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同一片星空

杨爱群

少年的梦想往往与文学艺术有关，使我向往成为文学青年的便是诗歌。李季、严阵、程光锐、闻捷、贺敬之、郭小川等人的诗歌，都曾滋润过我一张白纸似的心田，曾为我贫瘠的想象插上色彩斑斓的翅膀。我读他们的作品，每念一行都有收获，每翻一页都会欣喜。我揣摩他们的文笔何以那样神奇，能把祖国的山河大地描摹得如此令人神往。这其中，我最欣赏的是郭小川。从懵懂稚嫩的15岁到白发苍苍的75岁，经过了漫长的60年，这份喜欢与崇拜历久弥坚，初心不变。我很庆幸，在生命的长河中被郭小川的文字滋养过，庆幸我们同在一片蓝天下，仰望的是同一片星空。

第一次在纸上见到郭小川的名字，我还是个少年，被诗歌《望星空》吸引了目光。“千堆火，万盏灯，不如一颗小小星光亮。千条路，万座桥，不如银河一节长……”这是一首多么好的诗啊！我不禁为其奇特瑰丽的想象而倾倒，为其独特风格的诗句而折服。从那以后，我开始关注各种报刊上出现的郭小川的诗作，以及对其诗作的评论，并找来他之前发表过的诗作来读。

20世纪60年代中叶，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形成了一个辉煌的“郭小川现象”，他和他的诗歌影响了千千万万个文学青年，而我也是其中一个。从喜爱到崇拜、狂热和痴迷，那感觉有点像今天的追星族。与郭小川有关的一切，我都感兴趣。他曾用“马铁丁”作为笔名，与人合作写了许多思想杂谈，我便找来读；他参与写作的关于中国乒乓球队、北京积水潭医院的报告文学，我也找来读；观看纪录片《军垦战歌》时，我心潮澎湃，因为郭小川不仅撰写了解说词，还参与了插曲《中华儿女志在四方》的作词。“迎着晨风，迎着阳光，跨山过水到边疆。伟大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这朗朗上口的歌词，被我在嘴边哼唱了许久。

《望星空》固然经典，我更偏爱郭小川20世纪60年代的诗歌风格：既把古典诗词曲赋的格律形式娴熟地融入现代诗歌的创作手法中，又将古今诗歌意境衔接升华，作品想象奇幻、构思精巧、句式别致、遣词新颖、感情充沛。那一时期，郭小川名篇倍出，佳句叠生。巅峰之作《祝酒歌》更是让我一唱三叹。

那个时代的诗人、作家、艺术家，只拿自己的作品征服读者、观众，鲜少抛头露面。以致如我，那样喜爱郭小川，多少年都不知他模样如何，对其家庭状况、兴趣爱好、朋友社交等情况更是无从得知。1966年，我到北京时专门抽空去了作协文联（我以为作家诗人都在那里），却并没有见到郭小川，失落在所难免。一晃十年过去了，1976年秋天，惊闻郭小川离世的噩耗。才华横溢的他年仅57岁，堪称英年早逝。我不由得陷入巨大的悲伤中，为痛失这样一位素未谋面却又深深挚爱的师长。

为弥补未曾谋面却成永诀的遗憾，十几年后，我专程去北京见了郭小川的儿子郭小林，并有幸被邀请去他家里做客。郭小林比我大两岁，是著名诗人。我曾读过郭小川一本《谈诗》的小册子，里面大多是与郭小林的通信，在信中郭小川会针对郭小林的诗作谈诗的构思、布局、谋篇、技巧和修改，其对郭小林诗歌创作的影响不言而喻。我向郭小林表达了自己对郭小川的崇敬之情，郭小林也讲述了父亲对他的教导以及这些年来父亲的经历。我们都是文学编辑同行，共同语言甚多，相谈甚欢，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分别之后，他给我寄来他的诗集，而我写的三篇祭奠郭小川的文章后来都被他收录于《郭小川纪念论坛》中。

几年前，偶然在一个电视节目中得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郭小川全集》。我心动不已，立即去书店查看，未果。因为印数少且已经出版发行几年了，买不到实属正常。可我不甘心，这可能是我生命旅途中最热盼而想要得到的东西，不能失之交臂。于是，不得不求助一个出版界的朋友。当一套《郭小川全集》终于摆上案头，我如愿以偿，欣喜若狂。我感谢郭小川为我们留下了这近500万字宝贵的精神财富；感谢郭小川的家人和出版社的同志把这些精彩的文字整理奉献出来；更感谢我的那位朋友帮我实现了心愿，是我真正的知音。

《郭小川全集》封套精装，装潢严肃、大气，共12卷。前3卷为诗歌，第4卷为小说、电影文学，第5卷为散文、报告文学、序跋、文艺评论，第6卷为杂文，第7卷为书信，第8、9、10卷为日记，后两卷为外编。我没有从作品的自然顺序开读，而是直接打开第8卷，切入他的日记并佐以他的书信。我一向认为，日记和书信（原始的未经修饰的）最能表现一个人真实的思想境界、精神状态、认识水平、七情六欲、道德操守等，因为它们是常态的东西，不容易偏执，不容易做作，不容易拔高，不容易掩饰。何况这是郭小川自1944年至1976年長达32年之久的原始记录。就这样，我开始了在郭小川所经历过的时间长河里的跋涉，仿佛就站在他的身边，看到他白天忙碌工作，夜晚伏案于灯前构思创作；看到他署名“马铁丁”的思想杂谈一篇又一篇成文、发表；看到诗情在他胸中激荡，精彩的作品不断问世，逐渐成为被全国读者关注的著名诗人；看到他随着工作岗位的不断变动、社会地位的上下沉浮，与不同人物之间的交往；看到他也会有烦恼、苦闷、失意、迷茫、焦躁、不安等情绪，又强迫自己打压这些情绪，继续以昂扬的姿态把更多绚丽的诗章奉献给期待着的人们。当我将一整套《郭小川全集》通读完毕，有些地方甚至反复阅读几遍，一个有模有样、有筋有骨、有血有肉、有魂有魄且目光深邃、精神矍铄、意气风发的诗人形象便鲜活地立在了我的面前。

《郭小川全集》的编者在《后记》中流露出一丝疑惑：这种精神的蹈历对于普通大众有价值吗？作为普通大众的一员，现在，我就用我的读后感予以反馈：这套《郭小川全集》，远胜过我看过的任何一部名人传记。如果说，四十多年前我对郭小川是有点追星式的崇拜，那么今天，在对诗人超凡才华赞赏佩服的同时，我也对他坎坷的人生充满同情，对他高贵的人格无比崇敬。诚如郭小川的亲人在《后记》中所表达的：交付一个真实的郭小川，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与负责，并且也就是对历史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