声响。想窥视垃圾箱的好奇心与害怕看见怪物的不安交杂在一起,令血液集中在心脏,火车的声音直接变成了心脏的搏动。几番犹疑后,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移近垃圾箱,战战兢兢地偷眼去看,节骨眼上又失去勇气,闭上了双眼……

与梦境相反,康雄这时睁开了眼,汗湿透了衣服,心跳仍纠缠着梦中的火车声。应该已近5 点了,身旁合奏着秀子与毅的鼾声。他打开了枕边的台灯,一边抽烟一边回忆着先前的梦境。弄不清梦的意义,只觉得那坏了的火车或许象征着他与拥子10 年前的生活,而自己与拥子之间的发条已完全生锈,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跨过年,元月也过了一周,孩子们的压岁钱大概也都花光了,每年这个时候店里就突然变得冷清,拥子再次来店里正是在这样的一天。虽是第二次来,拥子仍是从货架角落选了一件新年里卖剩的玩具,盒子上布满灰尘。上次买的是飞机,这次则是赛车,2000 日元的商品。

看过定价标签后,她拿出两张千元纸币,这次没有还价,只是微笑着默默地看着康雄。康雄推回了一张纸币,辩解似的说了声“东西旧了”,嘟嘟囔囔的,连自己都听不清。可是拥子似乎听见了,和上次一样嘀咕了一声“不好意思”,夹着盒子出了店门。

她在店里待了不超过5 分钟,进门就像上次那样径直朝同一个货架的角落走去,稍作迟疑后便从一堆盒子里选出一件,那个盒子堆比她上次买时矮了一截。拥子在店里待得最久的一次是在2 月末,那是她第四次来。当时康雄从外面回来便看到拥子好像已买好了东西,抱着包裹在店头与秀子站着说话。

他心头不免一惊,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没跟秀子提及前妻来过店里,另一方面看秀子那样子,好像只把眼前这个和善微笑的中年妇女当作普通顾客。离婚的同时,康雄把照片全撕坏扔了,秀子和毅都不知道拥子长什么样。康雄佯作整理里面的货架,背对着她们俩,耳朵里听着秀子一如既往刨根问底地打听客人的身世。拥子简单地介绍说丈夫身体不好,一直住在医院,所以她在做人寿保险的业务,自己住在足立区的公寓,但这附近有她的大客户,所以就得常跑这里。她的语调明快轻松,与话中的内容并不相称。

正好这时毅放学回来,只说了一声“我回来了”,便立刻冲向里屋。康雄背对着拥子,所以不知她在毅面前有怎样的反应。不过随后便听到了拥子的问话:“是您儿子吗?多大了?”听说在上小学六年级时,她又表现出夸张的惊奇:“哎呀,长得真高!”“也就是傻大个……不过也有机灵之处,一个人守店时抓过一个小偷惯犯呢……”秀子得意地讲起毅两年前受到警察局表彰的事情,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秀子随即又很自然地问:“您家孩子多大?”拥子以沉默作答。秀子又问:“这是买给您儿子的吧?”拥子好像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孩子。想要却没生。大概是因为丈夫住院吧,晚上独自住在公寓里挺无聊、挺寂寞的,就玩这个,因为喜欢玩具。虽是女人,却从小就尽玩这种玩具。”

只有在这个时候拥子才稍稍触及了自己现今的生活,也不知说的是不是真话,从她寒酸的衣着看来是真的,但又觉得所谓附近有客户是她来店里的口实。所说住院的丈夫是赤泽吗,抑或是与赤泽分手又搭上了别的男人?她是什么时候回东京的?所有这些都不知道。在无从得知的情况下,康雄不再去想象拥子这10 年是怎么过来的,现在又是怎样生活的。

拥子第五次来店里是在3 月初,东京下大雪的翌日,前一天的夜晚还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第二天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晴空万里,柔和的阳光笼罩着残雪,午后的街上处处闪烁着美丽的光芒。拥子一进门就毫不犹豫地从原先的那个货架取下最后卖剩的玩具盒,随即拿到康雄处,递过1200 日元。康雄把其中的两枚硬币推还给她,说:“东西旧了。”这话说得跟以前一样,拥子却带着往常的微笑又推过来说:“今天算了。旧东西也得依定价买,否则就有点可怜兮兮的了。”这话像是喃喃自语,却还是笑着说的,然后立即出了店门。

货架角落空了一段时间。独自守店无所事事的时候,康雄的目光常常停留在那里,看到唯有此处像是开了一个大缺口,随即便意识到拥子可能不会再来了。他试着猜度拥子为何以顾客身份来这店里,是想让他看到自己过得很幸福?或是相反,想来看看康雄和毅过得是否幸福?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每次踏进店里,都在真实地享受那短短的两三分钟。

“哎呀,这儿的剩货啥时卖掉了?”

秀子疏于关注边边角角的事情,3 月末终于发现了,便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康雄没有答话,却找了个适当的理由制止秀子把旁边的盒子挪过来。4 月将要过去一周的一天早晨,那天是初中的入学式,秀子和毅分别穿着和服外褂与崭新的黑色学生服,并排出门时圆乎乎的背影恰似一对亲子镜饼。他们俩走后,康雄便亲手搬来其他盒子填上了货架角落的空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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