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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为形质 虚溢神采

2023-07-31张晓凌

中国美术报 2023年12期
关键词:院体艺术史牡丹

张晓凌

文化史上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自唐以降,以牡丹为题材的诗句不可胜数,千余年来,对于牡丹,诗人似乎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相形之下,着意于牡丹题材的画家则很少,关乎这一题材的画作也远不如诗歌丰富。究其缘由,似与文人画的气质有关。宋元以来,文人画多写荒寒、空旷之境,以明心志,有意避开了牡丹的“富贵气”。尽管也有诸多文人画家如徐熙、青藤、老缶、白石等涉猎牡丹题材,但画作毕竟不多,且多以简澹为尚,醉心于高简清逸的格调。现代花鸟画名家中,惟王雪涛笔下的牡丹以风雅秀润、富贵妍丽著称,惜后继者寥寥。不过,这一传统并未中断,当今亦有天资高迈者,以推陈出新之姿态,开牡丹题材绘画的新格局,王绣便是其中的代表性画家。

王绣出身于学院,受过严格的写实主义训练。20世纪六七十年代所创作的油画、水彩、水粉作品,其题材广涉人物、风景、静物等,大体上形成了学院主义的品格:结构精谨而形象舒展,图像内实而风格华艳飘荡。如果王绣的创作沿着学院派的逻辑推演下去,毫无疑问会成长为所谓的“主流画家”。然而,到洛阳工作后,王绣的笔锋陡然转向了牡丹题材,是为“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的锦绣景观所折服?还是为“向风尘夸红斗紫 ,撩云托雨。一片冰心,甘冷澹……”的格调所倾心?这令论者颇为踌躇。在许多人看来,执着于牡丹题材对于一个学院派画家而言,无异于一种美学上的历险。然而,正如艺术史上一再上演的戏码一样,任何质疑也无法抗拒热爱的力量。正是热爱,让王绣澹然前行,在牡丹题材绘画领域坚守了50余年,最终,以光辉外著的堂皇风格,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影响力而形成了令世人注目的“王绣现象”。

在历代文人的笔下,牡丹皆为“国色”。唐李商隐有一首以《牡丹》为题的七律诗。其中,“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两句,生动地勾画出牡丹随风摇曳时的绰约丰姿;而“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两句,则书写出了牡丹色香的富贵之气。丰腴、富贵、堂皇,已将牡丹定型为中国人心目中共同的文化意象。

王绣经年于牡丹绘事,常寄居于众芳,写诸花间,其收获可谓囊丰箧盈。她不仅谙熟于牡丹的形态,而且深解其意涵与品格。在王绣看来,牡丹题材的绘画作为一种特定的文化符码,在三个层面上构成了其象征性:其一,以“国色”成为国家、民族繁荣之象征;其二,以“国色微酣,天香乍染”成为高贵之象征;其三,以“一片冰心”“幽人独对”成为人格高洁之象征。以此认知为基础,通过长期的谛视熟察,反复探索,王绣笔下的牡丹逐渐从现实走向理想,以超越性姿态达到了冥求造化之玄理的高度。其画面上,或九蕊真珠,或鹤翎红者,或多叶紫,或牛家黄,皆以沉厚的意涵化生为“天香如绣”的文化品格。

王绣所创作的牡丹结构饱满、色彩浓郁,整个画面周流着活泼的审美情趣。从其语言与技法体系来看,她融文人画笔墨与水彩技巧为一体,算得上畦径独开。其著笔为皱,运墨为染。用笔浑圆不板,用墨渲染有度。在用色上则大胆汲取民间美术的色彩,妍丽多姿、丰满润泽。在墨色之间,本乎自然,养到功深。《天香秀色》一作以满构图的方式表现牡丹盛开的景象,画中藤黄、胭脂色、石绿与墨色交相辉映,一派春和景明的光色。《国色天香》则运用胭脂、大红、朱砂、藤黄、石青、石绿、银白等色,勾染出春光明媚、牡丹绽放的景象,再以书法用笔写出竹叶、山石、兰草。墨色之间浓淡相宜、干湿得当、雅健华滋,给人以神韵浑化之感。另有一件《蟾精雪魂》,描绘了白牡丹如雪般洁净飘逸的形姿。画家以没骨法绘牡丹花叶,用白色、淡墨晕化出花瓣,用藤黄点出花蕾,再以墨色点染枝叶,其姿态清脱透莹,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空明之美。可见,王绣的牡丹作品在繁丽丰腴之外,别有清雅之趣,细细读之,令人沉醉。

文人畫之所以被视为高级画种,就在于它尚气重韵。何为“气韵”?万物生命的实质与神采是也,即所谓“实为形质,虚溢神采”,王绣的牡丹作品正暗合了这一美学意涵。她的作品,无论尺幅大小,皆洋溢出生机勃勃的时代气象,弥散出中国艺术所特有的生命精神。锦绣灿烂,暗香初吐间,画面直逼高贵的生命意识。如果说《易·系辞上传》所言的是“生生之谓易”,那么王绣的牡丹便可谓“生生之谓艺”了。老庄以来的中国智者,无不把“生”作为一个哲学命题来加以思考,如老子说“生生之厚”;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董仲舒云“性者,生之质也”;张横渠谓“天地之大德曰生”,等等。这种对生命的体悟渗透于中国古老文化的根性中,滋养了传统艺术的每一种形态。王绣所创作的或富丽或清雅、或丰腴或飘逸的牡丹作品,在精神层面上都离不开她对生活、对生命的体悟,以及对生命的执着,而这正是中华民族数千年来生生不息的密码,也是千百年来百姓赖以生存的信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绣的牡丹可谓之大俗,亦可谓之大雅。正因为大俗大雅,王绣的牡丹作品才充满了民主性,为社会各个阶层所广泛喜爱。换言之,对生命意识的唤醒与高扬,是王绣牡丹作品获得社会广泛认可的心理基础。

王绣的作品还引发了另外一个思考:如何估价院体画的当代价值?很显然,王绣的作品汲取了院体画的一些技巧,更重要的是,两者在美学格调上较为接近,皆注重精微的法度和富丽堂皇的气质。在以往的艺术史写作中,艺术史家大多对院体乃至宫廷绘画极尽贬抑之能事——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中国艺术史的构成,既是笔墨的艺术史,也是重彩的艺术史;既是写意的艺术史,也是写真的艺术史。康有为、鲁迅对此的认知似乎比艺术史家更深刻些,他们对晋唐、两宋以来的院体就极为赞赏,以为院体就实避虚,体现了中国画入世的传统。倘若以此而论,显而易见,王绣的牡丹作品亦具艺术史价值。

王绣的牡丹创作之所以生成为“天香如绣”的现象,不仅在于作品,还在于她胸次高朗、蓄雄守健的人格,以及她牢笼古今的气魄。或许,她笔下的牡丹就是她人格的写照。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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