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叙终南山下
2023-08-04毛守仁
毛守仁
几堆残雪,终南山自觉地与西安分隔开来。
没去寻红泥垒火炉,抱了些山柴树枝,投进光鲜明亮的铁皮炉子,酒桌边的伙计们将酒意与谈兴迁移过来,茶沏在壶里,热气氤氲着。这六七个初识的朋友,似乎有不解之缘,仵埂与白屋、山里人是同学,小利与我与仵埂,也是同学,还有一位仙姑,法名“不还”,进山途中邀请来的伴,可称是向山而行,都与终南山有缘。那便称为“山缘”吧。
起缘是白鹿书院的《作家与文学流派》这本书,作者的出身与作品蕴涵的气质,出现在终南山,这样便现出别致。来之前,匆匆听那个非一梦的南柯做过大概的介绍:古人喜欢在此隐居,如今也有很多人继续。据说五千多人是有的,各行各业都有,诗人、画家、乐人、摄影家,这些都在艺术范围,他说到的还有企业家、退休官员,这就有了时代感。从地域划分,也有本地外地之说。外地人来上山落脚,更见其决心。
眼前在座的大多是评论家,也有艺术家,共同性多的是学院派。“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大家午饭后进山的。无意看到了小利的新作《午后》,恰好与这部书也切题,或者是来演义《午后》的?此书描述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灵魂裂变,称得上赤祼与剖心,中年之后的作家如何安放身心,这也是围炉人身心相映的现实版,书中人物有些我还略熟悉,亦可视作“真人秀”。西安的朋友们自然更不生分,聊着便贴近来,一笑或明或暗,都在酒中。已经熟悉的雷先生紧紧招呼着我的酒杯,因为是近邻,也看得真,他脸上风霜镂刻的痕迹昭示着错综复杂的经历,他是新中国成立后西北大学第一批正式研究生,也算我们的老学长,可他眼里愤世嫉俗的波光,如身居茅屋而通晓天下事的诸葛亮,但他不弹琴,也枉分天下,偶尔说两句俄乌战事,也是茶客口吻,置身远处,基本不聊当年事。
我也设想,如果白屋给自己屋子挂块匾的话,他的屋也许正面倚少陵山,背靠终南山,题字也可写“南山居”,这倒是一副知识分子的作派。
我对终南山稍有了解,也略有兴趣,因为我曾有个远方朋友在山上盖了房子。虽然是募捐,出家人不打诳语,却也有点模样。山上有不少苦修僧,那本书上闲笔提到隐士就有五千,不下山募捐,不上市集资,心心念念独自修行,闭关、打座、念咒。一个“苦”字自诩终身,可能吃住不会排场,不带装修。如果男人不修边幅,不装饰住处,尚可得过且过,那女士们远离了美,不甚讲究,如何过得?大多只能放进想象中虚衍。
话题由小利的两本书《柳青传》《陈忠实传》引起,对当代两位大师的成长环境,以及小说有意无意显示出的知识分子倾向而深入。
关于国内知识分子写作与写知识分子群体小说的注意力,我关注不多,却看得很早,那会儿我还在上小学,上世纪六十年代,有本长篇小说《彼岸》,描写“五四”运动之后,青年知识分子投奔延安的过程,当然思想矛盾与成长是线。也就是一直被强调的知识分子的改造。彼岸之名,意即在此。八十年代轰动一时的《灵与肉》也是继续这条路,不过,书中叙述的语言方式与节奏,却是这种简单主题包罗不住的。
我读翻译名作稍晚,八十年代方开始,先读《安娜·卡列尼娜》,上午在办公室拿到书后,转身跑到办公楼后麦田里读,一点不舍得被干扰,从第一行文字起始,就被深深吸引进去,那是一种身体的吸引,精神的悸动一刻也不停,两天读完,边读边震撼。那几年,陆续读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以及一些当代苏俄小说。所谓“黄金时代”“白银时代”的震撼,成为世界文学史上两个高峰,这个国家有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能不说与大气的列夫·托尔斯泰有关,与普希金有关,不管笔下什么内容,流露的都是知识分子的胸襟。在他们的影响下,作家们的创作显现出知识分子写作的文化与思维的优势,这个特色一拿到向阳处,让我们眼睛一亮。
我想得远了点,却听到近处的朋友们在谈论起一位名为“释衍能”的女学者,她是河南温县人,1979年考入北大,在未名湖畔,完成了硕士学历,并留校任教,后来,在山西五台山出家,人称衍能法师。
说到这个话题,白屋学兄插了话,说本世纪一位尼姑,叫释智宏姑,毕业于清华大学哲学系。1995年为寻求“在哲学中没有找到的答案”,皈依佛门。在我们终南山下的慈悲莲社削发为尼,收养了二十多名弃儿,其中多名在佛学院就读。这一善事,已在宗教界传为佳话。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一个活火山活动期,“读书无禁区”大开放,许多翻译小说与著述进口如潮,作品异彩纷呈。在这么热闹的文坛上,著名评论家李国涛先生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世界正年轻》,写物欲横流的时代,一介书生的安身立命之本,也就是“高岸”的精神尊严和坚守所在。其时,李先生署名为“高岸”,写年轻知识分子初入社会的精神面貌与心态。作品好像没有引起社会太多关注。九十年代,社会关注点纷至沓来,这部需要品味的小说,读者的味蕾已经被强刺激的现实挟带了走,李老师的这部小说,面对的知识分子群落,似乎没有人耐心品读它。而李国涛老师大名鼎鼎,为何启用“高岸”之名,或者也是对知识分子之岸寄予厚望?而李老师随后发出的写传统文化的小说《郎爪子》等倒引起一片惊叹。此时回顾,是李国涛先生感觉超前,评论界相对滞后。
八十年代,山西文学在黄河边芮城开笔会,与我同房住宿的钟道新带来的小说稿《书香门第》,大纸稿本,宋体打印,长相很抢眼,不过,那阵,文学界大致是波澜不起,山西作家对门第之见还不很在意。道新刚在《山西文学》刊发了小说《风烛残年》,蜻蜓点水般叙述高知家庭两代人的关系,表面似乎顺应社会孝心之潮流,只是他的初念反映的是老年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
那些年头,每次笔会,李国涛老师都会约一次散步,仿佛不经意地提到我近期的创作,实则做一种引导。芮城这次散步,李老师重点提到的是钟道新,李老师说,钟道新很有前途,这次带来的中篇对山西作家群也有新意,今后会有大发展。果然,道新不负李老师慧眼,接连推出《超导》《黑冰》等与新技术领域有关的大作,出省便成为影视圈里引人注意的新星,他独树一帜的先锋内容,尤其吸引读者,他的小说改编影视剧火得一塌糊涂,主角常常由书卷气较重的王志文担纲。
现在回想,李国涛先生真是一眼望到底,他不止在说道新的文学潜能,而且在点破文学的某种走向。可惜,山西作家群天生这一朝向势弱,没能立即接受这种点拨。高岸总是在高处,略显寂寞,这种预测当时也波澜不惊。其实,李老师早钟情知识分子的精神走向,他一直欣赏魏晋风度,并极力为作家们推荐《世说新语》。当然品味此类著作,自身也须修炼到一定火候。直到三十多年后,大家在称呼李国涛先生为“士”的时候,才真正看懂其心境,品得出《世說新语》语言之隽永。
这次与白鹿书院的文友们驱车来终南山,也感受到一种智慧写作的气息。因为此处便是小利在《午后》提出的秦岭文化圈。“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也许是时间凑巧,都在“午后”,散落在南山脚下,“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的远景,与“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现象结合,云起云飞撩起一句诗,“除却巫山不是云。”不由得又聊到知识分子写作此等大话,也能在“隐士之都”说,想起这个都城,也是《午后》封的,提起,便“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
这时,听到白屋用一半临猗一半长安口音,说起隐士历史,我却在想,写终南山得心应手的王维究竟算祁县人,还是浦州人?仵埂自有建树,先说起海外来客,一位法国博士景秀,现在就在终南山隐居学道,这个女道士是医学博士。从现代浪漫的国度法国来南山修行,可见“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不止是想象,抑或当年真的临海,至少有海市现身南天。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这樵夫或许正在南山捡拾枯枝落叶呢,有柴火今晚便可暖暖和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