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家丰塔纳色块深处的禅意
2023-07-28聂梦兮
聂梦兮
1933年,佛朗哥·豐塔纳出生在意大利北部古城摩德纳(Modena)。在40岁之前,丰塔纳一边在家具陈列室当装潢师,一边发展自己的摄影爱好。
作为彩色摄影的先驱,丰塔纳以其抽象的城市景观、海景和风景而闻名。早在1960年代就开始使用彩色胶卷,当时很少有摄影师敢于跳出黑白摄影的常规,黑白照片还占据着摄影界的金字塔塔尖,但丰塔纳却看到了黑白以外的色彩。他对拍摄自然风光情有独钟,用色彩去重新考量构图和元素,并通过曝光不足来制作平面的几何构图——让人联想到罗斯克(Mark Rothko)或者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的色块画作。蓝天、黄绿色的草地、蓬松的白云和笔直的建筑跃然而上,柔软与僵硬的线条互为对比。一个个色块变得感知、敏捷起来,新的感官体验就此展开。
至今,他已在全世界四百多场个展和群展中参展。
丰塔纳的摄影作品更像一张张几何绘画,所有的作品都被赋上了平面化的滤镜。无论天有多高,浪有多远,它们都只是一个颜色鲜明的大色块,有秩序的排列组合:爬上坡顶的云朵遥遥相对,午后的田野被条纹量化,阳光下翻滚的麦浪,一字排开的草垛强调线条与结构,一棵站在视觉中心的小树和云朵打破了画面的平衡……即便将他摄影作品中的所有元素都提炼出来并一一罗列,依然很难参透其中的意境。
丰塔纳以极简、抽象著称,他的彩色风景照被视为其最具代表性的、最令人惊艳的摄影艺术作品。丰塔纳喜欢在晴朗的正午拍摄,这样一来,拍出的景色便没有阴影,而且远近的色彩饱和度也更接近自然的效果。除此之外,他开创了一种叫做“天际线(Skyline)的拍摄手法:将大地和天空有机地切割成各式色块,使画面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并让不可见的东西变为可见……他用这种手法抓住了日落前的最后一丝光线,无论是他还是后人在看到这张照片时都会感到一种亢奋:那是一种简单的,纯粹的,来自于大自然的,永不枯竭的感官快乐。
丰塔纳从不单独行动,他总是在和朋友一起外出旅行的途中拍摄照片。他习惯用长焦镜头拉近远景,将镜头瞄准某一局部,把物体从整体画面中精确平滑地抽离出来。在他的作品中,大地、天空、山脉和田野间的界限被温柔地剥离出来,带着移动的光的色彩,用温暖的色块呈现。在丰塔纳的镜头下,似乎置身于一个无人打扰的世界,只有阵阵微风挂来迷迭香和橙子的味道,一同等着星辰的到来。
初次见到丰塔纳的摄影作品,很难相信照片中的景色是真实存在的,或许这便是丰塔纳反复通过作品强调的:他想让不可见的东西变得可见,让人们知道这样的视觉奇迹其实一直存在于我们周围,等待我们发现。他通过镜头抓住了已知的世界,并用比肉眼更敏感的工具来展现现实。就像米开朗基罗说的那样,他必须把多余的东西削掉,才能释放他心中的作品。
丰塔纳虽然从20世纪50年代就开始摄影,但他被人熟知、作品广为流传的时代大约是二十年后的70年代,这时正值“贫穷艺术”在意大利兴起,并进一步在欧洲迅速崛起的时期。贫穷艺术是通过收集、加工日常生活或工业生产中产生的各种垃圾废品,以此进行创作的艺术流派,而并非艺术上常用的专业材料。丰塔纳的作品就是在这样的艺术浪潮下诞生的。自然和街景这些朴实的、尚未加工的元素成为丰塔纳镜头下的主角。在他看来,每一处风景或艺术作品都能在生活中感知。
有意思的是,在丰塔纳的作品里我们总能看到抽象表现主义和极简主义的影子。他的摄影作品的画面构成似乎只有线条和色块,这与当时兴起的其他艺术运动有很大关联,丰塔纳在创作作品时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其他艺术家的影响,
比如追随纯粹抽象,创造极致蓝色的克莱因;色彩直逼灵魂深处的罗斯克;俄罗斯至上主义创始人马列维奇(Kasimir Malevich);迷恋蓝天与泳池的霍克尼等等。在他的照片面前,任何词汇都变得贫乏。那是天堂吗?是心醉神迷的大自然?是变幻莫测的大都会?
日光、月光、水光、余晖、拂晓、黄昏……这些最令人琢磨不透的转瞬即逝的光,都在丰塔纳的作品中淋漓尽致地被捕捉、被呈现。它们谦逊又饱满,生机蓬勃,在阴影的世界中蓄势待发,在光的辐射下呼之欲出。
看丰塔纳的照片,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他对光线变化下不同视觉效果的敏感直觉。世界在丰塔纳的镜头下继续,时起时伏:不论是日落时分正在被光影吞噬的麦田,还是被阳光一分为二的斑马线,豁然通向天空的大厦,抑或是起起伏伏的丘陵……这些被他捕捉到的再普通不过的瞬间,都显示出丰塔纳似乎拥有一种被大自然唤醒的摄影本能。人们每眨一次眼,光都会变化,在每一秒钟,光的温度、强度、运动轨迹等都不相同,丰塔纳捕捉光,正如莫奈用尽一生追逐光,他们都试图在瞬息万变间等待信号、抓住光线。
1979年,丰塔纳去了一趟美国,这也使他将镜头朝向由从自然风光转向了城市景观,他开始对准城市中的建筑,并继续和影子玩捉迷藏的游戏。丰塔纳剥去了城市层层包裹的喧嚣与杂乱,建筑的高低层次和表面的肌理纹样都被他精准地提炼出来。除了拍摄建筑之外,丰塔纳也花了很多时间观察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将他对哲学的思考融入到画面的秩序中。直到晚年,丰塔纳也从未停止与光影追逐、赛跑,在芸芸众生的世界中,既斑驳,又喧嚣;他从镜头里看到了平衡之美,看到了冲突之美。
在他众多的田野摄影作品中,有一张金色的田野与蔚蓝的天空一分为二,画面中的空气异常安静,甚至让人屏住呼吸,以至于天空上两只云朵纹丝不动。在这股巨大的、平静的力量下,却不禁联想到梵高最后的作品——《麦田群鸦》。梵高世界里的麦田失去了耀眼的金色,变成像大西洋海浪般一笔又一笔,一波推向一波的褐色。暴雨,蓄势待发;生命的挽歌,即将开场。极度平和与极度疯狂的状态如此对立,如此平衡,它们是最原始的模样,是来不及调和的颜料和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