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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印国藏善本丛刊》考略

2023-07-31

浙江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丛刊张元济傅斯年

周 武

提要:《景印国藏善本丛刊》系商务印书馆继《续古逸丛书》《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等大型古籍善本丛刊之后拟推出的又一个规模宏大的古籍善本影印计划,抗战爆发前夕该丛刊第一辑已编妥,且已开始刊登广告,预约发售,后因抗战军兴商务进入“非常时期”而无奈“停刊”。由于该丛刊最终并未刊成,有关它的编纂原委,至今鲜为人知。本文依据相关当事人的档案、日记、书信及书籍广告等史料,究其原委,详其始末,完整再现了该丛刊从倡议到停刊的全过程。重温这一历时一年半之久、凝聚着许多学人智慧和心力的书林往事,令人扼腕叹之。

《景印国藏善本丛刊》系商务印书馆继《续古逸丛书》《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等大型古籍善本丛刊之后拟推出的又一个规模宏大的古籍善本影印计划,抗战爆发前一个月该丛刊第一辑已编妥,且已开始刊登广告,预约发售。抗战爆发后,商务印书馆进入“非常时期”,这套凝聚着许多学人智慧和心血的善本丛刊影印遂付诸东流。曾参与此事者莫不扼腕叹之,张元济更引以为终身遗憾。由于该丛刊最终并未刊成,有关它的编纂原委,至今鲜为人知。即使偶有提及,亦语焉不详。(1)《景印国藏善本丛刊》在筹编的过程中出现过各种不同的名目,如“国藏善本”“国藏善本丛书”“国藏善本丛编”“国藏善本汇刊”等,直到制作预售样本和预售广告时才最终确定和使用这个名称。因为这套丛刊最终并未刊成,有关它的编纂原委,至今鲜为人知。即使偶有提及,亦语焉不详。黄裳在一篇题为“谈影印本”的笔记中曾简单提及:“商务印书馆影印的古籍,此外还有《四部丛刊》《四库全书珍本》《元明善本丛书》等许多种。他们还曾打算印一套《国藏善本丛书》,目录、说明、样张已印成一本精致的小册子,作为广告品散发,后来却并未印出。这个丛书是作为《续古逸丛书》的补充而设计的,其实与《四部丛刊》的性质也是相近的。不过没有严密的分类比例,只从版本角度出发加以选择而已。这与今天拟印的《古籍善本丛书》(第一集)性质也是相近的。如果说‘三编’选印的是甲等书,那么不够甲等资格的就统统收在这里。”(黄裳:《谈影印本》,《书之归去来》,中华书局,2008年,第93页)1997年我应邀赴台湾访学,在“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属傅斯年图书馆查阅傅斯年档案,见到多封张元济写给傅斯年的书信,并据此撰成《从张、傅往来书信看张元济与傅斯年暨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关系》一文,刊于“中研院”史语所70周年纪念文集《新学术之路》。我曾将该文寄呈山东大学王绍曾先生指教,他来信称:“绍曾于菊老拟编《国藏善本丛书》,曾于菊老致丁英桂先生书中(第182、183、184、185通)略知梗概,但未详始末,原定收录43种,且均有提要,预定1937年9月底至少先出100册。迨抗战军兴,即行作罢。今读《新学术之路》,始知此书首先由傅斯年先生所倡议,并由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北平图书馆、北大图书馆、史语所图书馆各出善本,由菊老总其成。倘不睹傅斯年原札,则张傅之交来龙去脉,即树年兄亦未必能道其详。鄙意大作,似可改写后在大陆发表,题目用《张元济与傅斯年》较为醒目。不识尊意以为何如?”经绍曾先生此一提示,我加意留心有关该丛刊史料的搜集,本文即缘于此。本文依据相关当事人的档案、日记、书信及书籍广告等史料,究其原委,详其始末,俾使此一书林往事不致湮没无闻。

一、傅斯年的“微意”与《国藏善本》景印缘起

编纂国藏善本丛刊之议,倡始于傅斯年。傅斯年治学以史学为归,虽然版本和校勘非其所长,但对“旧本正史”的版本优劣亦常有自己的独到之见。在他与张元济的往来书信中,除了“假印”之外,对版本的取舍亦有所交流与商讨。1936年4月5日,傅斯年就曾致函张元济,对《百衲本二十四史》中《史记》和《明史》的版本问题坦率地提出自己的建议。就是在这封信的最后,傅斯年提出了编纂国藏善本的构想:

闻《四部丛刊》四编或不复付印,极觉可惜。营业自以销路为前提,然如此事业能勉为之,则勉为之。望先生更力排困难,行强不息也。年来斯年有一微意,以为北平各国立机关藏有善本者,不妨各出其所藏,成一丛书,分集付刊,先自有实用、存未流传之材料者始,其纯粹关涉版本问题者,可待将来社会中购买力稍抒时。书式如《四部丛刊》,以保原来面目,且可定价低廉(《续古逸丛书》书式不适用),至于各机关之分配,可如下表:

故宫 60%

北平图书馆 25%

北大 7%

历史语言研究所 8%

如选择时宗旨不在玩赏,而在流传材料;不多注重版本,而多注意实用,销路当可超过续《四部丛刊》之上。兼以公家所藏,名声较大。故宫之菁华,(包括观海堂所藏在内)北平图书馆之秘籍,未尝不可号召,在日本及西土尤动听闻。此事就事业论,就生意经论,皆有意思。果此事有先生与孑民师之提倡,斯年自当效奔走之劳。至于各处之出其所藏,斯年可保其必成也。便中幸先生详计之为感。(2)1936年4月5日傅斯年致张元济函,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2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534—535页。

傅斯年的这一“微意”,即建议将北平各国立机关,如故宫博物院、北平图书馆、北京大学、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藏之善本书,印成一部书式如《四部丛刊》那样的大型丛书,分集付刊。张元济对傅斯年的建议极为重视,当即在信上批注“请岫庐、拔可先生台阅”(3)此“批注”由张元济哲嗣张树年、张人凤父子提供,谨此致谢。。并于同年4月13日复函傅斯年,其中特别回应了傅斯年的倡议:

国立机关所藏善本流通行世,极所欣愿。惟故宫及北平图书馆索酬较重(前在日本图书寮、内阁文库、静嘉堂文库等处借书,印成之后仅送书十部耳),同人为营业计,以是不免趑趄。贵所藏书倘蒙慨假,为之先导,感荷无既。书目编成,尚祈示阅,尤深企盼。(4)1936年4月13日张元济复傅斯年函,《张元济全集》第3卷,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71页。原件藏“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斯年图书馆。

关于“分集付刊”北平国立机关所藏善本事,张元济原本就有此打算,只因“故宫及北平图书馆索酬较重”未能如愿,现在傅斯年愿鼎力促成此事,并愿以史语所所藏“为之先导”,他当然“极所欣愿”了。

傅斯年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既提出倡议,且这一倡议又得到张元济及商务印书馆诸君子赞成,因此,他立即付诸行动,与国立北平图书馆、故宫博物院、北京大学图书馆联络,商量具体的编印办法。1937年初,国立北平图书馆草拟了一份《〈国藏善本汇刊〉编印办法》,该办法规定:

一、参加机关特以北平图书馆、故宫图书馆、北京大学、历史语言研究所为限。

二、为办理此事,由参加机关共同推举一委员会担任选书及其他事项。

委员长:蔡先生(孑民);副委员长:袁守和;委员:张菊生,马叔平,袁守和,傅孟真,傅沅叔,沈廉士,王云五(商务),徐森玉(故宫),赵斐云(平馆),陈寅恪(历史所),陈援庵,李泽彰。(5)袁咏秋、曾季光主编:《中国历代国家藏书机构及名家藏读叙传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42页。

同年3月,上述四家国藏机构与商务印书馆议定了条件,草拟《国藏善本汇刊》契约书,立契约:国立北平图书馆、故宫博物院、国立北京大学、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以上称甲方),商务印书馆(乙方),今为流通古籍起见,甲方愿将所藏善本书委托乙方影印发行。(6)袁咏秋、曾季光主编:《中国历代国家藏书机构及名家藏读叙传选》,第142、143页。

二、选目甄采、商榷与“定局”

就影印而言,最难的当然是选目。上述四家国藏机构庋藏善本极为丰富,哪些善本值得向读者推荐,哪些善本可以稍缓,委员会各位委员的意见并不一致。据我目前掌握的史料看,《景印国藏善本丛刊》最初的草目是由国立北平图书馆的赵万里(斐云)拟就的。1937年2月27日赵万里在致张元济的一封信中曾提到此事:

《国藏善本丛书》由袁、傅诸公发起,嘱里代拟草目,不过就诸家所藏,择其精要者,备尊处参考而已,未敢以为有当也。闻有油印本寄呈,请赐加斧正为幸。瞿目有汲古阁抄张小山《北曲联乐府》,似出元本,且属罕见(友人任君辑《散曲丛刊》,所见似不及此本之善),可否影入《四部丛刊》四编,以广流传。此间各学校友好治元明散曲者多以此相询,故里有此请也。

信中提及的袁即袁同礼(守和),傅应为傅斯年。张元济接信后,于3月3日回复赵万里,其中说:

承示瞿氏所藏张小山《北曲联乐府》甚属罕见。遵当与书主商假印入《四部丛刊》四编。惟拟先行《国藏善本丛刊》,恐须稍迟。善本书目前由守和先生寄到。因沪上典书者李君前月请假回平,近始返沪,昨日前往展阅,已看过四十余种,尚需三、四次方能完了也。(7)以上两封信均录自《张元济全集》第2卷,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533页。

《四部丛刊》是张元济主持的一项大型古籍影印工程,初编、续编甫经出版,即受到学界的交相称誉,此时三编已就绪,四编正在筹划。张元济“拟先行《国藏善本丛刊》”,暂缓《四部丛刊》四编,可见他对《国藏善本丛刊》的重视程度。

《国藏善本丛刊》草目拟定后,曾有针对性地征询有关学人的意见,如袁同礼就曾寄一份给叶渭青,请他提出意见。叶在复函中阐述了自己对这套丛刊选目的看法,他在信中写道:

二月十九日奉读十六日还教,及所附《国藏善本丛书拟目》敬悉。青惟前人刻丛书,多系小品零种,或就全书中抽印,故卷帙繁重之书,例所不收……即今刻所选择,当以希见、重要、完备三者为标准。小品、零种、希见者有之,若重要、完备,不如钜帙多矣。青谓如《通典》《通志》《通考》《山堂考索》《朱子文集》《文苑英华》诸书,馆藏宋、元、明刻诸古本,不妨列入,一则此类书极关重要,沾溉艺林。二则小品书,好事者力所能逮。大部书非有国家政府力量,即不能刻。实则书之流传,大部则钞刻并难,容易湮没。其著者如《旧五代史》宋刻,山阴祁氏有之,兵乱落水。商务旧本廿四史.广征是书逾二年而无应者(闻扬州有半部),又沪报某君云,广西有金刻本,然商务印书馆卒不得云。此其原因,不外国家未刊板,私家无力,仅赖当时千百部印本,辗转藏储,经过水火刀兵风雨诸劫,归于沦失而后已,此真可为痛心之事。吾曾既知其所以然,若又蹈常袭故,先小品零种而后鸿篇巨制,则中国大书之为《旧五代史》者多矣。(8)袁咏秋、曾季光主编:《中国历代国家藏书机构及名家藏读叙传选》,第142、143页。

由于《国藏善本丛刊》是国藏机构与商务印书馆合力推动的一套大型古籍善本丛刊,他主张选目“当以希见、重要、完备三者为标准”,先鸿篇巨制而后小品零种,因为小品书“好事者力所能逮”,“大部书非有国家政府力量,即不能刻。实则书之流传,大部则钞刻并难,容易湮没。”这种看法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是,影印大部头书,工迟费巨,即使像商务印书馆这样首屈一指的大出版家,也是不易承受的。譬如,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曾拟将故宫珍藏的《石渠宝笈》《祕殿珠林》全书与《切韵》《山海经》交商务印书馆印行,这本是商务印书馆“增光铅椠”的好事,可是当张元济派员到该院沪库检齐各书、查明页数后,乃致函婉谢,信中说:“据称《石渠宝笈》计壹万九千六百八十九叶,《祕殿珠林》计壹仟六百三十九叶,卷帙过繁,成本綦重。就令缩少叶数,定价仍属高昂,不易馆售,踌躇至再,只得暂从缓议。”(9)1936年4月9日张元济致马衡函,见《张元济全集》第1卷,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67页。张元济仔细考量成本与市场之后,实际上婉拒了马衡的建议。

《国藏善本丛刊》草目拟定后,张元济即开始“检阅”国藏善本。他是国内有数的版本目录学大师,他对选目中的国藏善本的价值当然是非常了解的,但作为一个出版家,他除了关注版本的价值之外,对该版本能否影印,即能否达到影印的要求,以及规模的大小等亦同样关注。此时华北形势危急,故宫博物院南迁南京,北平图书馆亦将善本古籍运抵上海,并在亚尔培路533号(今陕西南路)科学社设立国立北平图书馆驻沪办事处。这为张元济就近检阅国藏善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为了尽快落实《国藏善本丛刊》选目,张元济在《百衲本二十四史》和《四部丛刊三编》基本就绪后,开始腾出手来筹划《国藏善本丛刊》。1937年初,他就决定亲自到南京“检阅版本”,后“因校印《廿四史》即须结束”,不得已而推迟行程,直到4月13日晚才成行。(10)张元济原本准备于1937年2月20日左右到南京参观故宫藏书,傅斯年听说后,马上致书张元济,恳请张元济告知确切行期,并“惠临敝所指教一切”;得知张元济南京之行改期后,因为傅斯年3月16日必须赴北平开会,恐与张元济之行相左,又于3月11日致函张元济,告以“若适值斯年北上之期,则已托敝所同事黄彦堂先生及张苑峰君(主管书籍),竭诚欢迎。”详见周武:《从张、傅往来书信看张元济与傅斯年暨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关系》,《“中研院”史语所70周年纪念文集:新学术之路》(上),“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8年。另外,张元济1937年2月16日致朱希祖信中亦曾提及行期延宕的原因,信云:“再弟本有南京之行,现因校印《廿四史》即须结束,恐须稍迟。”该函见《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371页。但他“检阅版本”的工作却并不是到那时才开始的。3月2日,他便携丁英桂等“同往科学社访李照亭,看国藏善本,拟选印各书凡四十余种。”次日,又致书李照亭,“开出拟添阅各书,共分甲、乙、丙三类。”(11)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下),张人凤整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69页。据张元济日记记载,此后他又于3月9日和3月30日到科学社选书,颇有所获。(12)1937年3月10日,张元济致书丁英桂专谈9日看书事,函称:“昨看北平图书馆各书,兹在目录上选出若干种,于书名上加以△△(红墨双尖,或上或下)标记,均拟不印,可不必再数页数。惟《周易玩辞》前日已列入丙类,通知不数页数,兹拟撤回前议,仍请照数。再尚有《国朝诸臣奏议》《西关志》《丁鹤年诗集》《盛世新声》四种,似未曾见。不知是否漏看,抑系弟看而未记?如已取出在外,请李君(即李照亭)暂缓收存,俟雨霁有暇,当再诣藏书处补看。若未检出,俟后来编定书目时,如需用,当再请检。”(《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96页)另据张元济1937年日记残本记载:3月30日,“午后赴科学社看北平图书馆书《国臣(朝)诸臣奏议》及《丁鹤年集》二种。前者印迟纸暗,不能照;后者抄不旧,亦非鲍氏亲笔。沅叔云有金本《本草》。取阅却佳,图精,印亦清朗。惜缺十卷,并见秦藩本允中道人序,云取苏州本覆刻之。”(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下),张人凤整理,第1176页。)

全面检视了国立北平图书馆驻上海办事处的国藏善本后,张元济于4月13日晚启程赴南京“参观”故宫博物院和中研院史语所的藏书,行前他特别关照丁英桂“携带应查书目”,“并带检查页数表纸”(13)1937年4月12日张元济致丁英桂函,《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98页。。张元济自己也把此次南京之行称为“检书之行”,为期3天,4月14日晨抵京,16日晚便乘火车返沪。期间除拜客访友外,绝大部分时间均在马衡(叔平)陪同下入故宫博物院书库看书。15日午后,赴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晤傅斯年、董作宾,并检阅图书馆藏书。返沪后,张元济与王云五一道“归纳参核,就原定书目略有商榷,拟定大概”(14)1937年4月29日张元济致马衡函,《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168页。。4月29日张元济分别致函傅斯年、马衡表示感谢,原函如次:

孟真先生大鉴:新都把晤,鬯接清谭,仰承玉体初痊,殷殷招待,且感且悚。比来起居想已复原,至为驰系。弟别后即日旋沪,当将善本目录复加参核,与王岫庐兄商定大概。谨遵尊旨,已将平馆所藏增加多种,惜有数书以有残缺,未能列入,甚为惋惜。拟目已由岫兄迳呈,计蒙鉴及。余不多赘,专此布谢。(15)张树年先生藏原信底稿。他给马衡的致谢信也表达了相近的意思,该函称:“新都聚首,鬯接雅谭,并承指导殷拳,感难言喻。发箧陈书,琳琅满目,获饱眼福,尤深欣幸。返沪后与王岫庐兄归纳参核,就原定书目略有商榷,拟定大概,另由岫兄迳行函达,想邀鉴及,恕不赘陈。专此布谢,祗颂台祺。”见《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168页。

从张元济此函可知,张、傅“新都把晤”,中心话题是委印“国藏善本”事。傅斯年于本月30日曾有一复函,进一步商讨“国藏善本”选目,惜此函已佚。但从张元济5月13日给傅斯年的复函仍可知其中大概,兹将张元济复函照录如下:

久雨快晴,伏想起居定已康复,驰念无似。前奉四月三十日手教,备承指示,至深感荷。当与岫庐兄将前拟国藏善本选目重加检校,谨复如左:

《神庙留中奏疏》《山海关志》,遵已加入。

《宋史全文》《资治通鉴》原拟选印,以配补明刻太多,故而割爱。今承谆命,仍以入目。倘能觅得元本,俾成完璧,则更美而无憾矣。

《千顷堂书目》吴兔床校补极精,惜多用蓝色笔,无法摄照。

《龙虎山志》印刷模糊,不易制版。

《西游记》亦多烂版。岫庐兄请同事与坊肆通行本比对,云异同无多。

以上三书仍未能列入,甚歉如也。

《国朝献征录》敝馆最近购得一部,价格不昂,故亦未列入。

《南北史合注》遵已撤出。

合计选定之书可得七万叶,千册之数,较见整齐。未审卓见以为如何?

写本书已选用十余种,惟已加墨,不易制版,或挽晚近者未录耳。小说、传奇,鄙见颇思别行,再图机会。

改定目录即日邮呈,仍乞裁核,无任祷企。贵院所藏善本,特许随时借印,尤深感谢!(16)张树年先生藏原信底稿。

辑印“国藏善本”计划由傅斯年发起,他不仅表示愿意竭力促成此事,将中央研究院暨史语所所藏善本无条件向张元济开放,“特许随时借印”,而且随时与张元济、王云五商讨“国藏善本选目”,并提出具体的建议,张元济此函即是对傅斯年所提建议的答复。从张元济的复函可知,这是一个极庞大的计划,“合计选定之书可得七万叶,千册之数”。张元济对傅斯年的意见亦相当尊重,每改定选目必呈傅斯年裁核。此次“改定目录”邮呈傅斯年后,因袁守和“复有商榷”增入数种,又令王云五将详目呈上,请傅斯年核定。并于5月29日致函傅斯年,告知原委,原函如次:

前函缮就,尚未封发,续得袁守和兄信,复有商榷,不欲过违其意,又遣人赴南京复加检阅,现又增入数种,由岫兄另呈详目,统祈核定。《国朝诸臣奏议》及《龙虎山志》底本甚模糊,今将草样附呈。守兄坚属印行。《奏议》凡二千六百余页,《事林广记》《龙虎山志》印工亦略相等,修润须增费数千金,亦不便计较矣。因改书目,致复延搁。弟近又病目,久稽裁答,统祈鉴宥。(17)张树年先生藏原信底稿。

这是目前已知张元济致傅斯年的最后一封信函,也是傅、张商讨辑印“国藏善本”的最后见证。

除了与傅斯年反复“商榷”外,张元济与袁同礼、马衡、赵万里等相关人士也书信往返不断,就《国藏善本丛刊》选目进行深入讨论,其中与老友傅增湘的讨论尤富建设性。傅增湘对张元济主持的古籍影印工程,一向极为支持,《国藏善本丛刊》亦不例外,可以说是张元济在古籍版本鉴定方面最为仰赖的一位挚友。对于这套丛刊,傅增湘不仅自己关切,而且还召集京中的文献学大家一起会商。1937年5月11日,傅增湘特致函张元济,告知他们会商的结果,这封信函极为重要,特录如下:

昨日守和、森玉、庾楼、(18)庾楼,张允亮字。张允亮(1889-1952),字庾楼,别号无咎,河北丰润人。古籍鉴定专家。曾任清度支部主事,北洋政府财政部佥事等职,后专门从事古书版本目录研究,先后在故宫博物院、北平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北平古物陈列所任编纂员、善本部主任、研究员、图书馆主任、所长等职。著有《故宫善本书影》《故宫善本书目》《北京大学善本书目》《方志目》《故宫善本书志》等,与他人合编《项氏瓷谱》(中英文彩版线装)。斐云诸人集于园中,商定《国藏丛书》目录事,决定删去大部者数种,加入十数种,以冀仍符千册之数。兹述其大略,祈酌采定是幸。

删去各书如左:

《唐音统签》(此侍所主删,以其不过全唐诗之先驱也)。[张批:可缓。]

《心经》《政经》(光绪间有殿本)。

《南北史合注》(此傅孟真所主张)。

《玉海》(侍拟异时印四开本)。[张批:可缓。]

《识大录》(此为《龙飞纪略》之改名)。

《道学源流》(可缓)。[张批:以上均删。]

《按辽疏稿》(有明刻本)。

《四镇三关志》(平馆拟印明代志书,故提出)。[张批:如印《山海关志》,此拟配入。]

后增各书:

《事林广记》(元本,少见,与明本不同。日本有刻本,亦不赅备)。[张批:已选在内。]《宣和画谱》(元本,极少见。视嘉靖本为佳。长沙叶氏有书谱,他日可合也)。[张批:因无书谱,故未选。]

《吴文正集》(此宣德本,有蒙古文序,少见)。[张批:纸墨黯敝,难于制版。]

《四书集义精要》(四库本不足)。[张批;原选定,被漏去。]

《汲冢周书》(元刘桢本,少见)。[张批:未见原书,据云在展览会,到会又不见。]

《周易玩辞》(此书确为宋本,可校通志堂本。北平馆中宋本完全而清朗可印者只此及童蒙训耳)。[张批:疑非宋刻,故未选。既公认可,即照加。]

《诸臣奏议》(此中重要文字甚多,取各部参配当可全。如有缺叶,可留空叶。此次不印,恐永无印行之日耳)。[张批:印迟,纸黯,不能用。]

《献征录》(碑传之大观,极有用)。[张批:本馆有此书,以非难致,故末选。]《龙虎山志》[张批:黯谈,制版难。]

《金陵新志》[张批:缺卷三中下,又缺叶甚多。]

《息机子杂剧》(元本,少见)。[张批:以无总目,疑未全,故不选。]

《神庙留中奏疏》(此董其昌所编,极有用)。[张批:已选入。]

《千顷堂书目》(此最足本,比张氏刻异同极多)。[张批:蓝色笔甚多,无法照像。]

《西游记孤本》[张批:请同人与通行本对勘,据云异同无多,且首册甚多烂版。]

《宋史全文》(此书可补宋史及长编,但印本不佳,恐修版难了)。[张批:已补入,但明本印不佳,难制版。]

以上各书只要印本尚清,仍盼加入。但曲子、小说非侍所主张也。别有北大增明人集三部,侍所选录,亦取其有用耳。

这封信还有一个“附志”,特别希望纳入《周易玩辞》和《诸臣奏议》两种宋本:

《周易玩辞》(确为宋本,书既完整,印本亦清朗,似可加入。此书只有通志堂本,大可校勘)。

《诸臣奏议》(宋版难得,其中多一代关系文字。原书虽有残缺,然各处访求,或取活字本,当可补全)。(19)1937年5月11日傅增湘致张元济函,《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53—355页。

傅增湘此函对《国藏善本丛刊》选目所做增删,各有理据,最重要的标准有两条:一是少见,二是有用。张元济对傅增湘的意见向来是极为尊重的,对他提出的应删、应增各书,张元济基本上都予以采纳,未采纳的多半是基于“纸墨暗淡,难于制版”,或缺卷缺叶过多,不易补配者。5月14日,张元济得傅函后,即携函赴商务印书馆总管理处,与王云五商定选目,上函夹杂的“张批”,可能就是张元济与王云五晤商过程中,张元济随手在傅增湘来函上所作的记录。张元济与王云五取得一致意见后,即作复函,一方面对傅增湘“殷殷指示”表示感谢,另一方面针对傅增湘的意见,重新核定选目,复有增删,并对增删各书逐一做了简要的说明。原函如次:

本月十二日肃上寸函,由分馆转呈,计蒙察及。顷奉十一日发手书,于《国藏善本丛书》选目有所损益,殷殷指示,至为感幸。当与王岫庐兄晤商,拟定办法如左:

《唐音统签》《心经》《政经》《南北史合注》《识大录》《道学源流》《按辽疏稿》均照删。

《玉海》先是有人以元本见借,拟收入《四部丛刊》,嗣见故宫藏本较佳,放弃丛刊而就国藏。卷帧太多,印四开本恐难销售,此书拟仍留。

《四镇三关志》原可删,但加印《山海关志》(傅孟真兄力劝印行),则拟留以为配。

至所增各书如:

《神庙留中奏疏》《宋史全文通鉴》,本已补入。

《四书集义精要》,本经选用,被抄录人漏去。

《周易玩辞》,弟认为复刻,故未采。既公定为宋刻,自应补入。

《汲冢周书》,原拟选用,因故宫已送展览会,到会又未见,不知印本如何,故未入目。拟托故宫抽照样张,可用即印。

《息机子杂剧》系万历版,非元本,以无总目,疑不全,故未收。如不能证为完本,有无不妥,祈酌之。

《西游记》,有烂板。岫兄昨倩本馆同人与通行本对校,据云无甚异同,当再详查。

以下数种均拟不用,再说明如左:

《事林广记》似系类书,未见有何特色,且印本亦欠精。

《宣和画谱》,认为明刻,且无书谱为配,单印似不宜。

《吴文正集》,纸墨黯敝,难于制板。

《诸臣奏议》《龙虎山志》,弊与前书同。

《金陵新志》,缺卷三中下,又各卷多有缺叶,不易补配。

《千顷堂书目》,吴兔床校补极精,惟多用蓝色笔,无法摄照。

《国朝献征录》,馆中亦有此书,且购价亦不贵,书非甚罕见,故不用。

北大增选明人集部三种,未知为何人所撰,甚盼能早日寄示。

依此增减,约计不过五万页,岫兄谓改为八百册,亦属相宜。草草奉复,统祈转达守和、森玉、庾楼、斐云诸君子,酌核见示。时日甚促,并盼速复为幸。(20)1937年5月14日张元济复傅增湘函,《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第355—356页。

经过反复“商榷”,《景印国藏善本丛刊》第1辑选目大致确定,但这套丛刊最终“定局”却要到6月初。据张元济6月4日写给丁英桂的信中称:“《国藏善本》,昨得王先生电话,可以定局。”就是说,王云五是到6月3日才拍板定案,并电话告知张元济,张元济再告知丁英桂,并要他抓紧进行。该函写道:

选用样张八种是否着手?《尚书注疏》《周礼疏》《玉海》故宫已否照来?《山海经》已照到。《宋史全文》《诸臣奏议》(想已制成)北平图书馆可取,《皇朝经世文编》(用凡例)北京大学已寄到,《历代名臣奏议》中央研究院如未寄到,或即向北平图书馆先借一叶。统祈与王先生接洽。目录五十种请胡先生先行排定次序,交下一阅。(21)1937年6月4日张元济致丁英桂函,《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99—100页。

函中提及的各书均已列入《国藏善本丛刊》,说明丛刊的影印已进入实质性操作阶段。(22)其实,自傅斯年倡议影印《国藏善本》以来,张元济和傅斯年等人一起筹划丛刊的编纂、影印,在最终的选目确定之前,不少国藏善本已开始陆续汇集到张元济手边,1937年1月25日,北平图书馆驻沪办事处李照亭就交来袁同礼(守和)嘱交善本一册,“备《国藏善本丛编》之用”。(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下),张人凤整理,第1159页。)一些已确定入选的善本,如故宫博物院所藏《山海经》及《切韵》等书在1937年4月12日之前就已拍摄完毕,事见1937年4月12日张元济致丁英桂函,《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98页。至于“选用样张八种”,那是在为预约发售准备“样本”。函末句“目录五十种”,表明丛刊第1辑50种书目已选定,并请胡文楷先行排定次序。当然,最后的次序仍由张元济排定。

三、“预约样本”的制作与《国藏善本》预售

丁英桂、胡文楷是张元济影印古籍方面的重要助手,尤其是丁英桂长期专责办理商务印书馆影印善本古籍的出版事务工作,更为张元济所信赖和倚重,张元济为商务印书馆主持编校的众多影印古籍丛刊基本上都是经过他之手完成的。现存张元济写给他的943封珍贵信件,绝大多数是关于影印善本古籍的,这些信件经张人凤先生整理后已收入《张元济全集》第1卷中,可以说是商务印书馆影印古籍史的一个缩影。其中1937年6月、7月的信件比较集中地保存了《国藏善本丛刊》影印过程的一些踪迹,特辑录于后:

《宋史全文通鉴》一篇已采入《国藏善本》,必需摄照。望即向该馆办事处全数借出。昨来本书提要,望亦速排长条,先打草样,与正书同时交下。其中文字似有须改动之处也。(23)1937年6月16日张元济致丁英桂函,《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100页。

昨交到《国藏善本提要》并原稿,闻尚有续到若干种,拟请饬从速排成长条发下,以便同阅。凡例撰成,亦祈交下。预约简章及样张附刊广告(今日已送还推广科)等可请先印,以期速成。(24)1937年6月24日张元济致丁英桂函,《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100页。

提要四十三种,昨交任心翁送还,想荷察入。《国藏善本》九月底至少出一百册。鄙见能多些更好。拟出何书应早为预备,即祈见示为幸。(25)1937年6月25日张元济致丁英桂函,《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100页。

《国藏善本》第一期书已选出三类,以○、○○、○○○为记。顷送王先生选定即送台阅。(26)1937年7月5日张元济致丁英桂函,《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100页。

《国藏善本》有应做传真者,请即发下。(27)1937年7月28日张元济致丁英桂函,《张元济全集》第1卷,第101页。

这几封信件联系起来看,大致反映了《国藏善本丛刊》“定局”后的筹备“预约样本”过程及分期出书计划。民国时期出版社在推出大型丛书之前,一般都会制作精美的“样本”,备预订该丛书的机构和读者索阅。商务印书馆先前在影印《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等大型编纂的时候,都曾制作过极精致的“样本”,予以推广。《景印国藏善本丛刊样本》列“缘起”“凡例”“提要”“预约简章”“预约定单”“样张”及附刊广告,是了解这套大型古籍丛刊最重要的资料。“缘起”写于1937年6月,署“景印国藏善本丛刊委员会”,全文不长,但对了解丛刊“甄采之旨”极为重要,特抄录于后:

昔周官分职,太史外史,各设专司。凡邦国经籍图书,皆掌之于官。稽之汉制,如石渠、石室、延阁、广内,皆贮之外府者也。兰台秘书及麒麟天禄二阁,皆藏之内禁者也。沿及晋隋,下逮唐宋,虽建置不常,而职掌如旧,牙籖缥袠,宫省深严,匪独内府中经,使人望如天上,即馆阁之书,亦非词垣近从,不得寓观。文章公物,视同禁脔,隘矣。赵宋以降,雕版盛行,偶值好文之朝,时降刻书之勅。然经史之外,镌校无多,胄监所颁,传播未广,文籍之散佚,亦学术之忧也。近世海宇大通,技术新异,镌印之业,因之勃兴。历代图书,藉以流布,连车充栋,无虑万籖。语其显赫,如《四库珍本》,多为未见之书;《四部丛刊》,至于三续未已,珠渊玉海,霑溉弥闳。顾新旧两京,官库所存,夙称鸿富,密藏逸典,冠绝一时。溯其原委,则今之故宫博物院,拥有秘阁文楼之胜,实古之内禁;北平图书馆,推为群玉策府之宗,即古之外府。而南北国学所储,亦七略所谓太常博士之书也。举先后六朝,历年数百,宸扆所征求,臣工所进御,州郡所括访,柱史所留贻,集宫殿台阁之珍,充甲乙丙丁之库,神物呵护,存此菁英,设令久付缄縢,何以发扬典籍,用是载披簿录,妙选精华,勒为丛书,公诸当世。其甄采之旨,首取群经疏义,历代典章,以及经世鸿编,名儒遗著,而典类艺术之品亦附著焉。其版本之类,则取宋元古刊,名家妙迹,以及孤行秘笈,罕见异编,而旧本精善之帙亦兼采焉。凡经之部九,史之部十有八,子之部九,集之部十有四,都为卷者二千有奇,合成一千册。咸摄原书,付诸石印,微减板匡,并臻画一。缩为中册,藉便取携,既佥议之攸同,庶观成之有日。昔者文渊著录,囊括群书,归之四库,蔚为巨观,然徒侈美于缥缃,未遑登之梨枣。迨武英开版,用聚珍之字,成丛刻之编,庶兼两美。所采皆学人必备之书,所摹为流传有绪之本,非仅供儒林之雅玩,实以树学海之津梁,搜奇采逸,期为古人续命之方。取精用宏,差免坊肆滥芋之诮。敢述引言,聊抒悃臆,海内贤达,幸垂教焉。(28)《景印国藏善本丛刊缘起》,载《景印国藏善本丛刊样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后收入韦力主编:《中国近代古籍出版发行史料丛刊补编》第24册,线装书局,2006年,第463—468页。

观其“甄采之旨”,实与《续古逸丛书》《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及《四库珍本初集》一脉相承,所以“搜奇采逸”,立意都在于“为古人续命”,并“树学海之津梁”。

“缘起”之外,另创“凡例”,交代丛刊甄采轨则及修润补配之方,兼及卷末附撰跋文:

一、国立北平图书馆、国立故宫博物院、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国立北京大学所藏善本,多世间罕见之书,不敢自秘,兹先择五十种景印,以供士林之用;

一、是编所录,多属精椠名钞,然仍以希有及切于实用者为主,并无偏重版本之见;

一、旧时版刻,每多漫漶,是编依据原本,略加修润,以期悦目,其原已磨泐,无可辨认者,祗得悉仍其旧,间有为后人标抹句读者,则概从削除,不使稍损原书真相;

一、原本阙卷欠叶,均经加意访求,或得同式印本,或取其他旧椠,俾成完璧,若孤本仅存,无从补配者,亦援抱残守缺之例,不愿割爱;

一、每书卷末,附撰跋文,或叙述源流,或考证旧文,以为读者探讨之助;

一、景印发售,委托上海商务印书馆悉心经营,冀收流通之效。

“样本”中最核心的部分当属《景印国藏善本丛刊第一辑提要》,提要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排列,每一篇提要首列书名、卷数、藏本,次列该书作者、成书经过、版本源流及其价值,如原版本有缺卷,则扼要说明补配情况。兹举数例:

《周易玩辞》十六卷,国立北平图书馆藏宋刻本

宋项安世撰。书成于宋嘉泰二年之秋,兼明象数,于伊川易传外别树一帜,传世有通志堂经解本。此则元初俞玉吾(琰)读易楼旧藏本,宋刻宋印,并世无两,洵秘笈也。

《周礼疏》五十卷,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藏宋刻本

唐贾公彦撰。此宋两浙东路茶盐司刻本,半叶八行,经文行十四至二十一字不等,注疏双行二十二至二十六字不等。序半叶十二行,行二十一字。每卷首行题《周礼疏》,分卷五十,皆仍单疏之旧。注疏编次之法,亦与后来不同。考北宋时群经注与疏本各单行,南宋初越中始合而梓之。此本自宋历明,递有补板,为明初板入南监时所印。原板桓字缺笔而慎字不减,显是高宗朝刻,盖注疏合刻始于越本,此又合刻之最初一种也。书中可以校正后来各本之误者,随在皆是,不可胜举。周礼单疏佚而不传,此本诚无上秘笈矣。

《山海经》十八卷,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藏元写本

晋郭璞注。此元至元正二十五年曹善写本,乌丝栏,半叶十一行,行二十二字,注双行三十余字,每篇后附图赞,与宋中兴馆阁书目合。书法秀劲而超逸,名贤手迹,历久长新,钞本中无上妙品也。此书世行各本,皆不附图赞,道藏本有赞而不全,且多窜乱。宋尤袤刻于池州者,其板明初入南监,今虽罕见,尚有传本,惟图赞亦阙。前人校辑以严可均全晋文本为最备,然舛误仍不能免,严氏自以无从考定为憾。此本十八篇之图赞,釐然具在,毫无伪夺,真前人欲求观而不得者。堙晦多年,一朝复显,岂非艺林快事耶。

《滨山先生文集》六十卷附录一卷,国立北平图书馆藏旧抄本

宋黄裳撰。此书卷数,与直斋书录解题合,盖犹宋时原本。平阙之式甚古,当从宋椠传录,乾道初季子玠裒辑成帙。建昌军教授廖挺刻于军学,即此本祖刻也。裳所作诗文,骨力坚劲,不为委靡之音。此本初为曹倦圃(溶)藏书,后入怡府,转归东郡杨氏海源阁,亦劫后仅存之秘笈矣。(29)《景印国藏善本丛刊第一辑提要》,载《景印国藏善本丛刊样本》,后收入韦力主编:《中国近代古籍出版发行史料丛刊补编》第24册,第469—496页。

从上举数例可知,提要出自熟悉版本源流的作者之手,每篇提要要言不烦,提纲挈领,短者百余字,多者二三百字,已将该书的版本源流及其价值交代得清清楚楚。提要作者为谁,待考。但据前引张元济写给丁英桂的信函可知,每篇提要均经张元济亲自修改、订正后才付印。从第1辑50种国藏善本提要看,丛刊的确体现了“凡例”所称“以希有及切于实用者为主”的甄采之旨。收入第1辑的50种国藏善本,都是经过“景印国藏善本丛刊委员会”诸位版本目录学大家与出版家的反复“商榷”,最后才确定下来,的确堪称是“载披簿录,妙选精华”。因此,黄裳先生在“谈影印本”一文中说,《国藏善本丛刊》所选各书,无法与《古逸丛书三编》相媲美,“如果说‘三编’选印的是甲等书,那么不够甲等资格的就统统收在这里”(30)黄裳:《谈影印本》,《书之归去来》,第93页。。这是毫无根据的。虽然丛刊“凡例”中称丛刊的甄采“并无偏重版本之见”,但版本价值仍是首要标准,因此入选各书“多世间罕见之书”。

在“样本”中,还附录了“《景印国藏善本丛刊》第一辑预约简章”,该简章详列丛刊册数书式(全书共50种,分订1000册,以金属版用手工制连史纸照六开本影印,并于书根加印书名册次);预约期限(自民国26年7月1日起,发售预约,至同年10月31日截止,分馆自其开始日起,满四个月截止,函购以发信时邮局戳记为凭)。《景印国藏善本丛刊样本》制成后,商务印书馆即在《国闻周报》1937年第29期上刊出整版预售广告,大力推介“国藏善本丛刊”(31)《国藏善本丛刊》,《国闻周报》1937年第29期。:

敝馆前印四库珍本,多为未见之书,深荷士林赞许。顾新旧两京,官库所存,夙称鸿富,秘藏逸典,有待于流通者尚多。国立北平图书馆、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国立北京大学,爰各就其所藏善本,妙选精华,先得五十种,付敝馆景印。其甄采之旨,首取群经疏义、历代典章,以及经世鸿编、名儒遗著,并附典类艺术之品。其版本之类,则取宋元古刊、名家妙迹,以及孤行秘笈、罕见异编,兼采旧本精善之帙。全书摄景摹印,画一版式,既存真相,复便取携,每书卷末,附撰跋文,或叙述源流,或考证旧文,亦足为读者探讨之助。

广告中胪列的目录版本仅43种,并没有预约简章中宣称的50种。但在备索的《景印国藏善本丛刊样本》所载的“提要”却列入丛刊第1辑50种的完整目录版本。其中经部9种,史部18种,子部9种,集部14种。该丛刊第1辑50种国藏善本中,选自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22种,国立北平图书馆21种,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5种,国立北京大学2种。

四、抗战军兴与《景印国藏善本丛刊》停刊

令人扼腕的是,就在《景印国藏善本丛刊》预约发售之际,抗战军兴,四家“咸出家藏”的国藏机构于神州板荡之中四处播迁,商务印书馆亦进入极艰难之历史时期,其在上海各厂均在战区之内,无法正常运作,显然已没有可能大规模影印善本古籍,辑印“国藏善本”计划遂付诸东流。由于商务印书馆此前已开始发售预约,商务印书馆特在《东方杂志》1937年第16、17期合刊的首页刊出“启事”,说明不得已“暂行停刊”之故:

敝馆五年以来,两遭国难,二十一年一二八之役,总馆及总栈全毁,损失奇重,总馆因是停业半年。复业后,鉴于学术救国之重要,于同年十一月一日,宣布每日出版新书至少一种,五年以来,从未间断,且逐渐增加至每日三四种,教科书及大部书尚不与焉。本年八一三之役,敝馆上海各厂,因在战区以内,迄今无法工作,书栈房亦无法提货,直接损失虽未查明,间接损失实甚严重。自沪战发生之日起,所有日出新书及各种定期刊物,预约书籍等,遂因事实上之不可能,一律暂停出版。月余以来,就较安全之地点,设法调剂,决自十月一日起,恢复新出版物,惟是能力有限,纸张短缺,运输亦重感困难,祗能量力分别进止;其继续进行者,亦祗能分别缓急次第出版,邦人君子鉴于敝馆今日处境之困难,与始终为文化奋斗之诚意,当能垂谅一切也。

在该“启事”的最后,特别提到已预约发售的《景印国藏善本丛刊》的处理办法:

因工作繁重,需纸甚多,当此非常时期,应付殊感困难;加以一部分原本尚在北平,无法摄照,祗得暂行停刊,所有预约定户,请凭原定单,向原定书处收回书款。(32)《商务印书馆启事》,《东方杂志》第34卷,第16、17号,1937年9月1日。

《景印国藏善本丛刊》从1936年4月5日傅斯年发出倡议,到1937年10月1日商务印书馆在《东方杂志》上刊出“暂行停刊”启事,前后历时近一年又六个月。一直密切关注《丛刊》并投入许多心力的傅增湘亦深知中日开战后随着战事的蔓延已无出版的可能,他在1937年9月12日写给张元济的信中说:“老厂损失如何,印刷停工否,《善本丛书》仍续印否?《国藏丛书》大可作罢,嗜书如下走者亦袖手矣!禹贡图及册府印本均不便寄。谅目下亦谈不到也。”(33)1937年9月12日傅增湘致张元济函,《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第357页。10月1日的另一封信中又说:“《善本丛书》能否续印,《国藏丛书》自宜展缓矣。”(34)1937年10月1日傅增湘致张元济函,《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第358页。其实,“大可作罢”“自宜展缓”云云,说的都是感叹、无奈和不甘。时祸难方殷,兵戈满地,商务印书馆再受巨创,四处播迁,维持尚且有所不能,哪还有余力将《景印国藏善本丛刊》推出?1938年10月26日,张元济在回复励乃骥的一封信函中曾特别提到丛刊,信中说:“敝馆影印国藏善本,去岁以战事陡作,在南京摄照仅成数种,亦已停辍,不知何时始能了此愿也。”(35)陈正卿、彭晓亮整理:《张元济来往书札之二》,载《上海档案史料研究》第5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242—243页。随着战局的恶化和战事的蔓延,张元济再也没有机会“了此愿”。于是,这套凝聚着许多人心血的大型善本丛刊,虽已刊登了预售广告,终于没能刊成!回首这段几乎被湮没的书林往事,不禁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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