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简书

周雪娇

一

驻足在祁连路中段的槐阴下，一阵细风吹过，忽然纷纷扬扬的槐花就这样毫无征兆的飘落下来，在我面前铺成一条淡黄色的河流。光影开始变得细碎，翠绿的槐叶摇曳着，自由而安详。忽然想起蒋勋先生的一句话：“你如果在一个下午看到了浦东玉兰花的树叶在阳光里绿的纷飞，你的那一天就是奢侈的。”这令我感伤。

这是今秋槐花的凋落，浩浩荡荡、不管不顾的落满了行人肩头，仿佛是无声又气壮山河的告别。天与秋光，转转情伤，多么像我们匆匆流逝的年华与情怀，没有预言，没有提醒，没有打扰，回首时拾级而上才能依稀辨别旧梦，才知青春透明如醇酒，可饮、可尽、可别离。

坐在自助餐厅，我和洁的面前各自只有一份孤零零的牛排，还有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甜甜的，一份独属于秋天的宠溺，满心欢喜。明亮的水晶灯，昏黄的气氛，几盆绿植散发着幽幽的草木芳馨，空气里回荡着《风居住的街道》。很久没有听过了，钢琴和二胡的伴奏像一对错过四十年的恋人，缠绵缱绻，一个在流浪，一个在追随。以前特别喜欢冬天，那种树木掉光了叶子，清冽冷峻的日子，最好是飘点小雪花，在林子里散散步。后来喜欢秋天，那种满树绚烂的金黄，西风飒飒吹起来，田里的玉米叶子、湖边的芦苇有好看的波浪。现在越来越喜欢夏天了，喜欢苍绿如梦，是少年的颜，带着生命的张力，翠绿鲜活、能唤醒人的热情。

啤酒在杯中泛起雪白的泡沫，我们举杯，庆祝秋天的第一次约会。她从包里掏出一只蓝色盒子，透明蓋子里可以看到一只蓝色的玫瑰永生花，绑着洁白的缎带。洁轻轻打开一个小抽屉，里面是一只银手镯，中间镶嵌着一朵宝蓝色锆石玫瑰，太精致了！洁亲手为我戴上，手镯在傍晚街灯映射下闪着璀璨又温柔的光。这突然而至的秋天让我们格外善感，谈起了瓦尔登湖边的小木屋和陶渊明，俗世的种种劳形费神，好想逃离。青春就像夏天，随着最后一朵玫瑰消逝了。生活不易，我们都渺小又孤独，如蜉蝣般寄身在茫茫尘世。当盛夏的火热渐渐褪去，却多了一份秋意的淡然的恬静，不放弃梦想，不随波逐流，简简单单、自然的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我们依然热爱海子的麦地和月亮，想在山中开辟一方田园，种满野菊花和刺玫瑰，想用自己亲手摘的葡萄酿酒，在秋天斟满玉杯，和彼此一醉方休，把月光和荞麦晾在门外。

星星和月亮都出来了，这八月的初秋天气里，有松风香、楸子香、菊香，风吹起我们的头发，我们端着杯子，回忆着不可重返的少年时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忽然明白了杜甫的伤感，弹指流年，儿女成行，幸好我们还在，初心还在，还能在秋天的第一天一起吃饭、小酌、谈论张国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怀念一片芦苇荡。在兜兜转转的年华里，我们曾得到也失去，沿着时间的轨迹，慌里慌张地寻找，享受生命的美好，然后碰壁、吃苦、释然、平静，懂得沉默与忍耐。少年时无缘无故的分别，青春里不得不放下的感情，还有成年后每时每刻的失去，谁不是跌跌撞撞然后重新出发，心中那自由的世界，盛开着永不凋零的蓝莲花。

人生的大河将流向何处，无人知晓，但浮生浪蕊皆看尽，我们所爱之人，所遇之事，会渐渐沉淀在我们的生命里，那些生命中美好的时刻，会在一切天清地廓、惠风和畅之时，在夏始春余、叶嫩花初之际，在秋霜始凝、秋夜初静、秋果初熟、新茶方馨的时刻，悠悠浮上记忆的水面，成为我们不悔的曾经。当生命的小溪流经此地，我们少了一份年少的喧嚣与热闹，却多了一份静水深流的沉稳与笃定。青春如朝阳，我们是流浪的诗人，跑丢在山野，行吟于人间，马蹄踏踏，青草掩面，如今我们正是黄叶烹茶，青梅煮酒最美的时节，在绿杨阴里、红杏枝头约略可以看见少年的影子，更多的是在那纷杂的街市俗景里用心发现、用心珍藏并默默地欢喜着。

很喜欢一位音乐人的话：“如今我们老了，平凡得如同路边的树木。虽然不再呼喊奔跑，却默默生出许多根，记住许多事，刻下年轮，结出果实。偶有风过，思想起初来世界的模样，每个人都值得被原谅”。一棵树生长到秋天，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就减弱了几分，我们不会在意他人的目光，不再有认识陌生人的欲望，不会在那些有意或无意的伤害里裹足不前。生活明朗，万物可爱，睡前忘记一切，醒时原谅世界，在黎明前的小路上走走，看香椿树的叶子慢慢由苍绿变得深红，早秋的露珠在草叶上细细的滚动，荷兰菊和石竹花在清风里摇曳着，便觉人间多情，草木玲珑，不虚此行。

慢慢地喜欢生活里那些细小的事物，吃瓜的时候，用刀子削干净了皮，装在精致的白瓷盘里，把草莓和樱桃们摆成好看的样子，橙子要切成小月牙，火龙果要和青柠金桔配在一起，才衬得上那份吃的心情。越来越喜欢《浮生六记》里的芸娘了，少年时读她，喜欢沈复，感慨芸娘遇到了一个能懂得她的美好并珍惜的爱人。现在重温，一个在岁月的风烟里兀自清雅着、爱恋着自己的女子，“情死于无趣，爱生于无惧”，那样一个愿意为了一杯茶而等待一朵莲花开放的女子，即便在秋天里香消玉殒也是美的不可方物。

慢慢地喜欢那些眼神清澈、喜欢微小的女子，像洁和小芬一样，一起逛街，一起小聚，谈儿女、话家常。如今在一瓣槐香中悉数时光，与一个少年时一路走来的朋友在秋光中举杯浅酌，任思绪翻飞，这是多么难得的幸福。

二

小满即安。“小”是踏实的谦逊，“满”是浅浅的欢欣。小满是“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的偏爱，是人海中多看了你一眼，从此沉溺于你的眼波眉峰，有些冷绝，有些伤感，却也心怡。

酒馆有个好听的名字“谷雨”。暖黄的灯光亮起来，挑开写着“碎银几两”的白布门帘，里面是一张深红色长条木桌，散发着原木清香，坐榻是柔软的淡绿色麻布沙发。几根绿竹盈盈点缀，将这一方天地荫蔽得葱茏雅致、清幽静谧。

桌上有四个精致的玻璃瓶，里面盛着不同口味的酒，一瓶桃花渡，一瓶桂花落凡尘，一瓶荔枝妃子笑，一瓶梅子青城恋。四只小酒杯斟满了甜甜的果酒，我们举杯共饮，空气里适时地飘荡起张靓颖的烟嗓音“我们说好一起老去，看细水长流，却将会成为别人的某某……”，曲中有青春散场的无尽遗憾，这使我想起今天这个节气“小满”。小满即得，不必贪心。不论曾经多么刻骨铭心的情谊，又曾如何痛彻心扉的错过，曾经拥有的时刻不也是美好温馨的么？面对山石流泉、良辰画卷，你是那个曾与我共享无限诗意的友人，这一段路程美好也值得。活在当下，用心感受此刻的小确幸。

闺蜜丽丽生在小满，给她的女儿取名满满，一个叫起来糯在心尖尖上的名字。吹灭了蜡烛，一岁倏忽过去，我们如在昨日。从少年时一路走来，天涯踏尽红尘，我们没有走丢彼此，依然如故。盛玲温婉知性，朗诵、演讲颇富才华，工作雷厉风行一袭白色西装，自有一段洒脱神韵；小芬留着娇俏可爱的齐耳短发，精致活泼，爱穿五颜六色的针织毛衣，在学校是个能独当一面、深受学生喜爱的英语老师；丽丽面如银盆、秋水剪瞳，喜穿珠光色衬衣，雍容典雅，思维缜密，谈吐深刻，耐人寻味。作为机关财务人员，她显示出了职业带来的稳重和大气，一颦一笑，皆有神韵。酒杯里满溢的是青梅酒的芬芳与酸涩，四个女子嘻嘻哈哈闹闹嚷嚷切蛋糕、拍照纪念，空气里混合着玫瑰热烈馥郁的香气和桂花的酒香，还有蓝莓蛋糕的甜。我们边喝边聊，从近来天气变化到孩子成绩，再到单位的忙碌现状及最近新开的餐厅哪家更有意境。女人的话题转移得永远毫无预兆，一整晚下来笑声不断，简直要把房顶掀翻了，这是小芬的原话。每周这样的欢聚，总是能一洗心中郁积的疲惫，让我们以更好的心态重新出发。轻轻舀一勺金黄的蜂蜜，滴入红的透明的普洱茶，光是那愉悦的感官就足以让人忘怀俗世烦恼，更不用说流入唇齿间的甘冽清香。我们满足于每一个这样的瞬间，这样的小确幸，以此来抵岁月漫长、重复琐碎。

青梅酒盛在琥珀色玻璃瓶里，泛着晶莹的粼粼水波，氤氲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悠悠时光。年少无忌，纯真明媚的情感恰似这杯青梅酒，甜中带着清浅的酸。一個“青”字蕴含了多少人间春色，多少欲说还休，多少可预见的天涯辗转、终成陌路。多年后历经岁月风尘，柳边渡口，故人相遇，惊喜间千回百转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前尘往事依稀旧梦里，当时只道是寻常，原来年少相遇就是人生小满。

年华易逝，岁月易央；知音最爱勿嫌少，少有少的情趣。寒冬飘雪之时，邀三两知心好友，或品茶听音乐，或踏雪吹风，亦别有一番风味。倘若，上苍有意，再能与之偕老，相期期颐，那是实为三生有幸。

从“谷雨”出来，已是深夜时分，刚刚下过一场细雨，路面湿漉漉的，闪着幽幽的蓝缎子光泽。四个微醺的女人拎着包包，踢踢踏踏的走在雨后的人行道上。幽幽的路灯照得星星都暗淡了，隔着香椿树在我们脸上映射出明亮的黄檗色，边走边唱，随性自在，这是属于我们的浮生一日清欢。从清晨到日暮，我们是讲台上那个讲述雾凇沆砀、水天一色的女老师，是灶台边端出香喷喷牛肉烤饼的妈妈，是关心妈妈的血压和眼疾的女儿，只有在这一刻，浅酌了青梅小酒的夜晚，走在寂静的马路上，才找到一种难得的松弛感。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我们在月亮初升的打谷场上捉迷藏，麦子的清香在谷堆上升腾起来，夏夜清凉的露水濡湿了我们的手臂，我们藏在一捆散开的麦子下面，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梦乡里听到母亲遥远的呼唤。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走过平湖烟雨，跨过碣石潇湘，最终发现也不过如此。我们需要的其实并不太多，无非是这样的时刻，一杯青梅，四个人。

三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轻轻打开书页的同时，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两个久远的句子。“永日”何其漫长，从晨雾渐渐弥散在草木青葱的田畴，直到月亮爬上梧桐，一个人可以什么都不要，南窗下，竹影摇曳，一册黄卷在手，便有了旷古渺远的知音，抵消了人生中所有的悲愤和无力挣扎，还有深入骨髓的寂寞，让生命的河流静静地流过。

在最美的光阴里，纸和墨相遇，又惊又喜，素时锦年，十里春风，波澜不惊的徐徐道来，诉尽人间爱恨欢喜。手指轻轻拂过装帧精美的书页，一树鹅黄的玉兰绚丽的盛放在枝头，一只画眉鸟在花间欢唱，封面上《繁花不惊，银碗盛雪》八个字顿时如山间清冽的泉水流入心间，多么美呀！“所谓银碗盛雪的日子，是在门前种花，屋后种菜，自己腌制咸菜，有柴米油盐诗酒菜，有三五知己秉烛夜谈。”我和一本书相遇，和一个饱读诗书的灵魂相遇，她爱山河岁月绵长，恨光阴骤逝无寻处，爱一日三餐，烟火四季。我就痴痴地读着，仿佛自己也坐在一扇小窗前，窗外蔷薇灿灿的盛放，孩子和小狗都睡着了，米香穿透了墙角，日子又老又慢，文字像青烟袅袅，浸润着我的心，翻过我最爱的章节，那是一篱黄花、一轮淡月，井边蛙鸣三两声，我和书相视无言，静静地笑了。

年少时读书，最喜欢在秋天。家里有个大院子，红砖白瓦，四周遍植高耸挺拔的白杨，深秋时节，一阵小风吹下来，金黄的叶子簌簌飘落，寂寥的意味便弥散开来。院子里开满了妈妈栽种的小雏菊，一簇簇、一朵朵，可爱极了。在这中间，我最喜欢的是一个朋友赠送的四株月季，两株云粉，一株玉白，一株深红，从五月开始就在院子里层层叠叠的绽放，一直到十一月，实在太冷了，才把高枝剪短，用土埋起来，等待来年重绽新芽。我在院里搬把小椅子，手捧自己喜爱的书，坐在秋日下午暖暖的阳光里，斑驳的日影在书页中游走，把那些最浪漫最炽热的诗句镌刻在时光深处。又一阵小风从树梢吹过来，月季花瓣扑簌簌的飘落到院里，飘落到我的头发上、书页上，想起欧阳修那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心里充盈着莫名的感伤情绪。如今，种花人已散落天涯，风还在深秋如约而至，那份在花间读书的惬意情怀总会在某个风轻云淡的时刻涌上记忆的湖面。

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喜欢一切唯美的诗句和动人的故事。溪水边、一片桃花林，石头上坐着“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的美少年，他正专注的读着一本《会真记》，正读到“落红成阵”，突然一阵风吹来，落满了宝玉满头满身的花瓣，小路上走来肩荷花锄、手拿花帚的娇女子，他们在一部词句警人、余香满口的传世佳作里达到了共情，展开了一段阆苑仙葩和无暇美玉的旷世奇缘。宝黛共读西厢，这段唯美的桥段是我们女生宿舍几个爱好文学的女孩在晚自习熄灯后津津乐道的话题，谈到高兴处甚至把《葬花吟》和《秋窗风雨夕》完完整整的吟诵一遍，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荒烟蔓草的青春里，没有炫目的风景，没有奶茶和街角的咖啡屋，没有智能手机和抖音小视频，所有的空闲时间都一册在手，那样简单。黄昏的天空，云朵鱼鳞般漫卷，忽而想起“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遥想古人真是浪漫到骨子里了。读书，是向精神的内里耕耘，其乐陶陶，那么多可爱的人、可爱的事，纷纷走出书卷，携带着生命的趣味与生活的智慧，滋养了我们的精神，让我们渴望独处，与自己的内心对视。

读书一定要寻个合适的地点，才能找到一种舒适的心境。老家屋后隔着一片田野就是石羊河，步行十分钟即可到达。放学后，书包一扔，匆匆忙忙的给厨房里忙活的媽妈露个脸，拿起自己心爱的书本，奔向那片自由的乐园，这是我年少时一段欢乐岁月的场景。

穿过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和高矮参差的麦田，一条清澈的小河蜿蜒向前流淌，河边开满了金色小星星一样的金盏花，绿草茸茸，远处有羊儿在吃草，放羊的老人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在属于凉州古城的一条小河边，沐浴着落日的余晖，想象自己是斯嘉丽，在塔拉庄园的红土地上自由的飞奔，有时坐着马车去参加舞会，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我甚至能品得出各种红酒的年份……夜色渐浓，蛐蛐在草丛里唱着歌，月光洒下如水清辉，我恋恋不舍地回家，生命中又一个充满想象的日子悄悄流走了。

情绪无法平息的时候走进书店，那又是另一种心情了。一开始漫无目的地在琳琅满目的书架前徘徊着，摩挲着，心里狠狠地想着那个人，刚才说了多么绝情的话，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说话时凶巴巴的表情，心里想着再也不要见到他。在一面书墙下站定，抽出一本，淡蓝色封面上《瓦尔登湖》几个俊秀的大字让我想起童年的石羊河，心慢慢地静下来，沉浸其中。

“我们可以种南瓜、防风和胡桃，酿成美酒，让我们的嘴唇甜甜的。”——梭罗说。嘴唇应该甜甜的，我们为什么要说攻击性的言语在彼此的心上插剪刀呢？“下午刚过去一半，黄昏的肃穆氛围就降临了，然而画眉在周围婉转吟唱，声音隔着湖岸隐约传来，这样的一个湖，最平静的就是这一刻了。”又有一页这样说。

我在平静的瓦尔登湖中化身为吸饱了露水的木头房子，渗出了甜美的树胶，突然间不知伤心为何物了。如同梭罗所说的，我们首先应该像大自然一样宁静的生活，驱散聚集在眉宇间的乌云，将一点点生命注入我们的心灵之中。这种宁静与释然，除了一片真实存在的湖水能够给予我们，其次就是书籍了。生活在都市的高楼中，我们无法随时触及那片湖水，却可以通过文字抵达，这是多么美的邂逅啊！

在春天去看一个朋友，植物园里，一棵花繁叶茂的红叶碧桃树下，她手捧一卷静静坐在长椅上，素朴安然干净，柳絮儿轻轻在她周围飘舞，与澄蓝色的天空幻化成一个缥缈的背景，“春梅绽雪，其洁若何”，她读书的样子是那么静谧娴雅，自然的成为了一帧书的封面，在淡淡流年里散发着岁月的芬芳，我看得痴了。

责任编辑 维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