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胜利：好的婚姻是同成长，而非求生存

程胜利 媛媛

采访对象

程胜利，山东大学社会工作系教授、博士、硕导，民政部社会事务工作专家委员会专家（婚姻家庭组），中国社会工作教育协会家庭社会工作专业委员会主任，BSCMC认证萨提亚导师培训项目（TTT）受训培训师，有近30年高校从教和超过10年家庭社会工作教学经验，已出版专著、译著、主编著作7部，发表包括19篇英文论文在内的学术论文50余篇。

主要观点

夫妻相处难免会遇到冲突，我们需要告别委曲求全、责备求全、道理求全和逃避求全的应对方式，用更具成长性的方式处理，如此才能收获幸福婚姻，从中获得滋养。

我从事家庭社会工作多年，一直在研究和观察亲密关系，发现不少夫妻活得既辛苦又艰难，因为他们长期处在求生存的状态。

什么意思呢？理想的亲密关系应该是安全、滋养的，夫妻双方可以在这段关系中自由地生活、快乐地成长，遇到冲突时也能够友好协商，积极应对。然而，有不少亲密关系并非如此。

这些关系平时看起来很和谐，一旦出现冲突、压力和挑战，就出现问题了。两个人无法平等、和谐地应对，更别提寻求共赢、共成长了，而是开启了“求生存”的战斗模式：我必须通过各种方式求得对自己生命至关重要的某种东西，让自己在冲突中获胜，或免受伤害，或占领高地，或赢得主动权。

这种东西因人而异，因时因地因情景而异，可以是物质的，可以是情感的，也可以是自我价值方面的。在现代社會，人们更希望求得的是情感的满足和自我价值的认可与肯定。但求生存的结果常常与自己的所求背道而驰，不仅无法达成自己的心愿，有时还会让夫妻关系渐行渐远。

责人责己避冲突，维和不成倒结仇

夫妻相处难免会有冲突，而冲突大多会带来压力。为了平息冲突，减少压力，有些人完全不考虑自己的需求，只考虑伴侣的想法，一味迎合。他们以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得到对方的接纳、认可，冲突才能得以解决，婚姻才能得以延续。我把这种求生存的行为叫作“委曲求全”。

委曲求全有一些典型的表现，比如有人会努力达成伴侣的要求。李敏得了产后抑郁症，来找我寻求帮助。通过访谈，我发现她在婚姻里把自己放得很低，事事都以丈夫为先。她本来很喜欢爬山，因为丈夫喜欢宅在家，就退出了驴友群；她希望发展个人事业，保有独立空间，可丈夫想让她辞职带娃并和父母同住，她就成了全职太太……她嘴上说不委屈，都是为了这个家好，但身体却出卖了她。

有人会容忍伴侣所有的错误。因为丈夫出轨，有一位求助者痛不欲生，却死活不肯离婚。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自己能力一般，收入也没有丈夫高，离婚的话，只会比现在过得更惨。

还有人会变成爱道歉的伴侣。有一对夫妻来咨询我，我注意到，过程中丈夫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错了”。但是作为旁观者，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然而，委曲求全终难全，还会带来新问题。一个人总围着另一个人转，自己的很多心愿不能达成，很多想法不能被看见，委屈、不甘、痛苦不断累积，累积到一定程度必然会爆发。

有人把矛头指向自己，也有人把矛头指向伴侣，开始抱怨、指责。对于这些人而言，只有改变伴侣，让对方满足自己的要求和期待，自己才能在冲突中活下来，成为胜利者。我把这种行为叫作“责备求全”。

我经常听到一些男性对妻子的抱怨。刘峰告诉我，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可现实却是自己辛苦一天回到家，看到到处乱糟糟的，孩子哇哇大哭，厨房更是一点儿烟火气也没有，责备妻子的话语脱口而出：“我在外面这么辛苦，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与男性不同的是，女性特别不能容忍丈夫不上进。有位妻子告诉我，她刚从少年宫把孩子接回家，就看见丈夫窝在沙发上边吃零食边玩儿游戏，见母子俩回来也没有反应。当时，她气不打一处来：“天天就知道打游戏，人家小张早就升职加薪了，你还是个小职员，能不能上进些！”

批评、指责有时候是有效的，饭做好了，游戏不打了。只是，没过多久就会故态复萌。批评和指责的力度不得不加强，频率也只能提升，可惜效果越来越不好。

为什么？批评和责备之所以见效，是因为激发了伴侣的恐惧感：如果我不这样，对方可能就要和我离婚了。为了不让关系破裂，我只能这么做。

责备求全难周全，恐惧能短暂改变行为，却无法激发内在动力改变习惯。只有激发出责任感，一个人才会心甘情愿地改变并长久坚持下去。

讲理逃避不回应，求全不成反受伤

不管是委曲求全，还是责备求全，我们都能感受到两个人的情感表达是非常浓烈的，比如委曲求全中的委屈、隐忍、痛苦，责备求全中的期待、不满、愤怒。

尽管这样的婚姻让人痛苦，但至少是有温度的，能真切地体验到情感在流动，感情在联结。而另外有些人却把婚姻过成了一潭死水。

他们选择忽视甚至掩盖感受，一心在道理层面说服甚至压制伴侣，为自己辩护。这些人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冲突中战胜伴侣，而不至于被对方压垮。我把这种求生存的行为叫作“道理求全”。

说到讲道理，相信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男人。确实，在讲道理方面，男人向来理智又有逻辑。

有位妻子说，丈夫王伟特别会讲道理，有时甚至强词夺理，恨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她给我举了个例子。

有一次，王伟又一次晚归，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顾家呢，不陪伴我，也不重视我，我觉得很孤单。”王伟听了，非但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振振有词：“我不回家是有原因的。我得挣钱养家啊，总不能为了陪你得罪客户吧？再说了，我挣钱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嘛，怎么就不顾家了呢？你太情绪化了。”

这位妻子说，那一刻，她觉得丈夫特别冷漠，自己的委屈和受伤没有得到理解，离婚的心都有了。

不过，这些年我发现，女人讲起道理来也似乎不遑多让。随着心理学的普及，很多女性加入了学习大军，看书、听课、报班，学了不少心理学知识和婚姻经营之道，顺利接过了讲道理的大棒。

来找我寻求帮助的女性占比非常高，如果有丈夫跟着一起来，他们中不少人都被妻子讲过道理。甚至在谈话过程中，有些妻子也会忍不住给丈夫讲道理：“书上写了，他这种行为是典型的代际传递，必须……”“我听讲课的老师说了，他这么做是不对的，必须……”每每这时，一旁的丈夫就会据理力争或沉默不语，可以想见这样的情景在日常生活中没少发生。

只讲道理，不谈情感，实际上是对感受的屏蔽和压抑。这些人很难理解伴侣的感受，也不去体会自己的感受，只在道理层面争个我对你错。殊不知，道理求全情难圆，毕竟道理是讲不完的，而且就算讲再多，伤害了情感，也过不好婚姻。

讲道理虽然无情，但至少是有回应的，更糟糕的情况是，你说你的，批评指责也好，讲道理也罢，我都听而不闻，也不做任何回应；我不和你争，也不和你吵，一个人躲起来上网打游戏，找朋友喝酒聊天，甚至是找第三者。他们觉得，只要不去应对，冲突就会自行消失，自己就能不被冲突所伤，最终全身而退。我把这种求生存的行为叫作“逃避求全”。

有位来访者告诉我，别人都羡慕她有个从不红脸的丈夫，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有回应的婚姻有多煎熬。夫妻俩其实有很多矛盾，但不管她怎么说怎么骂，丈夫都能稳如泰山，不反驳也不还击。经常是她这边已经气得火冒三丈了，他那边该干吗干吗。“有时候我想吵架都找不到人，因为他不是在和朋友聚会，就是在和朋友聚会的路上。”时间久了，她自己也觉得无趣，干脆就不沟通了。

事实上，逃避求全是很多人最后的办法。他们试过委曲求全，能短暂平息冲突，却不能永绝后患；试过责备求全，能短暂威胁伴侣，却不能长久奏效；也试过道理求全，偶尔能蒙混过关，却不能次次奏效。

但是，我还是不想离开你，怎么办？只能放弃抵抗和挣扎，压制一切感受，拒绝互动和回应。然而，逃避求全心渐远，夫妻间难以有更深入的沟通交流，更别提亲密了。

问题蕴含着答案，求同存异才长久

不管是委曲求全、责备求全、道理求全，还是逃避求全，都很难实现预期中的美好目标。

委曲求全使得自己身心俱疲甚至疾病缠身；责备求全导致火药味十足，愈演愈烈；道理求全，就算赢了道理，也终是输了真心；逃避求全，看似和平相处，实则感情全无。

那么，有没有更好的方式维系亲密关系，让我们在面对冲突、压力和挑战时，不仅活下来，而且活得幸福、健康呢？

其实，答案就蕴含在问题中。简单来讲就是，不再委屈自己，不再责备对方，不再争对错，不再回避问题。

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第一个核心问题是，为什么夫妻会产生冲突？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差异问题。

可能是行为方式不一样：妻子李敏喜欢爬山，但丈夫喜欢待在家里。彼此都希望对方能够多陪陪自己，压力就来了。

可能是感受不一样：对于同样的事情，王伟没什么感觉，但妻子却很敏感。妻子觉得王伟太冷漠，王伟则觉得妻子太情绪化。两人互不理解，矛盾就出现了。

也可能是观点想法不一样：妻子觉得男人应该努力上进，丈夫则觉得生活应该张弛有度。妻子期待丈夫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丈夫想做自己，冲突就发生了。

想要更好地处理冲突，必须学会正确看待差异。求生存的4种方式其实都是不允许差异存在，要么我对你错，要么我好你坏，最终两败俱伤。同成长的处理方式则需要我们把差异看成丰富彼此的机会，相互产生联结，差异才能促进成长。

李敏可以试着和丈夫互相体验一下对方的生活方式，而不要一味地抹杀谁。丈夫跟李敏爬几次山，李敏陪丈夫在家待几天，也允许在某些时候双方独立安排。如此，两个人的生活都可以变得更丰富。

王伟不要急着解释自己、否定妻子，妻子也不要急着给王伟贴标签，而是都對自己和对方保持好奇，看看两个人为什么会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的感受。由此，加深彼此的了解，增强彼此的联结，没准儿还能互相疗愈。

第二个核心问题是，在面对冲突时，我们为什么会表现出求生存的状态？答案是低自我价值感。

自我价值感低的人不敢表达自己的需求。李敏觉得亲密有间才能更幸福，丈夫觉得一家子住在一起才热闹。两个人的想法没有高低之分，但是李敏因为底气不足，觉得自己不如对方，才会被丈夫的要求压过自己的需求。

自我价值感低的人不能接纳自己，也无力接纳和欣赏伴侣。刘峰指责妻子，背后其实是对自己的不满。因为妻子和他一样是上班族，他工作忙，妻子也不轻松。如果他能够挣足够多的钱，就可以请保姆或者让妻子做全职太太照顾家庭，但他做不到，只能通过指责妻子的不作为来掩饰自己的无能。

自我价值感需要我们自行提升，不是靠别人和外在给予的，同时滋养对方的自我价值感，从而实现共同成长。下面分享几个核心观念，观念发生变化后，行为也会随之改变，进而强化观念，形成良性循环，不断提升自我价值感。

在价值上把自己看成与对方是平等的。在内在价值平等的基础上看待自己和伴侣，无论外在的状况如何不同，在人性的层次和生命存在的层次上，你们是平等的。既不要看低自己，也不要看低对方。

做一个足够好的丈夫或妻子就可以了。不要试图做完美丈夫或完美妻子，尤其不要试图变成伴侣眼里的完美丈夫或完美妻子，同时也不要试图把伴侣变成自己眼中的完美丈夫和完美妻子。

这就意味着，我们要接纳自己和爱人不完美的部分、普通的部分，同时感谢和欣赏彼此独特的部分、足够好的部分。去感受自己足够好的部分，而不是一直评判自己不够好；去感受伴侣足够好的部分，而不是一直评判伴侣不够好。

允许自己表达需求与感受，但不强求伴侣满足自己的需求或为自己的感受负责；允许伴侣表达他的需求与感受，同时不勉强自己去满足他的需求或为他的感受负责。

这也意味着，我们要允许自己拒绝伴侣的请求，对于感觉委屈的事，允许自己说“不”。但要记住，这样做的时候，不要指责伴侣的请求不合理。

同时允许伴侣拒绝自己的请求，当对方这样做的时候，尊重他的决定，不去指责他，也不要因此认为自己不被重视而生气或自怨自艾。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身体上的成长会停止甚至倒退，但心灵的成长永无止境。希望每对夫妻都能够走出在冲突中求生存的痛苦，在婚姻中收获同成长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