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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与太阳》中的机器人叙事:论语言中的人机关系

2023-07-30刘旭彤

艺术科技 2023年15期
关键词:叙事机器人语言

摘要:石黑一雄的科幻小说《克拉拉与太阳》以机器人的视角为第一视角进行叙事,探讨了语言中变化的人机关系。作为机器人叙事者,克拉拉缺失了人类的具身经验,不仅造成了语言学习的障碍,还因意义错位而解构了人类话语中的文化符码,展现出机器与人类不可避免的疏离关系。在人机对立的叙事语境中,机器人通过语言的反向传播,以其具身经验改写人类的语言符码,共享人性经验的能指,消解了人与机器的对立关系。另外,人与机器深层的同源性在技术生命最初的叙事中就已存在,机器作为人类的隐喻携带先在的人性剩余物,人们在机器人叙事者克拉拉身上发现丢失的古老人性能指,这呼应了人与机器在语言中达成的友好关系。当语言回归其循环递归的本质,语言的开放与小说封闭的结局却使叙事本身成为一种反讽:一次计划性报废的具身演绎。小说叙事对人性价值的肯定最终暴露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世界观与人性的卑劣和脆弱,机器人却以一种后人类的形式延续着人文主义的价值,而人类并没有给机器人创造能够生存下去的语境。《克拉拉与太阳》的机器人叙事召唤着一种后人类主义的实践需求,通过机器人叙事的阅读与写作,在语言的反向传播中不断将机器人的经验更新纳入人类的语言体系,同时着手创造一个人机共生的和谐未来。文章以《克拉拉与太阳》中的机器人叙事为例,探究语言中的人机关系。

关键词:《克拉拉与太阳》;机器人;叙事;语言

中图分类号:I561.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5-00-03

0 引言

自经典叙事学产生以来,叙事作为人类特定经验再现的属性就被假定,故事的叙事性与“人类存在与人类关切”的体验性[1]紧密相连。这一认知在20世纪末以来西方对启蒙传统和理性主体的解构与反思中逐渐转向,人之所以为人的独特性与优越性“不能再从人文主义传统的禀赋中找到踪迹”[2],“非人类”的经验开始进入人类视野的高地,最典型的就是21世纪飞速发展的机器人。帕里西在《机器人的未来》中提到,“在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中,机器人是第四次革命”[3],机器人从创造之初就承载着人类世俗造物主对他者的客体想象。然而如今的科技语境下,人机关系不断变化,机器人逃脱为人类所取用的客体命运已经不再是一个未来主义的话题,“如今是物在看我”[4]——人们被迫站在“他者”的角度认识、理解这个被人类中心主义遮蔽的世界,而叙事就是手段之一。石黑一雄的小说《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2021)探讨了语言中的人机关系,将机器人叙事这一曾经被忽略的“他叙事”以新的方式带入人类视野。

1 语言错位的叙事者

通常来说,叙事者“作为一个叙述的自我总是或多或少地被性格化”[5],性格化的程度不仅决定了叙事者的可靠性,还决定了叙事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在《克拉拉与太阳》中,这种性格化却仿佛从未存在过:叙述者克拉拉是一名AF(人造伙伴),其与作为人类的读者间总是存在距离感,这就造成了读者与之共情的障碍。克拉拉有着与人类不同的认知以及信息处理方式,如对见到的目标事物或人进行特殊命名、将自然空间分割成数值化类别图幅等,更重要的是,语言成了可疑的东西,因为机器人不曾拥有过这些意义。例如乔西来商店里看她时的一幕場景:

“嘿!你怎么样啊?”

我露出微笑,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这个手势我经常在那些有趣的杂志里观察到。

她说,“抱歉,想我吗?”

我点点头,挤出一张苦脸来,尽管我也用心暗示了我不是认真的,并没有不高兴。[6]30

虽然克拉拉的每个情态举动都能做到在逻辑上符合人类情感反应与行为模式,但是她没有真正的性格,只有仿若如此的情感和机械化的表现。克拉拉的话语是空洞的、等待被填充的,但能够填充意义的只能是人类,因为语言编码了意义的具身经验,而对克拉拉来说,她的具身、这一从橱窗中刚出生几个月的机械身体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对应人类的经验。进一步说,她学习了人类的语言,却实际地造成了文化符码的解构——作为叙述者的克拉拉虽然与人类共享同一种语言,却可能指代完全不同的意义。这种错位使人们不能再依赖人类的隐喻去解读克拉拉的话语,就如同乞丐(beggar)被克拉拉命名为“乞丐人(Beggar Man)”、太阳(sun)被克拉拉命名为“太阳(the Sun)”一样,克拉拉叙述中所涉及的众多文化符码并不是人们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的知识,而是属于机器人的元语言信号。

由于具身经验的缺失,克拉拉一直存在人类语言的学习障碍,而语言本身成为克拉拉传达自身作为机器与人类间距离的指标。在克拉拉的实践中,这一斗争总是不断重现:如果语言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并不具身且外在于“我”的概念,那“我”该不断贴近人类经验去缝合自身与人类间的裂缝,还是用“我”自己的具身经验改写这一对应链?克拉拉曾经试图与另一名AF罗莎运用“打架”这一人类概念,当两名出租车司机拳脚相加时,克拉拉按照人类的经验将其称为“打架”,罗莎却毫不理解,认为他们只是在玩闹,克拉拉最终自嘲,这种不理解也发生在自己身上。语言的错位割开了克拉拉与人类社会,“这个身体在人类铭写中既找不到形象也找不到回声”[7]359。如果克拉拉已经承认自己成为不了人,又是什么使她被视为人呢?在乔西的描述中,这个机器人“有一双最最善良的眼睛”[6]51,并且母亲一直试图将克拉拉看作乔西的延续,即使她深知这一机器的心灵并不是“人心”,这至少说明了某些时刻克拉拉的语言曾改写过自身作为机器与人相互割离的经验。

2 反向传播中的人与机器

作为机器人的克拉拉与作为人类的其他人物之间的差距,在相同语言的使用环境下达到了最大化的讽刺效果。克拉拉看似是人类伙伴,实则是橱窗里供人选购的商品。在家庭里,人们吃饭时克拉拉要站在阴影里,谈话时克拉拉要背过身,不能随意走动,克拉拉还时不时受到管家的恐吓。读者虽然与克拉拉之间总是存在难以忽视的距离,却能从这些叙事中感到不人道,但读者与克拉拉所共情到的“痛苦”只是一种幻觉。这种幻觉同时说明了克拉拉是如何通过叙事——一种错位的语言——被当成人类的。

在一群被基因编辑技术“优化”过的孩子们的社交聚会中,克拉拉作为乔西的AF受到关注,他们粗暴地胁迫、侮辱克拉拉,但她始终没有回应,并且保持着经理教导的和蔼面目:

“我很抱歉。”我说道,目光依然望向她的身后。

“你很抱歉?”说完长臂女孩对着整屋子的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人群哈哈大笑。接着她对我怒目而视,再度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克拉拉?什么叫你很抱歉,你什么意思?”

“我很抱歉我帮不上忙。”

“她不打算帮忙。”[6]98

孩子们与克拉拉间的冲突在于克拉拉并没有像一个机器一样说话。人类教机器用“我很抱歉”表现顺从和愧疚,然而在这不合适的语境中,一切都被克拉拉讽刺性地重新编码为拒绝。在小说中,克拉拉的语言往往主动消解了人类赋予其的抽象性,转而服从于变幻莫测的语境,以机器人的具身经验改写人类的能指。这一过程即海勒所说的“反向传播”,意义的重建“必须通过解码语言并且(在出现错误时)反向传播”[7]356,而这一行为不仅造成了人类符码的解构与去人类化,还使机器抽取了人性本身:机器突然变得像人一样自主。

人与机器在语言之下深层的同源性甚至在机器人最初的叙事中就存在了。技术从为人所用开始,就作为人的隐喻携带着部分人的天性——那些“原初的甚至先在于人类而建构的人性剩余物”[7]253,正如克拉拉展现的已经不再有表达的语境的“友善”。在机器人身上,人类回想起丢失已久的人性记忆,而这种记忆的特殊性取决于机器人所表现的形式,人类的语言符码被新的、机器人的经验穿透。

“太阳”的神性在人类的语言中被遗忘。“人类在不断开发机器振奋人心的用途,而机器人却通过祈祷太阳寄托最原始的信仰。”[8]在克拉拉的叙述中,太阳与自然一样拥有生命,而人类对自然的污染与破坏是对太阳的不敬。这一信仰——对自然的敬畏热爱与和谐共生的生存观——在人类傲慢的无限扩张中已经被抛弃了,人们认为这是一个“AF的迷信”。同样的忘却还存在于“希望”中,当乔西病重,母亲放弃了医治,选择建造一个机器人去复制、延续乔西,克拉拉却一再坚持,“我们不应该放弃希望”,而“希望”在理性至上的人类那里已经成为一种感伤且过时的人性论调、虚无缥缈的陌生能指。在与克拉拉的对话中,父亲最终找回了某种被抛弃的“希望”,虽然它并非出自血肉饱满的人类心灵,而是出自一具冰冷的钢铁之躯。通过反向传播,人类按照“面值”接受的死喻被机器人复活并重新定义。人类如果选择相信机器人的“希望”,那么实际上已经认同了自身与机器共同分享了某种“人性”,语言在人类经验赋予其的抽象性解构之后,重新回到了其循環递归的本质,“希望”的能指在机器与人类的经验中共同流动。这一语言自然化本质的剥落同时宣告了人类独特性赖以栖居的意识与文化领地的虚弱,其可能只是为了维护自身而虚构了一个人与机器对立的假设。人类在教导机器人语言的同时,机器人也在教导人类,人和机器或许只是彼此一个具有反身性的隐喻。

3 叙事的反讽

在克拉拉所讲述的故事中,当人与机器的对立关系通过语言的反向传播被解构,摆在眼前的却是对一方成为/替代另一方的现实忧虑,并且这一忧虑最终在克拉拉承认自己无法触及人心、延续乔西计划中止的结局中消散了。文本的叙事形成人与机器和谐共生的开放未来,但是故事的结局却是封闭的——作为商品被资本生产、使用、回收的“计划性报废”[9]从一开始就是机器人的命运,这个计划宣读出在人与机器生存的世界中始终存在一个人类中心主义的梦:人与机器,如果没有一方退居下位、一方完全的利他性,终究不能有圆满的结局。结尾处克拉拉对人类感情的理解产生了讽刺性的效果,对人类情感价值的肯定却暴露了人性本身的卑劣,它包含自私、伪善与冷酷,人之所以为人并不是因为意识的高尚,而是因为人性的脆弱[10]。作为机器人的克拉拉反倒被认为“是一个超越人类的人”[11],不仅因为她具有人性,还因为她克服了人性的弱点——她是一个完全的利他者,以后人类的形式重建了人文主义的价值。

而最深刻的反讽存在于克拉拉自身的叙事中,作为叙事者的克拉拉与作为人物的克拉拉之间的距离不仅印证了克拉拉逐渐饱满的人性,还将机器人叙事彻底转变为一个“计划性报废”的语言游戏。如果说作为人物的克拉拉并不知道自己被训练为商品出售、并不知道母亲从接她回家起就想让她成为乔西的替身、并不知道自己终将面临“计划性报废”的命运,那么作为叙事者的克拉拉呢?在与人类数次交流后,克拉拉已经能全面评估人的欲望和冲动,体会并表达真实的喜怒哀乐。她以一个人性充足的状态回忆那段往事,看见了故事中所有的讽刺,然而她却始终没有用人性的能力去评判任何人,这究竟是她的匮乏还是她的仁慈,是她的空洞还是她的沉默?如果克拉拉与人类的共情自始至终都是一种幻觉,那么它的情感并没有比人的更虚幻。

4 结语

语言的反向传播模糊了人与机器的文化对立,却在实践的维度上缺失了。叙事本身成了一次关于“计划性报废”具身经验的演绎,展现了在这个科技不断模糊人机界限的时代,写作或阅读机器人叙事本身的命运与意义——它寻求着一个并不封闭的结局,而始终未取得令人信服的完满结果,在一次次报废中将机器人的经验更新纳入人类的语言体系,回答关于后人类的新问题:语言能改变生存现实吗?如果接受了机器人可以比人更具人性,我们会充满期待还是满怀焦虑地迎接奇点的到来?如何创造一个让人类和机器人都能产生归属感的世界?

参考文献:

[1] 莫尼卡·弗鲁德尼克.走向“自然”叙事学[M].伦敦:劳特利奇出版社,1996:1-79.

[2] 尼尔·巴明顿.后人类主义[M].纽约:帕尔格雷夫出版社,2000:3-7.

[3] 多梅尼科·帕里西.机器人的未来:机器人科学的人类隐喻[M].王志欣,廖春霞,刘舂容,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6:1-35.

[4] 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M].魏舒,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117-140.

[5] 杰拉德·普林斯.叙事学:叙事的形式与功能[M].徐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7-37.

[6] 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M].宋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30-98.

[7] 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M].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298-383.

[8] 米兰达·法兰西.电梦,再访[J].展望,2021(4):66-69.

[9] 亚当·帕克斯.太阳之下无新意:石黑一雄小说《克拉拉与太阳》中的计划性报废[J].外国文学研究,2022,44(1):13-27.

[10] 宋佥.译后记[C]//克拉拉与太阳.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387-392.

[11] 朱迪斯·舒列维茨.机器人光辉的内在生活[J].大西洋,2021(4):78-81.

作者简介:刘旭彤(1999—),女,江苏南京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当代西方文论与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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