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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亲子关系与欠发达地区农村留守儿童积极发展
——基于两省两校农村儿童调查数据的研究

2023-07-31崔宝琛

人口与发展 2023年4期
关键词:家庭儿童发展

崔宝琛

(天津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天津 300191)

1 问题提出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在市场化、城市化以及工业化等多重动力的叠加推动下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转型,身处大转型中的儿童其生命历程与社会历史进程紧密联系,共有的社会经历形塑了他们的代际特征,但代际共性并未削弱家庭背景在个人发展中的作用。相反,城乡差距、阶层差距以及教育分层等因素带来了群体分化,“二代”现象成为无法回避的代际面貌之一(李春玲,2019)。研究表明,城市中产阶层家庭的子弟在教育机会获得上更具优势(李春玲,2014),而农村留守儿童通过教育实现阶层流动的比例有限。受父母长期外出影响,处于高中学段的留守儿童辍学率较高并且终止学业后很快会外出务工,他们作为教育竞争中的“失败者”过早进入劳动力市场成为“新生代农民工”(苏群等,2015;吕利丹,2014)。尤其在劳动力输出量较大的中西部欠发达农村地区,常态化与持续性人口流动使这种现象更为普遍(潘璐,2020),成长于拆分型家庭中的留守儿童多数成为了新生代农民工并以同样的亲子分离方式制造着新一代留守儿童(林寒,2016)。“留守(儿童)-流动(青壮年)-留守(老年)”这一生命轨迹随着人口代际更替非良性循环,不仅使乡村普遍呈现出老龄化、儿童化的“流出性衰败”,还严重制约着农村社会人力资本水平和乡村振兴进程。然而,现有研究以“社会结构-留守经历-新生代农民工的劳动特性”为逻辑主线展开的因果叙事,关注的是留守儿童作为未来农民工的意义,未能揭示农民工子辈延续父辈命运轨迹的可能生成机制。

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关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意见》(1)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意见[EB /OL].http://www.gov.cn/xinwen/2021-02/21/content_5588098.htm,2021-01-04.提出“三农”工作重心由脱贫攻坚向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历史性转移。农村儿童作为乡村振兴的重要人才储备,其发展水平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乡村振兴的人力资本质量。为了解决我国儿童发展不平衡问题,特别是集中连片特殊困难地区儿童发展水平明显低于全国平均水平的情况,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国家贫困地区儿童发展规划(2014-2020年)》(2)国务院办公厅.国家贫困地区儿童发展规划(2014-2020)[EB /OL].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5-01/15/content_9398.htm,2015-01-15.(国办发〔2014〕67号)(以下简称《规划》)要求聚焦这部分儿童发展的薄弱环节和重点领域,实施出生健康、营养改善、医疗保健、教育保障以及特殊困难儿童关爱等措施。2020年,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召开“贫困地区儿童发展座谈会”(3)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贫困地区儿童发展的五个短板及对策[EB /OL].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11249 18557006821&wfr=spider&for=pc,2020-10-21.就《规划》落实情况展开讨论,认为《规划》虽然基本解决了集中连片特殊困难地区儿童的生存型贫困问题,但他们在其他方面的发展水平与全国的差距依然明显。当前,中西部欠发达地区仍有相当数量的农村留守儿童生活在低收入家庭中(李春凯、彭华民,2018),他们因家庭初始禀赋不平等而经历着不平等的童年。当社会机制不足以应对贫困的代际传递、无法有效打开向上流动的渠道时,发展机会不平等导致的发展劣势将具象化在儿童的生命轨迹中并不断累积(邓锁、吴玉玲,2020;肖莉娜,2014)。

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儿童发展具有广泛而深刻地影响。正如布尔迪约和帕斯隆(2002)所言,“高的社会地位并不能自动地、也不能全部地有利于出身于它的人”。布劳和邓肯(Blau &Duncan,1967)的“地位获得模型”将教育作为社会再生产的重要中间机制阐释了父辈的优势社会地位是如何实现代际传递的,但该模型并未对家庭背景如何影响教育获得予以充分讨论。随后,研究者引入父母教育期望作为中介变量,缩短了家庭背景与教育获得之间的因果链,对实现优势传递、稳定阶层壁垒的中间机制进行了拓展。然而,地位获得模型及其衍生研究均遵循了结构决定论式进路,微观层面有意义的人际互动过程被遮蔽。那么,在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发展之间是否还存在其他解释机制?有研究发现,亲子互动是揭示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影响儿童发展过程“黑箱”的重要机制(侯利明、雷鸣,2019),但宏观社会结构与微观日常生活实践之间的关联在儿童发展领域尚未得到充分研究。

综上,本文致力于回答以下研究问题:第一,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作用于欠发达地区农村儿童积极发展的路径是怎样的?第二,亲子关系在这一路径中发挥了何种作用?第三,这一路径在有/无留守经历两类儿童群体之间是否存在差异?回答以上问题不仅有助于更深入地理解贫困的代际传递,还有利于探寻提升农村儿童人力资本质量的可能路径,进而实现农村人力资本质量提升与乡村振兴之间的良性互动。

2 文献回顾与研究假设

2.1 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发展

2020年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标志着千百年来困扰中华民族的绝对贫困问题历史性地划上了句号。依托大扶贫的工作格局,儿童脱贫工作取得了明显进展,各项反贫困政策措施改善了欠发达地区农村儿童的生存和发展环境。然而,与之相对应的是中西部欠发达地区贫困代际传递现象的日益凸显和城乡之间子代贫困发生率的逐步拉大(林闽钢、张瑞利,2012;卢盛峰、潘星宇,2016;马文武等,2018)。脱贫攻坚工作全面胜利与贫困代际传递上升趋势之间的矛盾反映了两个问题:其一,以消除绝对贫困为目标的脱贫攻坚战略聚焦兜底性“社会安全网”建设,主要保障儿童基本生存需要的满足,在回应儿童多维贫困上有所欠缺,不利于儿童的全面发展;其二,儿童贫困意味着未来贫困问题将代代传递,而长期性反贫困行动取得成功的关键之一在于厘清贫困代际传递的机制,阐释贫困影响儿童发展的具体路径进而从根本上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

2.1.1 积极发展:从生存保障到人力资本质量提升

贫困实质上是个体可行能力被剥夺的结果,能力视角的引入将贫困的判别标准从手段(收入)转向了人们有理由追求的目的(发展机会)和使这些目的得以实现的自由。前一阶段反贫困行动将儿童脱贫置于一般性的家庭脱贫框架中,但处于发展关键期的儿童除了具有与成年人相似的基本生存需要以外还有不同于成年人的发展需要,给予贫困家庭救助虽然能够保障儿童免于遭受生存威胁,但家庭可支配收入的增加不一定充分转化为儿童发展机会的促进。随着脱贫攻坚任务的完成,我国反贫困行动进入到新阶段。贫困的韧性和迁移性表明后扶贫时代应当将反贫困重点从绝对贫困转向相对贫困、从生存型贫困转向发展型贫困、从保障基本生存转向投资人力资本发展(唐任伍等,2020)。儿童人力资本质量不仅关系到儿童成年后的经济社会表现,也长远地制约着反贫困目标的实现,只有在儿童幼年时就降低能力贫困才能有效切断贫困的代际传递。基于此,实施以提升儿童人力资本质量为目标的反贫困行动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进一步凸显。

传统人力资本理论认为教育通过提升个体能力对其劳动力市场表现和收入水平产生影响,但能力被局限在认知能力范围内并被简化为个体的受教育年限。教育获得是个体在劳动力市场成功的重要因素(解垩,2021),提升儿童受教育水平(认知能力)一直被视为投资于儿童人力资本的重要方式。进入21世纪后,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提升了社会对劳动力知识与技能的要求,同样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个体在能力上所表现出的较大差异使得认知能力在劳动力市场表现和收入水平预测中的解释力越来越受限(刘中华,2018),而非认知能力在这一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为研究者所关注。Heckman等研究者(2006)构建了以认知能力与非认知能力为核心的新人力资本理论,扩展了传统人力资本理论的内涵。认知能力和非认知能力并非相互独立而是彼此关联、相互促进的,一个阶段非认知能力的形成有助于下个阶段认知能力水平的提升(Cunha &Heckman,2008),而且非认知能力在儿童学业成就、未来职业发展及工资收入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因而,儿童人力资本投资应当兼顾儿童认知能力和非认知能力的发展。积极发展理论(Positive Youth Development,PYD)主张应当将儿童视为值得投资的资源,关注儿童采取行动的能力、认知能力、建立目标和抉择能力、抗逆能力、社交能力、分辨是非能力等多方面的潜能与优势,多维度地反映儿童发展的特征。

综上,本研究将积极发展视为体现儿童发展结果的关键指标,考察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作用于儿童积极发展的路径,阐释资源在代际间传递反映出的阶层再生产或阶层流动状况。

2.1.2 代际传递: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影响儿童发展的机制

关于儿童发展不平等的形成机制研究者提出了差异化的解释。相较于传统发展理论强调遗传因素对个体发展的单一影响,积极发展理论对系统性因素(生物、社会环境及自我因素)给予了更多关注,认为儿童发展是在“个体←→情境”相互作用过程中实现的,儿童所处的情境会改变遗传倾向并影响其发展结果(Theokas &Lerner,2006)。家庭是儿童发展的重要情境之一,家庭贫困不可避免地影响着儿童人力资本的形成和发展。20世纪60年代,美国经济学家关注长期性贫困问题时发现贫困家庭存在着贫困的代际传递(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of Poverty)现象,即父代较低的社会经济地位以及与之相关的因素会传递给子代,使子代重复父代境遇、默守困顿的恶性循环(Lewis,1959)。西方国家社会福利危机以来,随着家庭贫困现象增加和社会福利改革推进,家庭社会经济地位(Social Economic Status,SES)与儿童发展之间关系的研究渐趋丰富。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的高或低是一种与社会分层紧密联系的社会结构现象,其对儿童发展的影响并非是效应的正负之分那么简单,而是蕴含着阶层再生产和社会流动的深层意涵。

人力资本投资理论指出儿童的人力资本积累由其自身资质与父母投资共同决定。以贝克尔为代表的早期经济学家认为,家庭收入通过影响儿童的认知能力水平进而影响其未来成就(Becker &Tomes,1979),遵循“家庭收入(上学支付能力)—学校成就(认知能力)—未来成就”路径(周金燕,2015)。事实上,家庭经济资本对儿童发展的影响并不仅仅体现在高等教育升学的关键时点上而是贯穿于儿童发展的全过程,资金约束带来的发展劣势不仅在儿童发展早期阶段就有所表现,还会在生命历程中持续累积,影响儿童成年期的人力资本质量和经济社会表现。社会不平等的加剧扩大了不同家庭之间投资于儿童发展的能力差距,导致密集型教养方式在中产阶级家庭更容易实现而对于其他阶层的家庭则变得难以负担。优势阶层的家庭能够长期为儿童提供高质量的养育环境,通过购买学习资料、优质课外培训等密集型育儿手段投资于儿童发展(杨钋,2020)。而弱势阶层家庭尽管也希望通过投资儿童发展参与社会阶层流动,但工作不稳定、经济窘迫制约了家庭对儿童的经济投入(Duncan et al.,2014),只能将有限的资源优先用于维持家庭再生产所必须的项目。

家庭文化资本的代际传递是实现阶层再生产的另一种有效机制,文化资本在不同阶层的差异化分布通过家庭社会化过程和学校教育系统得以巩固(Bourdieu &Passeron,1977)。一方面,优势阶层家庭相较于弱势阶层家庭拥有的文化资本数量更多、种类也更丰富,弱势阶层家庭缺乏为儿童提供优质教育资源和文化活动参与机会的能力。另一方面,优势阶层家庭中的父母更有能力利用文化资本帮助儿童在学校教育过程中获得成功。高社会经济地位家庭的父母更注重培养儿童的兴趣爱好和文化品味,儿童在良好的家庭文化氛围熏陶中形成了为社会主流价值观所认同的惯习(李忠路、邱泽奇,2016)。同时,由于学校体现了优势阶层的经验,优势阶层家庭中的儿童所掌握的惯习在学校场域中进一步被合法化为以好成绩、奖状、文凭等为代表的“象征性权利”(吴愈晓等,2017),进而延续了原生家庭的阶层优势。而弱势阶层家庭中的父母受教育水平普遍不高,儿童虽然也可以通过学习获得优势阶层的文化资本,但不会像优势阶层那样具有很高的掌握程度(Lamont &Lareau,1988),家庭教育的先天弱势、学校主流教育的排斥、课外培训机构的隔离等因素使得他们因缺乏文化资本而处于发展劣势。

综上,已有研究借助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的累积转化阐释了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影响子代地位获得的机制,验证了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和儿童发展之间的直接联系,但多是将认知能力和非认知能力分开探讨且更为关注儿童的教育获得、学业成绩等认知能力,仅有部分研究涉及非认知能力(侯玉娜,2015;周春芳等,2021)。知识经济时代对人才素质的要求趋于全面化,在以全面发展为目标的儿童发展观之下,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于儿童发展的作用仍需要进一步验证。因此,本研究提出如下假设:

研究假设1: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儿童积极发展有正向预测作用,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越高,儿童就越有可能实现积极发展。

2.2 亲子关系与儿童发展

家庭资本不仅包括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等静态资源,还有以家庭为发生和实践场所的动态过程(Family Process),即社会资本。科尔曼(2008)指出不同于家庭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对于宏观结构性资本再生产的强调,社会资本体现了微观人际互动过程中的代际传递,可以为认识贫困代际传递现象的形成提供新启发。在社会资本和儿童发展研究中,研究者较为关注的议题是亲子关系与儿童人力资本积累之间的关系。

2.2.1 亲子关系的阶层异质性

亲子关系是社会分层的结果,处于不同结构位置的家庭在亲子关系模式上存在差异。中国家庭的亲子关系模式深受儒家传统文化影响,育儿被视为父母教孩子“学做人”。因而亲子关系在较长一段时期内呈现出家长绝对权威与子女服从的特点,父母更多的是对儿童发号施令而非与儿童理性沟通、共同决策,而且这种亲子互动模式普遍存在于不同阶层的家庭之中,并未体现出阶层差异,所谓的育儿差距主要是由经济资本构筑的壁垒所致,即中产阶级父母在经济资本投入上具有优势(洪岩璧、赵延东,2014)。改革开放以来,在工业化、市场化、全球化快速推进过程中,亲子两代对新事物适应能力的差异导致父代失去了教化子代的绝对权力,亲子关系模式逐渐由父代自上而下对子代的单向教养,发展为代际间观点交换、理性沟通和情感表达的双向互动。然而,城乡、区域发展不均衡导致人们的生活水平、生活方式以及价值观念存在差异,亲子关系模式的变迁速率在不同阶层具有异质性,并且中产阶层家庭要快于工人阶层家庭(蓝佩嘉,2014)。

研究进一步发现,不同阶层家庭中亲子关系模式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参与”维度上(父母与儿童之间的交流和陪伴),而非“要求”维度上(父母对儿童的约束和管教)(李佳丽等,2020)。中产阶层家庭中亲子互动的频率更多、时间也更充裕(田丰、静永超,2018),而父母越重视与儿童之间的情感交流、情绪表达和陪伴,亲子关系就越亲密。相比之下,弱势阶层家庭较难实现中产阶层父母与儿童之间亲密的亲子关系。一方面,低阶层家庭的家长缺乏亲子交流意识,这种现象在发展中国家的农村地区尤为明显(Doepke &Zilibotti,2019),习惯传统养育方式的农民工父母大多也不擅长与子女的亲密交流(肖莉娜,2022);而且他们需要长时间劳作以获得足够的收入维持生计,没有充足的时间陪伴儿童。另一方面,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预示着父母可能因贫困而面临着长期的心理压力与精神负担,当父母无法有效处理这些压力时则容易处于抑郁、焦虑以及冷漠等状态中,无法给予儿童足够的情感关怀(Masarik &Conger,2017),甚至还会出现不当养育行为(Linver et al.,2002)。2018年民政部调查数据显示,低保家庭中父母与儿童沟通交流的情况明显差于普通家庭,不少低保家庭的亲子关系不亲密(王杰秀,2020:281)。因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研究假设2: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正向预测亲子关系水平,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越高,亲子关系水平就越高。

2.2.2 亲子关系的中介作用

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和亲子关系是家庭资本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两者不应被割裂看待。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属于儿童未直接参与但会对其发展产生影响的远端因素,能够通过近端因素的中介作用间接与儿童发展结果相关联(Bradley &Corwyn,2002)。儿童与家庭中重要他人的互动是影响其发展的近端因素,与儿童发展结果关系更密切(Dornbusch &Wood,1989)。作为家庭社会资本形式存在的亲子关系是家庭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转化为儿童人力资本的重要中间机制(Coleman,1988),制约着儿童在家庭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代际传递过程中获益的水平。良好的亲子关系有利于家庭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的有效代际传递,亲子关系不佳则会导致这种代际传递过程受阻。

在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欠发达地区农村家庭中,父母外出务工而儿童留守的情况较为普遍。农村劳动力在本地务农或务工获得的收入不足以维持家庭生活,而受教育水平偏低、人力资本禀赋不足使得他们外出务工后不得不从事风险较高且稳定性较差的工作,其收入水平仅能维持自身在城市的基本生活和补贴农村家用(王诗棋等,2020),难以负担举家迁移在城市长期生活的高额费用,儿童只能被留在户籍所在地而非跟随父母流动。亲子分离一定程度上会导致亲子互动减少、父母对儿童的情感支持降低进而削弱家庭的社会资本,影响儿童的心理健康水平(Aguilera-Guzmán et al.,2004);留守儿童在健康行为和学校参与上表现较差与亲子沟通和父母情感支持较少导致的低家庭社会资本有关(Wen &Lin,2012)。因此,本研究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研究假设3:亲子关系中介了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积极发展之间的关系。

2.3 留守经历的调节效应

父母外出务工后留守儿童长时间生活在假性单亲家庭(父母中一方长期在外务工)、隔代抚养家庭(祖辈抚育照料)甚至寄养家庭中,家庭结构离散化通过汇款效应和分离效应影响儿童发展,两种效应对儿童发展的影响都会随时间推移而不断累积。因而相较于儿童当前的留守状态,本研究更为关注儿童的留守经历。留守经历意味着家庭内社会资本的部分缺失,这是否会导致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儿童发展的预测作用在有留守经历儿童与无留守经历儿童之间存在差异,尚需要进一步验证。

就分离效应来看,家庭在空间上的离散化并不能完全等同于家庭成员之间社会距离的拉大,但长期亲子分离和共同生活经历的缺失仍会使留守儿童与父母之间的亲子互动呈现出时间上的间断性、空间上的远距离性、面对面交往的不便性以及互动方式的单一性等特点(李庆丰,2002)。研究发现,在留守家庭中,父母能够经常与儿童共同活动的家庭仅占到少数,而父母很少或从不与儿童一起活动的家庭占到一半以上(许传新等,2011)。外出务工的父母往往因忙于工作而对儿童的情感需要关注不足,甚至更多地采用金钱减轻自身长期在外无法照顾子女而产生的负疚感(贾勇宏,2008),使得部分儿童将父母简单地等同于生活资料的提供者。此外,处于青少年期的留守儿童面临生理心理、人际交往、生活环境等一系列发展变化,此时父母外出务工不仅会导致儿童在发展关键期的困惑与迷茫难以得到及时有效地引导,还会因缺少父母的照料和情感慰藉而处于亲情饥渴状态甚至对父母产生怨恨情绪,进而在精神健康、道德品质以及社会交往等方面表现出不同程度地问题(潘璐,2020)。

就汇款效应来看,外出务工有助于提升家庭投资于儿童发展的经济能力,增加留守儿童的受教育机会、提升其学习成绩(袁梦、郑筱婷,2016),还能够使父母接触到更为开放的教育理念、改变教育价值认知进而促进儿童发展,研究者将其称为社会性汇款(social remittances)(Levitt,1998)。但欠发达农村地区部分低收入家庭在收入水平提升后往往会优先考虑购置房屋、药品、衣服或家电以改善生活水平,这导致收入水平的提升并不一定能够充分转化为儿童发展机会的促进。而且基础教育均衡化政策和高等教育分层促使基础教育竞争从校内转向校外(杨钋,2002),欠发达农村地区校外教育资源相对匮乏、市场化水平不高、可及性不强,父母投资于儿童发展的途径受限。此外,父母的外出务工行为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农村留守儿童的认知,使他们外出务工的意愿和动机愈发强烈,促成了阶层地位的代际再生产而非阶层向上流动(潘璐,2020)。

此外,研究指出家庭在儿童抚育上的时间投入不足、质量不高是导致儿童人力资本质量较低的主因,具有经济优势的家庭如果为儿童提供低质量养育,其效果还比不上经济处于劣势的家庭为儿童提供的高质量养育(Heckman et al.,2010)。可见,欠发达地区农村留守儿童的发展可能面临着风险因素占据主导地位而发展资源不足的阻碍,即外出务工不仅未能显著增加家庭对儿童的经济投入,还降低了父母对儿童的时间投入和亲子互动质量,使得亲子分离带来的负效应超过了汇款正效应。综上,本研究提出如下假设:

研究假设4:留守经历作为儿童发展过程中的风险因素,不仅对儿童积极发展具有负向的直接预测作用,还能够调节亲子关系在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积极发展之间的中介关系。

根据前文所提出的研究假设,本研究以亲子关系为中介变量、留守经历为调节变量构建了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预测儿童积极发展的有调节的中介模型(见图1),中介模型和调节模型相互补充能够更好地理解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作用于儿童积极发展的路径以及这一路径在不同群体之间的差异。

图1 有调节的中介模型

3 研究设计

3.1 数据来源

本研究使用的数据来自“益心华泰·一个明天”农村儿童发展调查项目(4)“益心华泰·一个明天”农村儿童发展调查项目得到华泰证券和爱德基金会支持,项目由南京大学MSW教育中心实施,项目主持人为南京大学MSW教育中心主任彭华民教授。。调查对象为江苏省宿迁市洋河新区C小学、安徽省岳西县河图镇H小学、安徽省金寨县双河镇S中学以及湖北省恩施市龙马镇L学校(九年一贯制学校)四所农村学校3-9年级的儿童。调查问卷分为儿童个人及其家庭的基本情况、儿童积极发展情况、发展情境三个板块,包含华人青少年正面发展量表(简版)、亲子亲合量表、特拉华校园氛围量表(学生卷)、意向性自我调节量表等。调查问卷有初中和小学两个版本,中学版问卷内容更丰富,小学版问卷在中学版基础上对量表进行了整体性删减。问卷调查以班级为单位进行,调查员进入到每个班级中指导儿童填答问卷并在回收后现场逐一检查问卷填答情况,根据编号找到漏填的儿童补填。

项目调查共发放问卷2185份,共回收有效问卷2175份,有效问卷回收率为99.54%,其中包括小学部分1461份和中学部分714份。本研究选取中学样本,他们全部来自安徽省金寨县双河镇S中学和湖北省恩施市龙马镇L学校。样本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本研究选取中学样本进行分析,原因如下:一是安徽省金寨县和湖北省恩施市在2020年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前均为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市)(5)2012年3月,经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认定,安徽省金寨县和湖北省恩施市被列入《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名单》中。其中,金寨县为典型的劳务输出大县,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专门印发《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定点帮扶安徽省金寨县脱贫工作规划(2016-2020年)》(人社部发〔2016〕108号),帮助金寨县实现外出一人、脱贫一户。恩施市产业结构单一,就业吸纳能力有限,异地转移就业是其促进劳动力就业的重要渠道。据《恩施州统计年鉴2019》显示,2019年恩施市外出从业时间1-3个月的农村劳动力占比6.86%,外出从业时间3-6个月的农村劳动力占比14.01%,外出从业时间6个月以上的农村劳动力占比79.13%。。两地当前虽已摆脱绝对贫困,但因经济社会总体发展水平较低和基本公共服务供给不足而导致的相对贫困问题将会日益凸显,因而两地相对于城市地区和东部发达地区而言仍属于欠发达地区;二是儿童发展具有阶段性特征,不同年龄阶段的儿童会形成新的能力,初中生正处于青少年期,成就动机、自律和责任感等一系列重要能力在这一时期更具可塑性(张宪,2020)。

表1 样本基本情况

3.2 变量说明

3.2.1 自变量

本研究的自变量是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社会经济地位具有代际传递和累积效应,因而考察儿童的社会经济地位主要是对其父母的社会经济地位进行测量(于奇等,2022),通常以父母的收入水平、受教育程度和职业作为测量指标(Mueller &Parcel,1981)。基于此,本研究采用综合指标法测量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同时参考已有研究将综合指标具体化为父母最高职业地位得分、父母最高受教育水平以及儿童自评家庭经济情况(黄超,2018;张帆、吴愈晓,2020;廖丽等,2022;于奇等,2022)。测算方法如下:第一步是对父/母职业地位、父/母受教育水平以及儿童自评家庭经济情况赋值。对父/母职业地位分别赋值,按照儿童对“你父亲/母亲的职业是”一题的填答情况,根据任春荣(2010)对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测量技术的梳理,以国际劳工组织制定的国际职业编码(International Standard Classification of Occupation,ISCO-88)为标准对儿童父/母职业进行分类和编码,而后将编码转换为国际标准职业社会经济地位指数(6)国际标准职业社会经济地位指数是甘泽布姆等人(Ganzeboom et al.,1992)在美国社会学家布劳社会经济地位指数基础上提出的,分为若干大类:专业、技术和相关人员;管理人员、企业经理;事务型工作者;销售人员;服务业人员;农牧林业工作者;生产运输工人及体力劳动工人。记分在25-67分之间。(International Socio-Economic Index of Occupational Status,ISEI)。对父/母受教育水平分别赋值,1=“小学及以下”,2=“初中”,3=“高中/职高”,4=“大专”,5=“大学本科及以上”。第二步是取父/母职业地位赋值中得分较高的一方作为该变量得分,取父/母受教育程度赋值中得分较高的一方作为该变量得分。第三步是将父母最高职业地位得分、父母最高受教育水平以及儿童自评家庭经济状况三个变量转换成标准分并进行主成分分析,而后计算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综合得分,生成取值范围0-10的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指数,数值越大代表儿童的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越高。

3.2.2 因变量

本研究的因变量是儿童积极发展。儿童积极发展采用香港理工大学石丹理教授及其研究团队编制的《华人青少年正面发展量表(简版)》(Chinese Positive Youth Development Scale,CPYDS)测量。简版量表由采取行动能力、认知能力、明确及正面身份、建立目标和抉择能力、亲社会行为、亲社会规范、与重要他人的联系、抗逆能力、社交能力、分辨是非能力等10个一阶维度构成,而10个一阶维度进一步被归纳为能力、自信、关爱、品格4个高阶维度。其中,关爱维度考察的是儿童参与志愿服务活动情况,及其对利他主义、义务精神等社会规范和道德标准的认同情况,包含亲社会规范和亲社会行为共2个一阶维度;品格维度考察的是儿童对善恶是非是否有正确的判断标准,与重要他人建立联结的能力、抗逆力等一系列正面发展所需的品格,包含与健康成人和益友的联系、抗逆力、社交能力、分辨是非能力、自我效能感、建立目标和抉择能力共6个一阶维度;能力维度考察的是儿童创新思考、适应转变的能力,根据自身想法做出有效选择的能力,以及基于正面动机进行被社会接受的常规行为的能力,包含认知能力、采取行动能力共2个一阶维度;自信维度考察的是儿童对自身身份是否有明确且正面的认识,以及其正面的外显行为能否得到朋辈、父母、老师的积极回应,包含明确及正面的身份和正面行为认同共2个一阶维度。简版量表包含31个条目,其中能力维度共6个条目、自信维度共6个条目、关爱维度共6个条目、品格维度共13个条目。所有条目均采用6点计分,1=“非常不同意”,2=“不同意”,3=“有点不同意”,4=“有点同意”,5=“同意”,6=“非常同意”。各一阶维度条目分别累加得到该维度的总分,4个高阶维度的得分累加获得积极发展情况总分,得分越高表示儿童在该维度发展情况越好。本研究中整体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928。

3.2.3 中介变量

本研究的中介变量是亲子关系。亲子关系通过父母能否与儿童每周见面/联系、父母是否给予儿童生活费、儿童平时在家能否得到父母照顾以及儿童与父母之间的亲密程度进行考察。其中,父母能否与儿童每周见面/联系通过问卷中4道题目测量,包括测量父/母和儿童联系频率的题目各1道,即“你和父/母联系的情况是?”选项为1=“每天联系”、2=“每周联系”、3=“每个月联系”、4=“每三个月联系”、5=“每半年联系”、6=“每年联系”、7=“失去联系”;测量父/母和儿童见面频率的题目各1道,“你和父/母见面的情况是?”选项为1=“每天见面”、2=“每周见面”、3=“每个月见面”、4=“每三个月见面”、5=“每半年见面”、6=“每年见面”、7=“无法见面”。如果父亲/母亲与子女见面的频率不少于每周或父/母与子女联系的频率不少于每周,则编码为1,反之则为0。父母是否给予儿童生活费通过问卷中“你的生活费通常由谁提供?(多选)”测量,选项为1=“爸爸妈妈”、2=“仅由爸爸”、3=“仅由妈妈”、4=“爷爷”、5=“奶奶”、6=“外公”、7=“外婆”、8=“亲戚”,考虑到家庭中儿童生活费用的支付者一般为劳动力市场参与者,因而对于经济支持的考察不限于父母必须同时为子女提供生活费,只要其中一方能够提供即视为父母为子女提供了生活费用,并将“父母给予儿童生活费”变量编码为1,反之则为0。

儿童平时在家是否由父母照顾通过问卷中“你在家中的生活主要由谁照顾?”测量,选项为1=“爸爸妈妈”、2=“仅由爸爸”、3=“仅由妈妈”、4=“爷爷”、5=“奶奶”、6=“外公”、7=“外婆”、8=“亲戚”,如果儿童能够同时感知到来自父母的照顾,则将儿童平时在家能够得到父母照顾编码为1,反之则为0。儿童与父母之间的亲密程度通过Olson、Sprenkle和Russel于1979年共同编制的《家庭适应和亲子亲合评价量表》(Family Adaption and Cohesion Evaluation Seales Ⅱ,FACES Ⅱ)的亲子亲合分量表进行测量。量表考察了儿童与父母在遇到困难时相互支持、彼此感觉亲近、度过闲暇时光、聊天、共同爱好等方面的情况,包括内容完全相同的母亲部分和父亲部分,所有条目采用5点计分,分别为1=“从不”、2=“偶尔”、3=“有时”、4=“经常”、5=“总是五类”。最后将多维指标矩阵投影到其主成分空间,然后将其与对应的方差贡献率进行加权求得综合因子得分,生成取值范围0-10亲子关系得分,亲子关系分值越高表示亲子关系水平越高。

3.2.4 调节变量

本研究的调节变量是留守经历。留守经历通过问卷中“你多大的时候爸爸开始外出打工?”和“你多大的时候妈妈开始外出打工?”2道题目测量,选项为1=“一直没有外出务工”、2=“0-3岁”、3=“4-6岁”、4=“7岁以后”,将上述两道题目同时选择“一直没有外出务工”的样本列为“无留守经历”并编码为1,其余列为“有留守经历”编码为0。

3.2.5 控制变量

本研究除了对性别、年级、民族、是否独生子女、父母婚姻状态等人口学变量进行了控制以外,还控制了儿童的外化问题行为、是否获得补助、班级规模。这主要是因为影响儿童发展的不同发展情境之间并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协同发挥作用的(Hobfoll,2011),在探讨家庭情境中发展资源作用于儿童积极发展的路径时,应控制其他发展情境中可能对结果造成干扰的变量。有追踪研究发现,积极青少年发展和外化问题行为之间呈现出循环作用模式,儿童在初一年级时的积极发展情况显著负向预测了其在初二年级时的外化问题行为,初二年级时的外化问题行为又显著负向了预测初三年级时的积极发展情况,即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随时间推移而动态变化(王恩娜等,2022)。还有研究发现,贫困补助作为一种现金补贴较好地实现了控辍保学的政策目标,提升了贫困儿童的认知能力发展水平(王静曦、周磊,2020);此外,班级规模会对儿童所在班级的同伴互动频率、同辈竞争压力以及教师反馈频率和质量产生影响,进而影响儿童的毅力、创造性思维以及情绪控制能力等非认知能力(郑力,2020)。所有控制变量除外化问题行为以外皆为分类变量,均按照虚拟变量处理。

3.3 共同方法偏差控制和检验

本研究采用问卷法,由被调查儿童进行自我报告。通过这种方式收集的数据可能存在共同方法偏差问题。为此,事先采用以下方式控制偏差:(1)在安徽和湖北两地开展问卷调查,扩大被调查儿童的来源;(2)合理控制问卷长度,缓解儿童在填答问卷时的消极情绪;(3)遵循自愿参与的原则,并且问卷填答以不记名方式进行,降低被调查儿童的社会赞许性;(4)不同年级和班级分开施测,对被调查儿童进行时间和空间上的分离;(5)项目组调查员进入到每个班级中对本次问卷调查的目的进行详细解释,以克服被调查儿童填答问卷时的顾虑;(6)基于以上措施,根据周浩和龙立荣(2004)的建议,本研究进一步采用Harman单因素检验法来进行共同方法偏差检验,结果显示未旋转时共生成18个特征值大于1的因子,且第一个因子解释的变异量为20.302%,小于40%的临界标准。因此,本研究不存在明显的共同方法偏差。

3.4 各变量的描述统计和相关分析

各变量的描述统计和相关分析见表2。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积极发展呈显著正相关,表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可能是儿童在家庭情境中实现积极发展的发展资源之一。亲子关系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积极发展情况均呈显著正相关,说明亲子关系可能是儿童在家庭情境中实现积极发展的又一发展资源。留守经历与儿童积极发展、亲子关系均呈显著负相关,这表明留守经历可能是儿童实现积极发展过程中的风险因素。此外,由于性别、年级、民族、是否独生子女、外化问题行为、是否获得补助、父母婚姻状态以及班级规模与本研究的主要变量显著相关,因而将上述变量作为控制变量纳入分析中。

表2 各变量的均值、标准差和相关矩阵

4 研究结果

4.1 多元方差分析

4.2 中介效应检验

本研究将除留守经历和控制变量以外的所有变量进行了标准化处理,而后在控制性别、年级、民族、是否独生子女、外化问题行为、是否获得补助、父母婚姻状态以及班级规模的基础上,检验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积极发展之间的关系以及亲子关系在上述关系中的中介效应(见表3)。首先,检验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的直接效应,在模型1中,当未纳入中介变量亲子关系时,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儿童积极发展具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B=0.128,t=3.877,p<0.001),即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越高,儿童就越有可能实现积极发展。由此,研究假设1得到验证。模型2在模型1基础上纳入了亲子关系作为中介变量。结果发现,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正向预测了亲子关系水平(B=0.105,t=2.829,p<0.01),即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越高,亲子关系水平就越高。由此,研究假设2得到验证。在模型3中,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儿童积极发展的直接预测作用依然显著(B=0.071,t=2.138,p<0.05),亲子关系对儿童积极发展的正向预测作用也显著(B=0.427,t=12.611,p<0.001)。这表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能够直接预测儿童积极发展,也能够通过亲子关系的中介作用间接预测儿童积极发展(见图2)。由此,研究假设3得到验证。

表3 亲子关系的中介模型检验

图2 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亲子关系与儿童积极发展的关系注:①*p < 0.05 ,** p < 0.01,*** p<0.001(双尾检验);② 括号外为非标准化回归系数、括号内为标准误,采用Bootstrap方法得到;③控制了性别、年级、民族、是否独生子女、父母婚姻状态、外化问题行为、是否获得补助以及班级规模。

此外,亲子关系对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的直接效应及亲子关系的中介效应bootstrap 95%置信区间的上、下限均不包含0(见表4),这进一步表明亲子关系在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预测儿童积极发展的过程中发挥了部分中介作用。其中,直接效应(0.071)和中介效应(0.045)分别占总效应(0.116)的61.21%、38.79%。

表4 总效应、直接效应及中介效应分解表

4.3 有调节的中介效应检验

根据温忠麟和叶宝娟(2014)的观点,检验有调节的中介模型需要对三个回归方程的参数进行检验:方程1估计调节变量(留守经历)对自变量(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因变量(儿童积极发展)之间关系的调节效应;方程2估计自变量(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中介变量(亲子关系)的效应;方程3估计调节变量(留守经历)对中介变量(亲子关系)与因变量(儿童积极发展)之间关系的调节效应,以及自变量(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因变量(儿童积极发展)残余效应的调节效应。根据 Muller等研究者(2005)的观点,有调节的中介效应存在需满足以下两个条件:方程1中,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的总效应显著,且该效应的大小不取决于留守经历;方程2和方程3中,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亲子关系的效应显著,亲子关系与留守经历的交互效应对儿童积极发展显著,和/或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留守经历的交互效应对亲子关系显著,亲子关系对儿童积极发展的效应显著。

本研究将除留守经历和控制变量以外的所有变量进行了标准化处理,而后在控制性别、年级、民族、是否独生子女、外化问题行为、是否获得补助、父母婚姻状态以及班级规模的基础上,考察留守经历对“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亲子关系→儿童积极发展”中介路径后半段的调节效应(见表5)。首先,在模型1中,检验留守经历对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积极发展之间直接作用的调节效应,结果表明,留守经历负向预测了儿童积极发展,且留守经历对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预测儿童积极发展直接路径的调节效应不显著(B=-0.039,t=0.074,p> 0.05)。模型2中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显著正向预测了亲子关系(B=0.105,t=2.829,p<0.01),表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的提升有利于亲子关系水平的提升;模型3在模型1的基础上加入交互项(亲子关系×留守经历),发现亲子关系与留守经历的交互项显著正向预测了儿童积极发展(B=0.161,t=2.137,p< 0.05),同时亲子关系对儿童积极发展的主效应显著(B=0.299,t=4.496,p<0.001)。此外,模型3的解释率由模型1的14.90%提高到30.60%,即调节效应模型提高了15.70%的变异解释量(ΔR2=0.157,p<0.001),这一结果支持了留守经历调节了亲子关系在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积极发展之间的中介关系(中介效应的后半段)(见图3)。由此,研究假设4得到验证。

表5 有调节的中介模型检验

图3 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亲子关系、留守经历与儿童积极发展的关系注:①*p < 0.05 ,** p < 0.01,*** p<0.001(双尾检验);② 括号外为非标准化回归系数、括号内为标准误,采用Bootstrap方法得到;③控制了性别、年级、民族、是否独生子女、父母婚姻状态、外化问题行为、是否获得补助以及班级规模。

采用偏差矫正 Bootstrap 方法检验在有/无留守经历两类儿童群体中亲子关系中介效应的显著性发现(见表6),在有留守经历儿童群体中,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通过增强亲子关系水平进而提升儿童积极发展水平的中介路径显著:indirect effect=0.048,S.E.=0.046,95%CI[0.014,0.084];在无留守经历儿童群体中,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通过增强亲子关系水平进而提升儿童积极发展水平的中介路径也显著:indirect effect=0.031,S.E.=0.013,95%CI[0.009,0.061]。但是在有留守经历儿童群体中,亲子关系的中介效应值高于无留守经历儿童,这表明对于有留守经历儿童群体而言,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儿童积极发展作用的发挥更多地是通过提升亲子关系水平来实现的。

表6 在有/无留守经历两类儿童群体的中介效应

根据Aiken和West(1991)的建议,为进一步理解留守经历对“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亲子关系→儿童积极发展”这一中介路径后半段的调节效应,按照无留守经历儿童和有留守经历儿童两个组别绘制简单斜率分析图(见图4)。亲子关系在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积极发展之间的中介作用受到留守经历调节。对于无留守经历儿童来说,亲子关系对儿童积极发展具有正向预测作用(simple slope=0.299,t=4.496,p<0.001),即随着亲子关系水平的提升,无留守经历儿童积极发展情况显著提升;对于有留守经历儿童而言,亲子关系对其积极发展情况同样具有正向预测作用(simple slope=0.460,t=11.940,p<0.001),但亲子关系水平每提升一个单位对于有留守经历儿童积极发展的作用更强。

图4 简单斜率图

5 研究结论与政策建议

5.1 研究结论与讨论

代际传递并非是子代对父代占有资源的垂直继承,将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发展结果视为是一种直接的、不经中介(unmediated)的关系容易忽视两者之间的内在机制。因而,本研究以亲子关系为中介变量、留守经历为调节变量构建了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预测儿童积极发展的有调节的中介模型,将宏观层面的社会结构与微观层面的人际互动过程相结合,探讨体现宏观社会结构的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如何作用于具备微观动态特征的亲子关系,以及亲子关系作为微观机制在宏观社会结构再生产过程中的作用。研究发现:

第一,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是儿童积极发展的重要资源,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越高,儿童积极发展情况越好。现有研究关于此问题结论不一,部分研究与本研究结论相似,发现父母外出务工后带来的家庭收入增长能够弥补留守儿童非认知能力的不足(崔颖、徐卓君,2021),但也有研究指出父母外出务工并未如汇款效应所假设的那样通过提升家庭收入水平和教育投资水平促进儿童发展(王诗棋,2020)。研究结论存在差异的原因可能在于:一是调查地家庭收入特征不同。部分地区外出务工家庭的年收入水平要低于未外出务工的家庭,这些家庭囿于基础经济条件限制,更倾向于将务工所得用于生活条件的改善而非儿童发展机会的促进;而本研究调研地产业结构单一、就业吸纳能力有限,异地转移就业是农户获取货币收入的主要途径,留守儿童的家庭经济条件因父母外出务工而在当地处于相对不错的水平,反而是父母均未外出务工的儿童其家庭经济情况稍差。二是儿童在不同发展阶段所需的发展资源存在差异。分离效应对于早期发展阶段的儿童作用更显著,此阶段的儿童对父母照料和情感回应的敏感度、需求度更高,父母外出务工容易使儿童因亲子互动质量降低和照料赤字陷入发展困境;而汇款效应对于初中及以上阶段儿童的作用更显著,父母外出务工带来的收入水平提升有助于增加儿童接受基础教育和校外培训的机会,而且外出务工的艰辛经历使父母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投资于儿童发展的意愿也会更加强烈(肖索未、汤超萍,2021)。

第二,亲子关系是儿童积极发展的重要资源,亲子关系在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积极发展之间发挥了部分中介作用,揭开了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作用于儿童积极发展的“黑箱”,即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既可以直接预测儿童积极发展,还可以通过“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亲子关系→儿童积极发展”这一路径间接预测儿童积极发展。现有研究也发现亲子互动是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发展之间的中介变量(周皓,2013;侯利明、雷鸣,2019)。此外,本研究进一步发现相比于无留守经历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的提升对于有留守经历儿童积极发展的作用更多是通过提升亲子关系水平来实现的,这表明有留守经历儿童实现积极发展需要的不仅是物质条件的丰足,更重要的是亲子之间能够建立起紧密的情感联结。本研究的这一结论支持了科尔曼(Coleman,1988)关于家庭内社会资本质量是预测儿童发展的重要指标,为家庭人力资本和经济资本的代际传递提供了渠道,影响着儿童从家庭经济资本和人力资本优势中获益水平的观点。而且若父母无法有效克服长期分离造成的亲子沟通障碍和家庭教育薄弱,那么外出务工带来的物质资源增加反而会给留守儿童构筑一系列非预期的价值观念,使其产生挣钱很重要、进城务工才能挣钱、读书不如打工等认知和对城市生活的盲目向往进而出现厌学、逃学、辍学等行为(潘璐,2020),不利于其积极发展。

第三,留守经历是儿童发展过程中的风险因素,调节了亲子关系在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儿童积极发展之间的中介关系(中介效应的后半段),良好的亲子关系可以阻断留守经历威胁儿童发展的路径。现有研究也发现,儿童的发展过程是风险因素和发展资源并存的,而且发展资源能够发挥保护作用阻断风险因素对儿童发展的威胁(Fergus &Zimmerman,2005)。本研究进一步发现,相较于无留守经历儿童,亲子关系水平的提升对有留守经历儿童积极发展的作用更明显。这可能是以下原因所致:一是外出务工导致留守儿童与父母之间建立亲密的亲子关系面临着家庭结构离散化带来的挑战,也正是由于情感联系不便性、家庭成员亲密度较低以及对于父母亲情的渴望使有留守经历儿童对于良好的亲子关系这一发展资源更为敏感(钟芳芳、朱小蔓,2017)。二是曾留守儿童与外出务工父母之间的亲子关系虽然可能会因留守经历的冲击而疏离化,但这并不必然会固化在儿童的生命历程中,研究发现曾留守儿童在家庭亲密度、适应性上的得分显著高于留守儿童(宁宁、周正,2022)。实质上,亲子关系建立是一个建设性与破坏性的情感力量交织转化的过程,而父母返乡后共同在场机会和亲子互动机会的增加,使留守儿童能够最大化地理解亲子分离与父母沉重的爱,由此能够重塑儿童的亲子关系认知(杜云素,2021)。

5.2 政策建议

儿童积极发展的实现有赖于良好的家庭环境但完全希冀于家庭是不妥的,城乡二元结构制约及其带来的福利资源配置不均衡不充分使欠发达地区农村儿童的权利实现和需要满足面临着挑战,应遵循儿童优先、儿童利益最大化原则加快构建普惠型、发展取向的儿童福利制度。因而,本研究提出如下建议:

一方面,明确并强化家庭的主体责任,提升家庭促进儿童发展的意识与能力,密切父母与留守儿童之间的亲子关系,帮助留守儿童父母更好地发挥其抚育作用。《2018年度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7)北京上学路上公益促进中心.2018年度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 [EB /OL].https://gongyi.sina.com.cn/gyzx/2018-10-19/doc-ifxeuwws5892523.shtml.2018-10-19.指出,留守儿童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父母外出打工是为了获得更好的物质条件,但父母对自己心灵关爱与生活照顾的忽视导致他们对父母有怨恨情绪。当前家庭具有的部分传统功能随着现代化程度加深而不断弱化,但涉及儿童第一次社会化、情感支持方面的功能很难被其他主体或社会机构所代替,甚至逐渐成为家庭功能重心转移的方向。儿童与父母建立亲密关系不仅是为了满足生存需要也是为了满足安全感、心理发展、人格形成等方面的需要,因而并不是为儿童提供了充足的物质资源就尽到了抚育责任。外出务工的父母在家庭发生变化时应发挥能动性,提高对留守儿童的时间投入质量,采取文字短信、视频电话等策略关注儿童的情感需要,并通过定期返乡和假期往返式团聚增加亲子共同在场和亲子互动的机会,帮助留守儿童进而重塑家庭自我认同意识(Family Identity)。

另一方面,欠发达地区农村家庭生计维持和儿童抚育之间平衡根本上需要更多的结构性机会来推动。在发展主义扶贫模式下,一些反贫困措施鼓励贫困户外出务工但并未对留守儿童的抚育照顾做出妥善安排,亲子分离和儿童留守甚至被视为劳动力外出务工衍生出的不得不接受的普遍现象(范先佐、郭清扬,2015)。实质上,外出务工和亲子分离是部分农村家庭在经济吸纳、社会拒斥的城乡二元结构制约下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因而,应当摒除城乡二元体制和户籍制度,推行以人的福祉为核心的发展模式。具体来看:以乡村振兴为契机创造更多的非农就业机会,在有效留住乡村人口并促使外出务工人口返乡创业就业的同时,改善欠发达地区低收入家庭中劳动力的就业质量,提升其经济能力;干预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儿童的早期发展,以家庭为基础建立涵盖儿童教育、医疗、营养、心理发展的整合型福利,同时构建有利于农村留守儿童积极发展的学校教育支持网,增加高质量教育资源供给并将非认知能力培育纳入学校教育体系之中,阻断留守儿童成年后必然成为弱势群体的恶性循环;提升流动人口的公共服务和社会福利水平,落实农民工随迁子女就地入学政策。

当然,本研究还存在一定局限性。首先,本研究是横断研究,尚不能说明变量之间的因果关系,未来需要通过具有因果推断力的纵向研究设计进一步进行考察。其次,儿童积极发展是作为结果变量出现的,但儿童积极发展也可能反过来作用于家庭环境,未来需要通过纵向研究设计以动态眼光看待影响儿童积极发展。最后,本研究将亲子关系作为一个整体并未区分父子关系和母子关系,但两者作用于儿童积极发展的路径可能不同,未来可以把两者区别开来并进一步进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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