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散文)
2023-08-02毕亮
毕亮
在金山书院看书
到了金山书院,布尔津县的其他地方我就不太想去了,只想安静地待在书院看书。
金山书院门前的草木已经早就熟悉了,通过金山书院院长康剑的文章和镜头,什么树长在什么位置,心中已了然。我从伊犁坐了十五个小时火车和两个小时班车,就是为了在金山书院看五天书。
在书院,高至屋顶的书架,是让我仰望的。仰望时,我的身高、颈椎、视力不约而同地告诉我——只能顾着眼前,“手可摘星辰”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都在近处,近处有久违的书缘。书缘为大美好。
2013年3月2日,我从遥远的昭苏高原到达北京上鲁迅文学院的第三天,朋友张业宏陪着我逛传说中的万圣书园和豆瓣书店。在豆瓣书店,我收获了一包书。其中有一本谷林先生在中华书局出版的《上水船乙集》,我和张兄都知道还有一本《上水船甲集》,但在书店遍寻不得。此后的十年里,我一直惦记着这本《上水船甲集》,却也没有刻意去搜寻,我相信无意中的偶遇总会出现。
十年后的今天,我走进金山书院还不足一小时,便在书架与我等高处发现了崭新的《上水船甲集》和《上水船乙集》,书品无限接近十品,仿佛未曾经过出版十三年时光。此时,我已经知道我不虚布尔津之行了。赶紧将两册书抽下,到前台扫码付款。拿着书走在去往三楼房间的时候,想起十年前同逛书店的张兄,已失联经年。
此后几天,饭前饭后、课前课后的时间,我多流连在书架前,看书,更多看的是书目——哪些书寒舍有藏,哪些书曾经想购而未购——都已了然于心。当然,也经常有心动的发现,在一排和诗歌不相干的书架上看到了《昌耀诗文总集》,竟然是2000年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初版本。学生时代,刚学诗歌写作,在大学老师家的书架上看到了厚厚的《昌耀诗文总集》,羡慕了好几个学期而未寻得,等到作家出版社出版《昌耀诗文总集》(增编版)时,我早已毕业,诗也写得少了。当年一同写诗、一同遍寻《总集》而不得的史兄逛书店发现了增编版,一下买了两册,自存一册,赠我一册,似乎是为了纪念曾经共度的诗歌青春。
而此时,在北疆冰雪初融的初春里,在金山书院遇到惦记近二十年的书,往事从书架的一格格跳近。回顾四周,我置身书林,差点忘记了书院主人康剑是一个诗人的事实,当年他买《昌耀诗文总集》时,或正是我如今的年纪。诗歌让时间过得很快,但也让时间停滞,在缓慢的时间里,我们还在读当年的存书。
有时候人比书长寿,有时候书比人长寿,有时候人书俱老,这是我在翻何频的《文人的闲话》一书时偶然想起的。《文人的闲话》是花城出版社出的书蠹丛书中的,曾经购买品读过几册。某天课间看到《文人的闲话》,随手翻翻,其中有一篇《吴蔼宸和〈历代西域诗钞〉》,正与我近两年集中阅读清代西域诗的专题有关,所以先看了,想看看作者有什么高见,却记住了作者买《历代西域诗钞》的经过。作者西游到伊犁,在伊宁市逛书店,购得此书,忍不住感叹“十年前的存货竟崭新无瑕”。在后来的行游中就边走边翻《历代西域诗钞》了。
文人的许多毛病都惊人地“同款”。到某地都要逛逛当地的书店,许多时候无需导航或者询问,闻着味儿就找到了书店。
而我这次住在书院,无需寻找,就住在书味儿中。每晚睡前,想着一楼有近万册书,我睡在书之上,真是太奢侈了。晚上睡得晚,早上醒得早,中午许多时候临窗躺坐,伴着窗外额尔齐斯河滔滔水声和鸟鸣,翻几页书,是为人生大美好。
金山书院五日,有雨天如春,有晴天如夏,有阴天如入秋,有雪天瞬间入冬,仿佛历经了四季。莫非我在此已看了一年书?书院五日,世间一年,是为岁月大美好。
大美好在金山书院。金山书院在布尔津县,布尔津县在阿勒泰地区,阿勒泰地区在新疆。新疆有大美好。
去禾木
去禾木,是因为没去过。读百本书,还得行千万里路。
我从诗和远方的伊犁抵达另一个诗意之地布尔津,禾木不去真遗憾。说走就走的旅行发生在浪漫的童话之城布尔津是再正常不过的。于是,十几个人拼车就朝禾木出发了。禾木是一个地名,也是一个村名——是布尔津县禾木喀纳斯蒙古族乡的一个村。
虽同在天山以北,伊犁和此刻的布尔津则风景各异。伊犁的春天已经如约而至,迎春、杏花也在渐次绽开。而此时的布尔津,太阳下的额尔齐斯河河面还冰冻着。
因为第一次来。去禾木的路上,一切都很新奇。如果后面再来,大概还会觉得新奇,这是一个让人产生新奇的地方。童话的城堡,让人满是想象,并感叹这是一片新奇的土地。
住在金山书院,早晚沿着额尔齐斯河漫步,看石头,看木头房子,看河流,看雕塑,看修剪的树枝,看飞鸟……看眼前的一切。
去禾木的路上,会经过许多的桥,凡是桥多的地方,要么水多需要架桥,要么山多需要架桥,布尔津是山多水更多的地方,所以桥也多。去禾木的路上,我记下了一些桥的名字:竞秀桥、黑谷桥、双峰桥、泉水桥、高山桥等,还会经过海流滩隧道。
我不厌其烦地记下竞秀、黑谷、双峰、泉水、绿荫、滚石、高峰、百鸟等一些地名,猜测想象地名背后的故事和传说。有些地名一目了然,更多地名背后的迷人之处要等待当地人的解说或者要在此长久地生活下去,才能走近他,了解他。
去禾木的路上,看到了一个路牌:贾登峪。贾登峪出现的次数我没有数清楚。第一次看到时,就沉迷在个人的想象之中:贾登峪——好地名、好人名——像一个好的短篇小说,地名人名后有故事、有细节、有情怀,想象被一群人的惊呼打断了。雪地里跑着一只狐狸,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活了三十多年的人,活了四十多年的人,在去禾木的路上第一次看到狐狸,忍不住惊叹是人之常情,我原谅他们打断了我的想象,并随他们下车把手机镜头拉近,拍了几张狐狸的照片。
晚上回到房间,看康剑的《喀纳斯湖:一位山野守望者的自然笔记》,翻到了他在《好人贾登》中对贾登峪的解释:“贾登是个人名,贾登峪是个地名。在图瓦语中,贾登峪是‘贾登的家或‘贾登的房子的意思。”引用到此为止,不能再引用了,余下的自己看書,或者自作小说家言。
在家中,我时常闲翻一本《新疆地名辞典》,或对着书发呆,天马行空地想象。有些地方,一看就像是一首诗。更多的地名,看着像是小说或传说。但像是散文的地名很少。去禾木的路上,我就想着要写一篇散文。
去禾木的路上,半路盘山道,路边积雪过人高。雪团伏在桦树或松树上,远看近看,都像是一只只熊猫,憨态可掬,天然本分。
但春天已经不可阻挡地来了,雪水形成了溪流,流在路上,又流向河道,流向草原,流向被草木吸收的土地里。被雪水雨水滋养的云杉青翠至黑、桦树白。云杉丛里长着白桦树,如人到中年,黑头发里掺着白头发,抑或已经黑白头发参半。而白雪静卧其间,不由得叹息,头发根子已经白完了。白桦林里参差不齐地长着几棵云杉,像人到老年,白发中裹挟着几根黑发,格外耀眼。
就这么一路到了禾木。要问我禾木有什么好。我只能说,好在远。远则人迹罕至,人迹罕至处都很美。
是的,禾木很美。
禾木,请原谅我的词语匮乏。置身其中,走走停停,看着雪山,看着旷野,看着长着的桦树,看着倒着的桦树,看着静静流淌的禾木河,看着一幢又一幢木头房子,看着骑马而过的少年,看着骑马拉着爬犁而过戴帽子的老人,我只能用少时写作文用到的美来形容禾木。大道至简,禾木让人年少,年少则大美。
康剑和他的喀纳斯
喀纳斯都被康剑写完了,我不想写也写不了。我想写的是康剑和他的喀纳斯。六岁那年,他随父母从江苏睢宁移居喀纳斯所在的布尔津县。一转眼,康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五十三年。其中的八年,康剑守望着喀纳斯。
在喀纳斯的时间里,康剑将自己定位为山野守望者。他守望这里的草木山河,守望图瓦老乡,守望见过或没见过的动物。我是一个常年巡守在深山老林中的护林人,我和我同伴的职责,是看护好喀纳斯这些原始森林和它周围的一切原始事物。他如此自述。
同样,他所守望的鸟语虫鸣、河水欢畅、松涛阵阵的喀纳斯也给予了他滋养,精神的滋养,生活的滋养,文学的滋养。你真要感谢眼前的这方山水。那么多年,是喀纳斯的山水,让你在纷杂的世界里沉静下来,并且寫出了那么多关于山水的文字。多年后的离别之际,康剑如此告诉自己。
八年的时间,让康剑把喀纳斯这片自然中生存的一切事物当做亲人,大山和冰川像对老祖宗一样敬仰,河流和森林是父辈,花草动物们就像兄弟姐妹。这样相处久了,康剑成了这片山林的一个家庭成员。所以他为湖岸上消失的五针松内心一片悲戚,他一次次呼吁放过虫草、呼吁让狐狸快乐地野生。在如此俊美的山野,多修一公里道路都无疑是在美人脸上多留一道伤疤。让我想起长白山上的胡冬林,他们都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立在了山林间。
以上是康剑和他的喀纳斯。
我们到喀纳斯时,时值三月中旬,喀纳斯湖面的雪还没融化,冰层依旧深厚,我们站在湖面上肆意地撒野,笑声在山谷回荡。如果是夏天来,哪会有如此福气,漫步走向湖心,在雪地打滚,这是我们作为过客的感受。康剑站在喀纳斯湖的湖面,体会湖的博大,感受自己的渺小,境界和格局到底是比我们大多了。站在喀纳斯的大地河流湖泊上,我们只是凡夫俗子,月亮湾、神仙湾……和我们都只是过客般转瞬即逝,但康剑是守望者。
此时初春,但我已经知道了四季的喀纳斯的特色和精彩之处。我是通过康剑的散文《喀纳斯四季》知道的,“春天的喀纳斯,是鲜花盛开的海洋”“夏天的喀纳斯,是满目养眼的绿色”“喀纳斯的秋天,美在它树种的丰富,美在它色彩的张扬”“是色彩斑斓的梦幻乐章”“冬天的喀纳斯是一幅绝美的水墨画”。一篇文章让我仿佛每个季节都来过喀纳斯,那些初春看过的草木山水,会随着季节生长、变化,这便是文字的魅力。
去喀纳斯要经过海流滩隧道,我想起前一晚看过的文章《游牧之门》和其中写到的海流滩,心里猜测应该是同一个地名。这个全长735米的隧道就是喀纳斯“干旱与湿润、荒漠与草原、平原与山地”的分界线,所以康剑将海流滩当成了一道门:牲畜转场的大门,风景的大门。
我们进了“大门”,等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喀纳斯湖心的冰天雪地里。“我个人认为,观鱼台是到喀纳斯旅游行程中最后的那个惊叹号。不登观鱼台,不足以领略喀纳斯美景的极致;不登观鱼台,更不足以感悟人生的真谛所在。”这是在喀纳斯巡山护林野外行走多年得以走遍这里山山水水的康剑的告诫。基于此,此次短暂的喀纳斯之行不算数,我等于还没来过喀纳斯,未登观鱼台即为明证。
况且,有故事的地方,诸如风流石、情侣松、观鱼台、圣泉,因为雪的关系,都没看到。还好有文字在,先从文字里看看,实物实景留待下次来看,好东西哪能一次看完,好文章也不忍一翻而过呀。
康剑经常跟着摄影家、科考队深入喀纳斯山区腹地。有一次专门去拍摄双湖初雪,携带繁重的装备之余他竟然还随身带着《夏日走过山间》《寻归荒野》等书。这些书,同样也是我爱读的。此前,我已经读过康剑十几万字的自然散文,阅读中似乎发现了康剑的师承。待我走进布尔津,去过了禾木和喀纳斯,发现之前的看法出现了偏差。康剑的自然文学写作,在书本之余更多的是根植于喀纳斯的山水自然,时刻保持着赤子之心来关心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河一水,最终才得以成文章。
去年,我在编辑康剑的散文《离别终将来临》时,注意他提到禾木等地的许多老人。其中的曲开老人,是让我难忘的其中之一,此次在布尔津重读他的散文《曲开老人》又是另一番滋味。所以,当我一个人站在禾木河边静静看着流水时,心里放映的是曲开老人提水的画面……然而,老人们终将离开。“没有人能够活过一棵树,护林人终将要离开他守护过的山野。”离别也终将来临,护林人、守望者康剑在冬天离开了相伴长达八年的喀纳斯。八年来,他和喀纳斯的山水情意相投,肝胆相照,是喀纳斯的山山水水照亮了他的灵魂。
2016年,离开喀纳斯后的康剑“年老体衰”,将山野守望的接力棒交给了更多的年轻人,他独自下山在布尔津县城创办了金山书院,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守望,守望文脉,守望传承……守望水流云在。如今,他将自己融进了另一种云在水流中。云在,水就在流;水流,云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