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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精英再生产机制的家庭德性资本传承

2023-08-03王彦威郭贵川

西部学刊 2023年14期
关键词:明智家风

王彦威 郭贵川

摘要:西方思想中尽管未曾直接使用“家风”这一概念,但关于家风问题的探讨并不缺席。精英主义政治学家莫斯卡认为,家庭是对成员德性养成影响最大的环境因素。这些德性中最重要的是“明智”,它更容易为“统治阶级”即社会精英所拥有,这一论断可溯源至亚里士多德。统治阶级通过其家庭道德教育实现德性的传承,进而实现统治阶级自身的再生产。相应的德性保证了行动者在社会各场域斗争中居于优势地位,因此构成为德性资本。家风就是家庭成员所拥有的德性资本的总和。运用布迪厄“场域—资本—惯习”三位一体的分析方法,可以深度解析与重组莫斯卡的家风思想,提出一种基于现代西方学术研究成果的新家风理论。

关键词:德性资本;家风;明智;精英再生产

中图分类号:D64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14-0043-06

The Inheritance of Family Virtue Capital as a Mechanism of Elite Reproduction

—An Analysis of Moscas Thought of “Family Values”

Wang Yanwei1Guo Guichuan2

(1. School of Marxism, Guangdong Polytechnic, Foshan  528041; 2. Beijing University of Agriculture, Beijing  102206)

Abstract: Although the concept of “family tradition” has not been used directly in Western thoughts, it has been discussed. Mosca, an elitist political scientist, held the view that family is the most important environmental factor influencing virtue cultivation among its members. Phronesis is the most important virtue of all, which is more easily acquired by the ruling class, i.e. the social elite. This assertion can be traced back to Aristotle. The ruling class realizes virtues inheritance through family moral education and then achieves its own reproduction. The corresponding virtue guarantees the preeminence of actors in the various social fields, and so constitutes virtual capital. Family tradition is the sum of virtual capital possessed by family members. Using Bourdieus trinity analysis method of “field-capital-habitus”, we can deeply analyze and reorganize Moscas idea of “family tradition” and propose a new theory of it based on the findings of modern Western academic research.

Keywords: virtue capital; family values; phronesis; elite reproduction

道德風貌是特定人群的整体道德状况,“家风则体现家庭的整体道德风貌”[1]。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要发挥家风的道德教育功能,“家庭教育涉及很多方面,但最重要的是品德教育,是如何做人的教育”[2];家风也是民风国风的风向标,“家风好,就能家道兴盛、和顺美满;家风差,难免殃及子孙、贻害社会”,只有“千千万万个家庭的家风好,子女教育得好,社会风气好才有基础”[3]。

中国古代社会呈现鲜明的“家国同构”的结构性特征,如“三纲五常”的核心价值观不仅是立国之基,同样乃立家之本。《礼记·大学》指出,“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即是说,统治阶级成员对家庭道德生活的有序治理,是达成国家总体道德治理目标的前提。在此意义上,统治阶级的家风可以折射出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准。表面看来,西方各主要语种中,都很难找到可以与汉语“家风”一词准确对译的词汇;但如果我们不纠缠于语词“能指”的缺位而索寻其“所指”的在场,会发现西方学者在“家风”问题上同样充满睿智的见解,深刻而富有启发性。这一点在研究社会精英之道德特征的精英主义政治学理论中得到充分呈现,尤其是在传统精英主义创始人、以“统治阶级理论”享誉世界的意大利学者莫斯卡那里表现得尤为突出。

一、德性的谱系与德性精英统治的合法性

莫斯卡加塔诺·莫斯卡(1858—1941):意大利都灵大学宪法教授、罗马政治制度和理论讲座教授,著名政治社会学家,被誉为意大利政治科学之父;作为一名长期参与政务的学者,他曾担任议会议员和参议员,并在1914—1916年间担任政府殖民部次长职务。主要著述有:《关于政府和议地制的理论》《统治阶级》等。莫斯卡首次系统而全面提出了著名的统治阶级论,他与帕雷托一道,被认为是西方政治学中“统治精英理论”的首创者。(1858—1941)是意大利著名公法学家,也是有影响力的政治家,更以传统精英主义政治学主要创始人的身份著称于世。学术与政治上的多重成就,构成莫斯卡“家风”思想的出场背景。家风的重要性在本质上依赖于美德本身的重要性,作为精英主义政治学家,莫斯卡首先关注的重点是社会精英即统治阶级成员的美德问题。

(一)精英德性研究在亚里士多德处的发端

作为一个政治哲学概念,“美德”更多被译作“德性”(virtue,希腊文arête),它是古典政治哲学的核心议题,作为探讨政治生活与最佳政治秩序的前提和基础。亚里士多德指出,“德性是一种使人成为善良,并获得其优秀成果的品质。”[4]他认为城邦或国家的持存与繁盛必须以正义与友爱的实现为条件,这不仅依赖于良法善治,同样取决于公民自身必备的优良德性品质,“所有的公民都应该有好公民的品德,只有这样,城邦才能成为最优良的城邦。”[5]124而人作为政治动物,必须在城邦中才能生存完善,实现人的最高目标“幸福”。

亚里士多德将德性分为两大类:伦理德性与理智德性。伦理德性与灵魂中听从于逻各斯的非理智部分即情感和实践有关,其繁多表现形式我们可概称之为善良。理智德性则与灵魂中具有逻各斯的部分有关,其中思考不变知识的部分所具有的德性就是智慧;计算、推理可变知识部分的德性就是“明智”,它沟通普遍智慧与具体善良行为,用以指导现实的伦理实践。换言之,所谓“明智”,就是引导人在遵行道德规范时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面临道德抉择时做到权变、适当的一种德性。

拥有完满德性的,亚里士多德称为“好人”,只有公民有望获此殊荣。奴隶可以拥有个别伦理德性形式,如服从,甚至某种智慧,但因无法参与政治而导致德性的结构性缺陷,亚里士多德认定他们完全不具备明智德性。在公民内部,亚里士多德评定说明智“是善德中唯一为专属于统治者的德性”[5]137,被统治的公民可以不具备足够的明智,信从正确的统治是他们的首要职责。只有在理想的人人参政的共和政体中,好人的德性与好公民的德性才必然同一。亚里士多德这种德性分布理论经常由于其顽固的奴隶主阶级立场受到抨击,但它大体上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即在古希腊社会,经常处理公共事务的人,对公共生活及其道德规则的本质会有更深的理解,从而锻炼得比其他人更明智。

(二)莫斯卡德性观的“二元三分”结构

莫斯卡继承了马基雅维利所开创的意大利政治思想悠久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其代表作《统治阶级》中,提出其目标是创立一门基于政治实证思维的政治科学。对人性的探讨是莫斯卡政治科学的逻辑起点,他坚持一种善恶二元人性论。他认为,“善与恶的混合在人性中是天生的”[6]237,人性中内在地存在善与恶两种本能,它们可以得到某种程度的控制,但都无法消灭。这种二元人性是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所共享的。

在莫斯卡的分析框架中,统治阶级的行为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涉及制度供给,一种属于政治谋略的范畴。因为被统治阶级在人性上并非纯然逐利、自私,他们希望命令合法化、服从正当化,需要其被统治是根基于道德原则;所以政治制度在其所处历史时期都应是正义的,政治制度不应是针对被统治阶级的明示的恶。莫斯卡坚定地指出,“一个诚实政府的存在,一个基于正直和正义的政府,一个在圭西亚迪尼所用术语上真正自由的政府,是人们可能拥有的最好保证。”[6]186

但是当论及统治者可采取的政治谋略时,莫斯卡认为人性可以毫无愧色地表现其善恶并存的特质。他说,“在政治生活中或在经济生活中行动的人……总是试圖成功,而且不论是否有意,其行为总是一种在正义感和利益之间的妥协。”[6]358在阶级社会激烈的生存竞争中,获胜者为达目的不可避免会做出一些损人利己的行为;而过分慷慨利他之人则很可能被人利用、侵犯而无法有效回击,最终一败涂地。另一方面,损人利己必须限制在一定程度和范围内,过度的自私自利会因树敌过多而遭致失败。所以,莫斯卡得出结论,在统治阶级成员中,“具有平均道德水平的人”最适应所谓的生存斗争;在生活中奋斗的人应该具有某种伦理德性上的“野性”,那种“优雅的道德感”不过是轻易获得成功的人士的专属奢侈品[6]177。所谓平均道德水平,不应理解为绝对善与绝对恶在数量上的中间值,正常的社会需要维持一定程度的友爱利他的道德氛围而不能过分地人人自私、精于算计,所以平均道德水平一定意味着其善行多于恶行。

莫斯卡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德性二分法,但表现出对“明智”德性的特别偏爱,只是其内涵与论述重点存在明显不同。显然处理公共事务所涉及的复杂道德关系,需要高度的明智。但对于统治阶级中直接行使公权力的各类官员来说,他们还需要具备特殊的管理才能和心理素质。莫斯卡说高超的智力保证了官员可以发现和处理真正重要的公共问题,但他更强调官员个人情商或非智力因素,包括意志、恒心、自信心、敏感性、活跃性等;指认这些是“比正义感更有用的——也比利他主义、甚至在知识程度和视野宽广度上更有用的”[6]528。我们可以看出,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德性分类法,这些因素同样是含有逻各斯的,是“明智”德性的特殊形式,是现代社会统治精英的专属德性。表面看来,它们并不涉及对德性的分析和推理,但它们绝非盲目的、非理性的,其内在逻辑是可以把握的,只是其分析推理过程已经被高度压缩。例如,道德行为中的坚定意志,反映的是对该行为本身正确性的高度的认同,这种认同恰是在之前多次分析推理中形成的;一旦形成之后,则无需再重复整个过程。总之,莫斯卡的统治阶级成员人性中展现出明智德性、伦理德性与恶性共在的“二元三分”结构。

(三)德性精英统治(掌握公权力)的合法性

恩格斯认为,管理必须权威,一个社会的运转必须“不论在哪一种场合……要有一个能处理一切所管辖问题的起支配作用的意志,不论体现这个意志的是一个代表,还是一个受托执行有关的大多数人的决议的委员会,都是一样”[7]。精英是权威的载体,政治与社会领域的功能分化和权威流向必然导致精英阶层的形成,排斥精英而主张所有人平等地从事管理,不仅无效率可言,进而也是不正义的。正因如此,莫斯卡认为,无论政治结构功能如何演变,社会上总会出现两个阶级: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其“阶级”一词含义不同于马克思主义);换言之即精英与大众。统治阶级分布在社会各领域,只是在政治领域表现最为突出和充分。莫斯卡的传统精英主义最常引发质疑的是如何处理精英与大众间关系的问题。如果精英凭借其经济、社会甚或文化方面的优势而谋求对大众施行其统治,在启蒙时代以后是不合法的,尤其剥削成性的资产阶级统治为社会主义所坚决反对,即便其经过一种表面上人人平等的形式化的选举。

在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西方古典政治哲学中,只有德性的统治才是合法的。近现代自由主义将政治与道德分离,带来物质繁荣的背后,是众所周知的道德失范、人文精神滑落。麦金泰尔一针见血地指出,“现代性的各种问题应该基于自由个人主义与亚里士多德传统之间的对立”[8]。为此他主张一种共同体主义,由“善优于权利”的前提出发,强调公共善的重要地位,反对道德上的国家中立主义原则。如前述,莫斯卡同样坚信统治必须是基于道德原则的,他进而指出:“如果某个统治阶级要适当维护其声誉和职能,某些知识素质、以及特别是道德素质,对它就是必要的,这些素质也对社会有用。”[6]497正是这些道德素质促使统治阶级意识到,他们的“优越性给他们带来了对下层阶级的义务”[6]498。在和平时代,社会主流道德观念一定与统治阶级的德性诉求相符。莫斯卡二元三分的德性结构中,精英在明智德性方面无论数量或结构都远胜大众。即使在伦理德性方面,他认为精英也应普遍达到社会平均美德水平而不是低于它,甚至应该涌现出个体精英的道德“圣徒”。两相综合,统治阶级的德性水平必然整体高于被统治阶级。

二、家风的德性养成功能与精英再生产的合法性

(一)家风在养成家庭成员德性过程中的关键地位

由知行合一的哲学高度观之,德性的养成要经由两条根本途径:首先是教育(包括学习),其次更重要的是实践;除幼儿道德社会化的最初始阶段外,通常二者是同时进行的。教育与实践总要依托一定的社会和物理空间进行,莫斯卡在此持一种近乎环境决定论的观点。他认为,“一个人总是根据他的生活环境而感受、相信、喜爱和憎恨。我们是基督徒或者犹太教徒,是伊斯兰教徒或者佛教徒,是法国人或者意大利人,这仅仅因为这些人是我们生于其中、长于其中的人们,只有极少数情况例外。”[6]121这一观点需要做两点补充:其一,按照莫斯卡自己的观点,人性不能完全被改变;因此环境的影响总有一定的限度,它可以雕琢人类自然天性表现的程度和方式,但不能随心所欲塑造人。第二,莫斯卡的思想深度,还达不到提出马克思主义“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9]这样的观点。现实中,当个体的人生际遇发生剧烈变动时,因实践的形式与内容大為不同,人们就很难再按照环境既定的模式如前人般生存;在最严格的意义上,生活永远在发生某种变化,笼统所谓的环境绝不能批量复制人。舍此二点之外,莫斯卡的观点其实包含了很大的真理成分,符合日常的经验观察。

莫斯卡明确指出,家庭是对德性养成影响最大的环境因素。他说:“家族继承的现象在道德素质方面更惊人。家庭训练,特别是那些来自人们出生和成长环境的间接训练,对道德特征的发展具有重大影响。”[6]501他不厌其烦地举例说,一个店主的儿子一般是精于算计、缺乏自我牺牲精神的;一个从幼年开始就接受宗教训练的人长大后很可能会成为虔诚的教士;生于行伍世家的孩子容易选择为国王慷慨赴死;革命者的后代则随时准备走上街头直面炮火与牢狱。尤其在成长环境相对封闭、缺乏有效的反向信息刺激的情况下,这种家庭影响几乎是绝对的。一般认为,家庭道德教育在人生起始的未成年阶段影响最为巨大,如果其在成年的过程中未受到根本性的冲击,家庭道德教育将决定其德性的性质与面貌。家庭道德教育的实施主体,与其说是长辈这样的实体,毋宁说是“家风”这一整体化存在;因为家庭德育的开展必须结合显性(言传)与隐性(身教)的多种教育方式方能奏效,体现为同一德性品质从长辈到后代的流动,那种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道德教育”则必然会失败。

(二)作为精英再生产合法性来源的德性资本再生产

法国当代著名思想家布迪厄皮埃尔·布迪厄(1930—2002):法国社会学家,任巴黎高等研究学校教授,法兰西学院院士。他是当代法国最具国际性影响的思想大师之一,英国卫报评价他为“许多人心目中的当代知名学者”,一位可与福柯、巴特、拉康等比肩的思想家。国际社会学协会评价他的著作《区隔:品味判断的社会批判》为20世纪最重要的十部社会学著作之一。同样认为家庭对人的影响至关重要,但他主要观察到了其中的不合理方面。布迪厄通过揭示教育系统内隐藏着的严重的不公平的文化再生产机制,证明精英家庭的后代之所以被再生产为“精英”,主要源于他们从各自的家庭中继承了更多的文化资本。他认为整个社会是由各种“场域”组成的,这是冲突的竞技场,生活就是不断进行的竞争,而竞争所凭借的资源即资本。资本主要分三类:经济资本即物质财富,社会资本主要是人脉关系,然后是文化资本;此外还有象征资本,是三大资本由于得到公众承认而在其观念中派生出来的资本形式。布迪厄最关注的就是文化资本,它是“一种标志行动者的社会身份的,被视为正统的文化趣味、消费方式、文化能力和教育资历等的价值形式”[10]。成为精英即拥有更多资本,在此“那些拥有丰富的文化资本的家庭的后代更是得了先天之利……文化资本的传承无疑成了资本继承性传承最好的、也是最隐秘的方式”[11]。在布迪厄看来,资本主义社会文化精英再生产是其不公平的剥削关系再生产的重要路径。

但是,德性精英的统治是公平的,德性精英的再生产同样是公平的。在莫斯卡的政治逻辑中,社会应当交由具备更高德性的精英群体来统治或管理,即使这种德性高度依赖于家风的塑造,从而表现出某种“世袭”统治的倾向;因为否定德性精英的统治就是否定大众福利自身。依布迪厄所言,“资本就是权力”,是竞争中胜出的资源,正可理解为获得统治阶级身份的依据。因此,德性理应被视为一种资本,即德性资本[12]。参照布迪厄的定义方式,所谓德性资本可以定义为,个体在参与公共生活与社会治理过程中所拥有并得到认可的,表现为优良道德品质的一种价值形式[13]。如前所述,基于代际传承的精英再生产(reproduction of elites)是德性资本获得的一个重要途径。

三、德性资本的完整代际传承机制:莫斯卡与布迪厄的一个综合

布迪厄的哲学社会学以其特有的方法和概念体系而著称,它们由惯习(habitus)、资本(capital)和场域(field)等术语及其关系构成。运用布迪厄的方法研究莫斯卡的家风思想,探究德性资本的完整代际传承机制,可以发掘其思想中不为人重视的细节,得出新的有价值的结论,进而扭转当下家风研究中的中国或儒家文化一元化解释的片面倾向,实现融合现代学术研究成果的家风理论重构与拓新。

(一)家庭道德教育场域的内在结构及其竞争关系

布迪厄说:“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14]场域是社会关系的集合体,是充满斗争或竞争的社会空间。不同的资本数量和质量构成决定了行动者在场域中的位置,并促成其选择自己的行动策略。莫斯卡同样注意到社会的竞争本质,认为对优越地位(preeminence)的竞争是文明社会生存竞争的恒久现象和主要内容,这种优越地位“使一个人可以支配他认为恰当的许多人的行为和意志”[6]73。

布迪厄的理论侧重对高等教育、名牌大学场域的研究,它深入剖析了作为行动者的高校、高校学生之间存在的各类竞争关系,以及作为竞争结果的精英与社会结构的再生产。遵循布迪厄的思路,可以认为家庭道德教育同样形成一个场域。在这个场域中,拥有不同家风的家庭是基本的行动单位,他们之间形成一种竞争关系,有时构成直接的竞争,如追求孩子在学校、社交等各种场合的表现所赢得的对其家风的不同道德评分;但竞争更多是指向未来的,更加隐蔽,长辈着眼于未来社会竞争的不同需要而针对性地培养后代具备某些德性。

布迪厄认为,场域结构反映社会的基本结构,不同行动者往往(当然并非绝对)持有不同的阶级身份,在场域中采取不同的行动策略。按照莫斯卡的观察,统治阶级在对后代进行家风教育时,除了培养其一般的伦理德性外,更容易孕育一种公共精神或领袖气质,即明智德性;而且由于社会主流道德本质上是反映统治阶级利益的,所以他们更倾向于维护整个社会的既成道德秩序。被统治阶级家庭,面临谋生的沉重压力,他们的道德更多地直接与周围人际关系的现实走向、直接务实的物质利益有关,一般对抽象、宏观的道德问题不敏感。莫斯卡坚持认为统治阶级家庭的道德水准总体上要高于被统治阶级。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补充其论证:一是道德行为的实现,往往需要运用一定的资源,被统治阶级对此经常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尴尬境地。二是健全的人性需要做到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平衡。当基于超我的道德行为打破平衡时,会遭致本我与自我的反抗;被统治阶级由于日常欲望满足难度大,所以其本我与自我对超我的牵制力度往往也更大[15]。

场域中的长辈将既有的家风传承给下一代就是德性的再生产,其最终参与甚至主导整个社会结构的再生产。莫斯卡提醒道,统治阶级德性再生产的停止會引发灾难性后果,将意味着社会结构的失序,会导致革命的爆发直至社会共同体的瓦解。

(二)德性资本的分类及其在家庭与社会场域中的运作

德性资本无处不在,对各类场域内的竞争行为起到渗透、导向和制约等作用,形成不同的资本收益。参照布迪厄对文化资本的分类,德性资本可以有两种表现形式:个体化的德性资本,即人自身的内在道德修养与外显道德行为;社会化的德性资本,体现为他人对行动者德性的承认,即名誉,按照布迪厄的逻辑,它直接就是一种象征资本。就其内容,德性资本可分为明智德性资本和伦理德性资本两类,后者又包括善德资本与恶德资本(适度的恶德同样为竞争所必需)。家庭成员拥有的德性资本的总和就是所谓家风。

布迪厄曾指出,文化资本再生产在两个阶段上展开[16]:首先,通过家庭教育,长辈拥有的文化资本在后代身上初步再生产出来;其次,后代凭借其对支配阶级文化的认同和适应,在学校教育中与步入社会后获得成功,完成文化资本再生产的同时再生产出整个社会结构。概言之,精英(统治阶级)阶层的子女能够优先、迅速地进入精英阶层。同理,德性资本的再生产也须经过类似的两大步骤。莫斯卡多次强调,统治阶级的社会地位决定其道德观念是社会主流,“统治阶级不是仅仅通过已经拥有权力这一事实来使其权力正当化,而是试图为之寻找一个道德与法律基础,把它表现为人们通常认可和接受的原则与信仰的逻辑的和必然的结果。”[6]118统治阶级通过控制学校教育与社会舆论等制度性架构,以隐蔽的形式确定了哪些道德行为更具社会主流价值。传承不同家风的人,只有通过它们的考核,才能获得学业、职业和社会其他方面的成功,而这些成功又强化了相应德性资本的再生产。依托德性资本再生产的隐秘机制,统治阶级实现整个社会结构再生产的阻力被降到最低。

布迪厄认为,不同类型的资本可以相互转化。资本总是按照特定的转换汇率,始终处在不停地流动和交换的过程中。莫斯卡曾表示,在统治阶级中,“甚至当一个家族没有自己的遗产时,家长的文化水平和家族间的联系也能部分地传给他的孩子”[6]495。在他的思路中,同样认为家庭拥有的经济、社会和文化资本能转化为家庭成员可获得的德性资本。简言之,其他资本拥有的程度,基本可以决定行动者为社会创造实在价值的能力,从而对其德性起一种现实化、放大化作用,通过建功立业彰显其德性的社会价值;反之,则反是。其中,文化资本与德性资本存在更深入的内在联系,受教育程度低导致(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明智不足,会导致德性上的严重缺憾。莫斯卡认为,其他资本的欠缺加大行动者成功的难度,可能迫使其采取更多的背德行为;反之,“除了暴力革命的短暂时期……在一个不需要经常在猛烈、狡诈甚至是可耻的战斗中拼争以达到社会顶层的人那里,可能发现一种真正优雅的道德感。”[6]178

(三)惯习:德性资本在个体身上形成与展示的载体

“惯习”是布迪厄特有的学术概念,“所谓惯习,就是知觉、评价和行动的分类图式构成的系统,它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又可以置换,它来自于社会制度,又寄居在身体之中。”[12]惯习是人的性情倾向系统,当不同场域中的关系结构与情境条件具有高度相似性时,行动者拥有的惯习可以轻易“适应”新场域而无需显著地调适。惯习与习惯在差异中又有关联,习惯总是人在面对个别事件时的处理方式,而且通常意味着思想、行为的机械重复;惯习则是应对一切事件的总体框架,但它需要在大量习惯综合的基础上才能形成,并由此获得了一定的创造性。

德性的形成高度依赖于经验。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我们先运用它们(伦理德性)而后才获得它们;伦理德性被训导为习惯,再经由明智的指导而最终内化为真正的德性。莫斯卡也同意,德性形成与习惯有关,“这些道德包括意志力、勇气、骄傲和活力。实际情况是,社会地位、家庭传统以及我们所处阶级的习惯,对这些素质的发展起到的作用比通常所假定的更大。”[6]111家风养成了儿童具体的道德习惯,当它们被综合为一个有机的系统时,就初步形成德性方面的惯习即德性惯习,德性惯习及其自我强化决定了儿童能否有效适应后续的从学校到社会的各种场域竞争。德性惯习因此是德性资本的现实载体。同样,统治阶级后代所拥有的德性惯习相较于被统治阶级占有明显的竞争优势。莫斯卡强调,一些进行统治或管理必备的才能,即“担任重要职位的资格——也就是处理重要事务的习惯,和某种程度上的能力——对于那些幼年时就对这些职位有所了解的人更容易获得。”[6]109统治阶级的家风熏陶出更适应场域竞争的德性惯习,其后代因此更容易被再生产为新的统治阶级。

四、结论

莫斯卡是一个立场鲜明的资产阶级学者,他所有理论思考的着眼点都是论证和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合法性。如前述,仅从经济、文化、社会资本的占有方面论证资产阶级统治的合法性是不能令人信服的;然而,作为一个“腐朽的、没落的、溃烂的、反动的阶级”(列宁语),从德性资本的角度为资产阶级统治作辩护更容易遭致失败。因此,莫斯卡的真正贡献,在于他指明了一条普遍规律,即任何尚在正常行使社会管理或统治职能的阶级(在非阶级社会中为“阶层”),通常都会拥有更多的德性资本,而他们通过将德性资本传承给后代的方式实现精英再生产,也是合法而有益于社会的。当然,这一结论只有在将统治阶级作为整体观察对象时才成立,具体到统治阶级成员,并不能准确断言他们拥有德性资本数量的多寡;也正因此,打开了统治阶级或精英身份的开放流动的通道。正如莫斯卡所呼吁的,只要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分子,就必须发展一种高度自觉的自我意识,认识到对社会负有的管理职责和道德义务,从而强化己身与家庭成员的德性修养。而这也正是我们今天重视家风、研究家风、培育良好家风的现实意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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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彦威(1979—),男,汉族,山西定襄人,广东职业技术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形势与政策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为政治哲学。

郭贵川(1980—),女,汉族,山西忻州人,北京农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大学生思想政治教育。

(责任编辑:赵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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