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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衣机与自动化:“十七年电影”中的“家务劳动”与技术叙事

2023-07-28黄哲敏

电影新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里弄洗衣机饭店

黄哲敏

一、“洗衣机”、自动化与“家务劳动”问题

1960年2月,上海张家宅里弄洗衣组家庭妇女、六个孩子的母亲庄宝娥在不懈的技术革新下,自行研制出一台简易电动洗衣机。1这是在1962年沈阳日用电器研究所试制出中国第一台正式投入生产线的洗衣机前,首台有文献记载并被用于街道洗衣组集体洗衣工作的半自动洗衣设备。据记载,该机器半小时能洗三十件衣服,比手工劳动效率提高了八九倍,极大程度节省了洗衣组妇女劳动力。2庄宝娥的事迹仅是一个缩影,五十年代末期,在“生产工业化,生活集体化,家务劳动社会化”号召下,上海市区各街道利用社会劳动力和房屋,开办里弄生产组、里弄服务组,将小作坊、小车间、小工厂开在与人民居住空间紧密相连的弄堂里,以“城市人民公社”的形式支援上海工业建设。3正是在张家宅里弄妇女高涨生产热情的感染下,沈浮、瞿白音、田念萱深入里弄搜集素材并创作了电影剧本《万紫千红总是春》。影片由上海海燕制片厂出品,以张家宅妇女们的真实经历为蓝本,讲述了家庭妇女们在社会主义高速建设的鼓舞下纷纷“走出家庭”,自发组织成立缝纫组、食堂、玩具组等多个生产小组,投身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的故事。影片作为建国十周年“献礼片”在全国公映,并于次年“庆祝‘三八’国际妇女节五十周年电影周”再次放映。4值得一提的是,庄宝娥最初制造洗衣机的动机,并非是源于单纯的“科学热情”。据《人民日报》报道,生产组成立前,庄宝娥仅仅是一个“只认得几个字,整天忙着烧饭、买小菜、带孩子”的普通家庭妇女,生产组成立后,她主动参与社会劳动,担任洗衣、缝衣等工作。随着里弄集体生活事业日益发展,需要洗的衣服愈来愈多,有时洗衣组的姊妹洗一天也洗不完,于是庄宝娥就打算自己制作一台洗衣机。5类似的经验还出现在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同年摄制的《科学与技术(第九号)》杂志片中:在上海泰康厂托儿所,由于婴儿数量众多,为了及时发现婴儿便溺,“妈妈们”想出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她们用一节干电池将电路上的两块铜皮分开放在了干尿布的两侧。当婴儿便溺后,因尿液中含有的盐分能够导电,电路被接通,铃响灯亮,她们便能准确定位便溺的婴儿。这一简单的半自动装置大幅提升了托儿所妇女们的工作效率,节省了劳动力。6

可见,从“简易电动洗衣机”到“婴儿便溺自报器”,背后的确隐含着一条以家庭妇女为主体、针对“家务劳动”领域所展开的技术革新路径。但与大众熟知的工业技术革新成就不同,两台半自动装置本质上都是作为“家务劳动省力装置”(labor-saving devices)而存在,而承担集体化“家务劳动”的妇女则成了主导技术革新的主体。在整个“十七年电影”的表达经验中,这样的叙述似乎寥寥可数。这一方面是由于“家庭空间”以及处于家庭空间中的女性在中国电影的叙述传统中更多关涉的是一种世俗的道德伦理,如周蕾(Ray Chow)将部分早期中国电影中女性“走出家庭”的困境喻作对“具有原型效果的对宏大社会问题的鲜明描绘”。7另一方面,“家务劳动”作为与社会生产劳动相对立的“非生产性劳动”,通常并不直接参与以生产/增产为目的技术革新过程。然而,随着五十年代后期社会主义改造的基本完成以及工业化进程的不断深入,妇女开始同时面临家庭内部消耗与社会生产劳动的双重负担。为了最大限度保证规模劳动力投入,使群众不致被家庭拖累,中央开始推进“家务劳动社会化”的必要性,各地开始兴办公共食堂、洗衣房、托儿所等生活服务组织。被集体化的“家务劳动”逐渐成为街道工业、区域工业的一种特殊形式,成为技术革新的对象。

图1 .电影《万紫千红总是春》剧照

当然,无论“洗衣机”“自报器”或其它自动、半自动装置被冠以何种功用,当过往繁琐的“家务劳动”得以集体化并成为群众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时,这些诉求背后的核心是一致的,即对不断深入的工业化进程的强调和对妇女参与生产劳动、技术革新这一解放话语的坚持。正如恩格斯所言:“随着生产资料转化为社会公有,个体家庭也不复再是社会的经济单位。私人的家务将变为社会的工业。”8在后文中,我将进一步探讨《万紫千红总是春》背后“里弄生产组”妇女们的技术革新经验以及哈尔滨地区“国营三八饭店”妇女职员们自主进行技术革新、技术创造并被影像所记录、加工的真实过程。同时,这一历史实践在“十七年”影像传播的意义上被作为科学教育与科技宣传的重要环节,在某种程度上又成为透视社会主义工业化与家务劳动关系问题的一个有效途径。

二、从非生产性劳动到技术革新:影像内外的“家务劳动”话语

在讨论妇女在家务劳动领域开展技术革新的问题前,有必要简单回顾一下“双革”(技术革新与技术革命)的历史以及“十七年电影”中对技术革新运动的描述。1954年,全国总工会下发了《关于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技术革新运动的决定》。四年后,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上,中共中央进一步明确了技术革新运动的任务,即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下,“在全国的城市和农村中广泛地开展改良工具和革新技术的群众运动,使机械操作、半机械操作和必要的手工劳动适当的结合起来”。在农村区域,广大农民所自发开展的技术革新运动促进了农具改良(包括运输工具与生产工具)、育种施肥等农业技术的发展,这一历史进程在诸如《人小志大》(史行/吴向之,1958)、《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苏里,1958)、《一天一夜》(孙谦,1958)、《流水欢歌》(雷铿,1959)、《神秧手》(黄粲,1959)等以农田水利建设为核心的影片中被频繁提及;在城市地区,如《无穷的潜力》(许珂,1954)、《伟大的起点》(张客,1954)、《春雷》(黄野,1958)、《青年鲁班》(史大千,1964)等讲述工人阶级面对具体技术问题开展生产斗争、进行技术革新的影片也成为“十七年电影”重要的母题之一。

在轰轰烈烈的技术革新运动下,“走出家门”作为生产主体的女性自然也进入了“十七年电影”的创作视野之中。一方面,对“技术女性”的描写源于真实的国家现代化经验,如由中央电影局教育片组于建国初摄制的介绍全国劳动模范、青岛国棉六厂细纱车间值车工郝建秀技术方法的科教片《郝建秀工作法》(1952)以及上海电影制片厂基于上海国棉十七厂女工、全国劳动模范黄宝妹本人技术革新经验摄制的影片《黄宝妹》(1958),两部影片均基于真实人物真实事件为原型创作。9另一方面,新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推进以及五十年代后期社会化大生产劳动力动员的历史需要,促成了更多女性从普通意义上的“劳动女性”逐渐向更为职业化的“技术女性”转化。如《柳湖新颂》(左平/许珂,1958)中从江南来到淮北带领村民治水种稻的青年突击队长徐佩兰、《天山歌声》(吴村/华永庄,1959)中积极参与“推土五十万方”运动的女推土机手小刘、《三八河边》(黄祖模,1958)中于安徽宿县成立“三八互助组”,领导社员大搞河网化灌溉除涝的女社长陈淑贞、《水库上的歌声》(于彦夫,1958)中带头技术革新建设水库的高兰香等,皆是这一时期影像中参与技术革新的女性典型。

较之于寻常意义上的“劳动女性”,“技术女性”所要求的专业性与智力投入更为直接、也更为深层地进入传统由男性长期占领的技术工种之中。不过,在上述影片中,技术革新仍然与农田水利、育种施肥、工业建设等“生产性劳动”紧密结合。1960年,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摄制了科教片《浦江欢歌》,首次提及了妇女在家务劳动领域的技术贡献。影片中,广大家庭妇女白手起家,捐献手摇机、缝纫机、剪刀、尺等家庭生产工具以供大众使用。“咱们整天和篮子、袜子、孩子打交道,这算什么啊?”在这一号召下,大批家庭妇女走出家门、因陋就简办起了各种生产加工组,里弄也成立了包括托儿所、里弄食堂多个生活福利和社会服务组织。妇女们基于自身家务劳动的经验,纷纷参与洗衣组、缝纫组、服务站、修配站等“生产后方”配套辅助、拾遗补缺。在丽园街道的刺绣小组,妇女们在手工、纺织技能上优势促进了小商品与工艺品的批量生产,有力推进了街道工业的建设。在永嘉路街道天平仪器厂,原来很少见过天平的妇女在集体生产下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技术革命运动,在加工生产的同时派人轮流到上海天平厂学习,迅速地掌握了矿山天平的生产技术,成批的矿山天平在妇女们的手里制造出来。10如影片解说词所述:“刚刚跳出家庭圈子的广大妇女,有不少成了技术革新的闯将,家庭妇女世世代代被埋没了的聪明才智,今天放射出了奇异的光彩。”同年,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基于上海“乌鲁木齐里”妇女参与生产革新的经验继续摄制了影片《家务劳动社会化》,并以“技术革新满园春”为题摄制专辑三本收录于《上海新闻》第八至十号,以单片加映、编组加映以及专题汇映等不同方式映出。11其中,庄宝娥制造电动洗衣机的事例赫然在列。

正是在“里弄生产组”的普及乃至制度化支持下,妇女在“家务劳动”领域开展技术革新的事例不断涌现。如果说,以广大农民为主体的“农具改革”运动和工人阶级为主体的技术革新运动是新中国科学技术革命在农村区域与工业空间的呈现,那么“里弄生产组”的成就即是基于“大跃进”时期城市地区群众性技术革新尝试下所形成的一种以妇女为主体的全新劳动方式。在里弄生产组中,妇女们“根据里弄工作的需要安排学习内容,‘做什么,学什么’,实行政治、文化、技术三结合”12,从而完成了从家庭内部劳动到社会化生产的转变。诸如“弄堂里飞出了金凤凰”“小集体干出了大事业”等至今仍耳熟能详的口号,成为这一时期描述妇女走出家门、参与科学技术实践的主流话语。据记载,“庄宝娥一开始也曾想过自己既无技术又无文化,搞革新怎能行?但她终于鼓起勇气,经过多少个夜晚的刻苦钻研,在地区党总支和机厂的工人的帮助下,做成功电动洗衣机。”当洗衣机制成后,“洗衣组的姐妹都高兴异常,她们紧握着庄宝娥的手,激动地说:我们家庭妇女也能搞革新,这只有组织起来才有可能”。13庄宝娥的事迹传开后,直到五月,张家宅地区已经拥有了多台简易的半自动洗衣机投入使用。在“食堂、生活服务站里、转动着的切菜机、淘米机、洗衣机发出不同的声响”。14此外,庄宝娥的事迹并非个例,在她研制出电动洗衣机半个月后,北京民用电器厂在群众运动的推进下也成功制造出一台简易洗衣机并正式投入生产。同时,北京、哈尔滨的一些生活服务单位和托儿组织也相继制成各种简易洗衣机。《人民日报》社论以“这不是小事”为题,长篇报道了简易洗衣机制成对家务劳动社会化与妇女解放运动的推进作用:

“这是一件还没有引起更多人注意的技术革新,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革新。洗衣机,是洗衣服用的,它既不生产什么,也不创造什么,然而衣服穿脏了,要换,要洗,却是每个人日常生活的需要,因而也就占用不少的劳动。小事情禁不得算大账。不是吗?许多家庭妇女天天要洗衣服……所以,洗衣服,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来看,由于它是普通的、大量的、经常的,就不是什么小事,而是一件需要支付大量劳动的大事情……而一部简易洗衣机,却等于若干人的劳动。”15

图2 .庄宝娥带领妇女们制作电动洗衣机

图3 .上海里弄技术革新会议在张家宅召开

由于《万紫千红总是春》影片剧本的完成时间在“电动洗衣机”诞生之前,影片中并没有出现庄宝娥事迹的直接描绘。16但正是依托于“里弄生产组”,影片中蔡桂贞、陆阿凤、王彩凤等女性才有了走出家庭空间、进行技术革新的可能性。影片聚焦于一群普通的家庭妇女,在“妈妈”们的努力下,街道上建立起了托儿所、食堂、刺绣组、缝纫组、玩具组等多个生产组。可以看到,影片除了主要讲述缝纫组组长蔡桂贞与守旧丈夫郑宝卿两人关于“走出家门”的矛盾外,也将视点放置于里弄托儿所、公共食堂的建设上。正是“家务劳动替代空间”的存在,使得本来反对儿媳妇王彩凤参与生产的婆婆刘大妈放心地把孙子送进了托儿所,支持王彩凤的生产工作。而不愿意借出自家缝纫机的“缝纫能手”陆小凤也在目睹缝纫组为教养院儿童赶制棉衣后心生惭愧,自觉借出缝纫机并转至缝纫组支援生产,极大程度提升了缝纫组的生产效率,推进了街道工业建设。当然,陆小凤的转变也依托于张家宅里弄缝纫组四十位家庭妇女所经历的真实生产故事,她们需要在一星期内为即将迁往甘肃的教养院孤儿们缝制棉衣。在当时一篇名为《四十个母亲一条心——记张家宅妇女为孤儿赶制棉衣》的文章中记载:“岂止这四十个母亲啊,风闻这个消息的工人、居民和附近福熙里、善昌里、树德里、福田村等兄弟里弄的家庭妇女们都来支援了……托儿所的保育员、食堂的炊事员也决定跟班夜战,为大家领孩子、烧夜饭,各人发挥所长,共同为完成五百套棉衣而战。”17正是在这场自发、自觉的集体化生产劳动之中,电气工人们为车间装上电灯,技术工人们自发帮助妇女指导成衣技术,附近上海制帽五厂的厂长与职工也携带原料专门赶到张家宅现场教授,原先“一无所有”的里弄车间迅速被搭建为一条庞大的半自动化生产线。影片对新中国女性在妇女解放、技术革新事业上的描绘引发了巨大反响。据记载,各省市数万余人前来参观,并吸引了共计三十多个国家、1000多人相继访问,时任全国妇联主席蔡畅等人在内的多位领导人也亲临张家宅视察。18

图4 .电影《万紫千红总是春》海报

在洗衣、缝纫工作纷纷开展技术革新运动之外,同样值得注意的还有炊事劳动与炊事工具的自动化。其中最为突出的事迹莫过于由数十位家庭妇女所自主研发、创制、改良的一条食品自动化生产运输线——即新中国第一个自动化饭店,被称为“跃进之花”的国营“三八饭店”的经营故事。1960年,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与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分别摄制了影片《三八饭店》与《自动化饭店》介绍“三八饭店”妇女们大搞技术革新的故事。1958年,位于哈尔滨市道外南三道街的“三八饭店”开业,饭店最初由十名家庭妇女(人称“十姐妹”)兴办,后来扩充至主要由几十名女性职工管理经营的大型综合性饭店。但令人印象深刻的并非“十姐妹”的精湛厨艺,而是她们创造性的技术革新成就。影片开篇即提道:“哈尔滨‘三八妇女饭店’,实现了炊事工作机械化,这里所用的三十多件新工具,都是这些普通的家庭妇女经过苦心钻研改进和创制出来的。这是她们解放思想、敢想敢干的结果。”在起初不被人看好的情况下,她们自行研制出万能灶、和面机、捞面机、升降机、切菜切肉机、刷碗机、空中滑行送菜机等三十多种机械设备,以高密度的自动化作业代替了繁重的手工劳动。自动化装置的使用在节约劳动力的同时提升了服务效率,使得饭店最多可容纳四百人同时就餐。据《人民日报》报道,为响应中央“大闹技术革命”“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号召,三八饭店的妇女们“四处学习参观,求师访友,到兄弟饭店学习,到各种展览会上参观;看到适用的就模仿,受点启发的就创造”。19与此同时,饭店的机械化也启发了包括哈工大、设计院、长江铆焊厂、革新机械厂在内的众多专家与技术工人,众人在现有发明基础上又共同创造了多种自动化机械设备,如自动将肉类切片、切丝的自动切肉机,每小时能洗一万只碗碟的自动洗碗机;每小时能做八千只馒头的自动馒头机,以及三八饭店最重要的技术革新成果——新中国第一台“全自动饺子机”。20“三八饭店”的技术革新经验,成为“大跃进”期间我国食品生产加工自动化、机械化的典型。21此后几年时间,饺子机不断改良迭代,并于1965年获国家科委签发的《发明证书》。原主要负责饺子机技术的哈尔滨道外革新机械厂正式更名为更加专门化的“哈尔滨市炊具维修服务部”。22在这样的氛围下,饭店也走出了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位女厨师班翠霞、特一级烹调师孔淑琴、一级面点师曹秀英等优秀的技术工作者。23原本被批评“你那细胳膊小手端不上几天大勺就得垮台”“妇女开饭店,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的姑娘们,如今“打开了饭店大闹技术革新的大门”。翌年,三八饭店“大搞自动化”的先进事迹传遍全国,饭店营业面积从原来的六十平方米扩大为三百六十平方米,经营品种由过去简单的几样菜式增至一百多种,妇女职员也从原先的“十姐妹”增至五十五名。当时的饭店副主任马秀兰称:“我人头熟,全国都在闹技术革命,我们也要抓紧,不要落在人家后头!”有了国家领导人的鼓励,饭店的“姐妹们”决定在这一年继续“把饭店的机械化、自动化水平提高一步,争取创造出面条自动化生产线、切土豆自动线和收款自动线”。24三八饭店的技术经验也被各地争相竞仿,在上海、兰州、德江(今贵州铜仁)、枣庄等地也相继开办了以妇女为经营主体的自动化饭店。

同年三月,全国妇联等九个团体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北京联合举行了“庆功表模迎‘三八’高举红旗齐跃进”的表彰大会。大会采取了广播的形式,将中心会场设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共计一亿二千万以上来自各地、各族、各行各业的妇女们参加了大会。作为六位“三八红旗手”之一的庄宝娥在会上作了“在生活服务事业中大闹技术革新”的讲话。她提道,张家宅妇女生产组的目标是“人人搞革新,个个动脑筋,道道工具有革新”,“不仅在生产上闹革新,在生活服务事业中也大闹革新”。在庄宝娥等家庭妇女们的努力下,张家宅里弄妇女们共创造了包含木制手摇机、电动洗衣机、拖地机、切菜机等“家务劳动省力装置”在内的639项技术革新成果。25

三、“技术叙事”的凸显与隐退

可以看到,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期活跃于上海张家宅里弄以及国营“三八饭店”中妇女开展技术革新的高潮,其中确实隐含着一条“家务自动化、现代化”的叙事脉络,但在新中国国家现代化的进程及其下沉的“十七年”影像表述中,这一由妇女主导而形成的技术经验却在很大程度上被遮蔽了。里弄生产组与三八饭店的成就,不仅是该时期集体事业的成就,也是妇女作为技术革新主体的彰显。从科学实验的主体来说,里弄生产组与三八饭店的妇女们不是官方体系下的科学家与技术精英,她们进入技术革新的方式也并非经由现代教育体系下的系统科学训练。但她们所试图实现的是在五十年代末期社会化大生产,我国科技人员数量远不满足生产迅速发展的需要时,将妇女从家庭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并将新中国从落后的农业国跃进至先进工业国家的朴素社会愿望。其反对将自动化进程与知识生产限制在精英、官僚、资本的垄断内,强调工农群众对科学研究、技术革新的参与和贡献,并经由官方话语认可、激励、保证这种制度化参与的先进性与持续性。

据记载,沈浮在确定执导影片后,带领主创人员带到金司徒庙街居委会实地考察各个生产组,访问老组员及各个家庭。正是对里弄生产组集体革新的体验,饰演桂贞、彩凤的演员莎莉、汪漪“找到了剧中的自己”,扮演彩凤婆婆的范雪朋看见张家宅从一个垃圾满地的棚户区“彻底改变了面貌”26,更是“内心不由激起强烈的翻身感”。27对此,袁文殊称:“通过这部作品,可以看到,真正的妇女解放的标志已经开始在树立。”28有的妇女观众则提道:“过去想出去参加工作,只看到别人当干部挺神气,看了《万紫千红总是春》后,才明白参加生产是为了搞社会主义革命。”29这也意味着,妇女对社会化家务劳动的认识,正在从“拥有与男性同等的社会地位”朝向“服务于社会主义工业化”的理念转变。

显然,妇女经由家务劳动的叙述被有效地纳入国家意识形态当中,这种主体性的赋能是巨大的。借助这种“翻身感”,妇女自主创造、技术革新的经验形成了温纳(Langdon Winner)在其技术政治学中所述的“节省劳动的技术神话”(the myth of labor-saving technology)30可以看到,这一在温纳笔下近乎理想化的技术愿景,却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社会主义中国以妇女自身以家务劳动经验所书写的技术叙事中部分实现。正如一首当时由张家宅里弄洗衣组妇女所编写的洗衣歌中所写的:“洗衣洗衣,是我为人。生产生产,是人为我。我把衣服洗得好,大家生产提得高。”31

更重要的是,在这一时期有关家务劳动社会化、自动化的种种影像叙述中,我们也看到了一种“温和的妇女解放运动的形式”。影片最后有着这样一段情节:女主人公蔡桂贞用自己参加生产赚的第一笔工资给家里买了卤菜,还给儿子云生买了一副崭新的乒乓球拍。原本不支持妻子参加生产劳动的丈夫郑宝卿也主动替侄女郑华浇花,并自觉摆放起了碗筷。于叙事层面,导演在此处理了两个关键问题,传递出了一条有关家庭妇女参与生产劳动并形塑新生活的意义链。首先“拿到工资”意味着在经济基础上妇女终于拥有了与男性平等对话的权力。其次,郑宝卿主动承担家务劳动,也意味着在家庭内部层面,传统社会中悬殊的男女身份差异也随之消解。对于这样一种由妇女走出家门参与生产所重构的理想社会样貌,蔡翔提道:“对妇女而言,她们离家但不离里弄(社区)……这一劳动方式,一方面,使得妇女获得了工作权,但另一方面,又保留了原有的生活形态。”32这样的形式,既维持了社会化生产形势下妇女作为技术革新主体的激进性,也不致使传统家庭形态、日常生活方式在这一时期分崩离析。33如果我们联系影片中刘妈妈对儿媳妇彩凤态度的转变(从埋怨“我的家不是个家了”到同意戴妈妈所说“她不光是为了大家,也是为了你家的日子过得更好”)。可以说,里弄生产组与三八饭店等空间形成了一种新的理想“大家庭”形态,其中生产劳动与家庭内部劳动之间似乎并无分野,所有的生产劳动也是家庭内部劳动,私人的“小家”与公共的“大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此,“技术”的重要性又一次凸显出来。如果说“劳动”这一耳熟能详的词汇曾经构成了人民政权工业化初始阶段主体/阶级叙事的基础,那么正是“技术”的叙事给予了持续跃进充分的合法性,并有力挑战了长久以来西方工业化模式所遮蔽的“家务劳动”问题。只不过,给予这一合法性的不再是过往大众经验中所熟悉的工人阶级与技术精英,而是无数个穿梭在市井里弄、柴火土灶旁的家庭妇女们。这一生发于“家务劳动”中的影像叙事,也成为这一时期透视社会主义中国现代国家制度与妇女运动成就的一个重要方面。

不过,必须承认的是,即便《万紫千红总是春》《三八饭店》《自动化饭店》《浦江欢歌》《家务劳动社会化》等几部影片开创性地将视点聚焦于“家务劳动”并以此凸显了一条以家庭妇女为主体的技术道路,但这一理想化的历史实践在浩瀚的“十七年”影史中实际上只能占据一个边缘位置。哪怕在影片内部,也对家务劳动自动化的实现提出了严苛要求。例如在《万紫千红总是春》中,桂珍虽然参与了里弄生产组,并勇敢与持有保守思想的丈夫宝卿做抗争,但她仍然承担了原本家庭妇女需要完成的一般家务劳动,家庭矛盾才不至于进一步扩大。妇女仍然部分被禁锢于家庭空间之中,这也成为这一时期家庭妇女所要面对的隐性道德负担。34六十年代中期,各地劳动部门开始裁撤劳动力,并重新提出妇女参与家务劳动的必要性。抚育幼儿、操持家务这一社会化再生产领域的也开始重新向家庭内部空间迁移。35当然,“回到家庭”并不意味着妇女作为技术革新主体的叙事失效了,但随着六十年代中期工业化建设相对完善以及阶级斗争的进一步扩大,单纯以“生产”为目的表达不再是文艺实践的最高准则,取而代之的是诸如《千万不要忘记》(谢铁骊,1964)、《工地青年》(武兆堤,1962)、《炉火正红》(严恭,1962)等影片中对于年轻一代革命热情的不断强调。

1964年,藉影片带来的热烈反响,金司徒庙街更名为“万春街”。这一街道名一直存留至今,成为当时上海街道工业“万紫千红总是春”的一个缩影。不过,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沈阳日用电器研究所试制出中国第一台正式投入生产线的洗衣机。十多年后,广州家用电器总厂试制成功全塑喷流式洗衣机。随后,波轮式套桶洗衣机在无锡洗衣机厂试制成功。直至1978年,小天鹅生产出我国第一台全自动洗衣机,洗衣机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家用电器”首次进入中国消费者家庭。36影像中对“家务劳动”与妇女技术革新的关系性叙事也逐渐隐去,曾经由妇女有效组织起来的技术叙事不再具有无可置疑的先进性。无论如何,这样曾经真切存在于大众媒介的、由妇女所主导的技术经验,它所内涵的中国工业化、现代化特殊经验远不止一般意义上“国家/个体”二元框架下个人与国家意识形态的简单缝合。这其中的复杂关系,连带着妇女解放运动的遗产,值得我们进一步深入探究。

【注释】

1 中共静安区委党史研究室编.中共上海市静安区历史大事记(1919-2000)[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184.

2 蒋茂凝,辛广伟编.影像中国70年(上海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12.

3 1958年,上海市张家宅地区率先组织家庭妇女参与集体劳动和社会服务试点,“她们腾出房子,自力更生办起缝纫、玩具、电讯等10个生产大组,3所食堂,11所幼托园所,以及洗衣组、服务站、妇女业余学校等”。生产组成立后的几年时间里,涌现出许多先进妇女代表,庄宝娥便是其中典型。见钟德群,刘雪芹,黄玉亭.从半导体器件厂到张园[A].上海市静安区文史馆,上海石库门文化研究中心编.张园记忆[C].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7:279.

4 上海市静安区土地规划和管理局组编.静安地名追踪[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89.

5 街道妇女解放思想大闹革新,庄宝娥制成电动洗衣机[N].人民日报,1960-02-27(02).

6 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编印.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1960年出品目录[Z].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1961:84.

7[美]周蕾.原初的激情:视觉、性欲、民族志与中国当代电影[M].台北:台北远流出版公司,2001:46.

8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选两卷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231-232.

9《郝建秀工作法》可视作新中国女性在纺织工业主导技术革新的典型。1951年10月,纺织工业发出《关于普遍开展郝建秀工作法的指示》。次年,她的“细纱工作法”开始在全国推广,这套方法不仅是全国企业出现的第一个科学工作方法,而且是系统工程学在中国工业生产中的首次应用。影片也于次年摄制完成后被广泛放映于各大城市,供广大工人观摩学习。在1954年文化部电影局举办的首次全国性科学教育电影展览中,该片与《李锡奎调车法》《苏长友先进砌砖法》等三部影片作为介绍“先进工作技术方法”的影片代表展出,收获了广泛的反响。至此后,全国各地涌现出成百上千个“郝建秀工作者”,《黄宝妹》也是其中一例。

10 弄堂工厂里的女人们:走出家门提升地位[N].文汇读书周报,2011-05-05.

11在“技术革新满园春”专辑中收录了“里弄居民闹革新”“缝纫机上搞革新”“不断革命的里弄工厂”等各种介绍里弄妇女技术革新的实例。

12上海社会科学院政法研究所城市里弄調查组.張家宅居民正沿着城市人民公社的道路前进[J].学术月刊,1960(06):47.

13街道妇女解放思想大闹革新,庄宝娥制成电动洗衣机[N].人民日报,1960-02-27(02).

14叶世涛,刘人杰.幸福泉水万年长——上海张家宅家庭妇女走上集体化道路以后[N].人民日报,1960-05-16(07).

15 这不是小事[N].人民日报,1960-02-20(01).

16据记载,直至1960年底,上海街道里弄办的生活服务组织达到了7133个,服务人员共计16146人。“主要的服务有:洗衣组901个,缝纫拆补组885个,制鞋组546个,修补组779个,房屋水电修理组295个,理发组721个,浴室23个,热水站274个,家务劳动服务组390个,废品回收站561个,商品代销组织50个。”基本做到了自给自足且略有盈余。“洗衣组”等服务组的设立与发展促进了工业生产,减轻了居民日常生活中所面临的家务劳动消耗。见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编.当代上海党史文库:艰难探索(1956—1965)[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23:67.

17王培德.四十个母亲一条心——记张家宅妇女为孤儿赶制棉衣[A].“上海大跃进的一日”编辑委员会编.上海大跃进的一日[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442-443.

18 上海市静安区志编纂委员会编.静安区志[Z].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101.

19“三八”妇女饭店[N].人民日报,1959-03-02(06).

20吕志昆,郭延明,郎庆军等.我国饺子机的发明与发展历程[J].包装与食品机械,2011(05):36.

21依据孔煜也的考证,虽然后期三八饭店的革新成果看上去是由哈尔滨各厂各业的技术专家推进的,但三八饭店女职工实际上主导研发了饭店的技术成果。例如最重要的“60-1型”饺子机,是“十姐妹”受哈尔滨市第一条自动线——丝锥自动线的启发,联合革新机械厂制作而成,“把合面机、压皮机、饺饀机和包饺子机联成一条线,成为包饺子自动线。从自动线的这一头投人面粉,那一边就包出了饺子,一个小时可以包一万二千个,比手工包皎子提高效率十六倍。”见孔煜也.三八饭店盛开革新花:“大跃进”时期的妇女与技术劳动[J].妇女研究论丛,2019(05):123;孟若莲.“三八”饭店盛开革新花[A].中国妇女杂志社编.中国妇女“三八”红旗手[C].北京:中国妇女杂志社,1960:154.

22吕志昆,郭延明,郎庆军等.我国饺子机的发明与发展历程[J].包装与食品机械,2011(05):37.

23阿成.舌尖上的东北[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89.

24孟若莲.“三八”饭店盛开革新花[J].中国妇女,1960(07):9-11.

25庄宝娥.在生活服务事业中大闹技术革新[J].中国妇女,1960(06):21.

26范雪朋.感谢党和人民给我的培养和教育[A].中国电影工作者协会电影史研究室编.感慨话当年[C].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62:83.

27上海市静安区土地规划和管理局组编.静安地名追踪[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88.

28袁文殊.电影求索录[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14.

29阳翰笙,史良,许广平等.万紫千红总是春座谈会[J].电影艺术,1960(05):8.

30“技术政治”(technological politics)是兰登·温纳(Langdon W i n n e r)在其著作《自主性技术:作为政治思想主题的失控技术》(Autonomous Technology:Technics-out-of-Control as a Theme in Political Thought)的核心概念之一,他否定将技术视作中立工具的传统观念,认为技术、技法、装置是指挥人类行为的一种方式,背后是一套蕴含着整全性社会意识形态的网络,将技术秩序称作一种“生活方式”是更为恰当的。见兰登·温纳.自主性技术:作为政治思想主题的失控技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75.

31把城市人民进一步组织起来,把家庭妇女进一步解放出来,赵祖康代表谈上海张家宅里弄的新气象[N].人民日报,1960-04-10(11).

32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67.

33 在当时黑龙江省妇联撰写的《家务劳动社会化,生活服务遍地开花》一文中,“妈妈”们的技术革新最终塑造了一个理想性的“大家庭”:“在这幢楼里,过去邻里之间曾因一些生活琐事,闹得彼此都不愉快;现在呢,邻里之间互相帮助,十分和睦,成了个幸福的大家庭了。”这与《万紫千红总是春》的主题完全相同,可以看到,家务劳动社会化与技术革新运动以一种适应中国传统家庭观念的形式重塑了公共空间的生产逻辑,类似的叙述在当时还有很多。见黑龙江省妇联.家务劳动社会化,生活服务遍地开花[J].中国妇女,1960(07):10.

34 如在1957年,周恩来在八届三中全会上《关于劳动工资和劳保福利政策的意见》中指出,家务劳动是社会劳动的一部分,参加家务劳动也是光荣的。我们应该提倡妇女参加家务劳动,造成一种社会风气。家庭妇女能够勤俭持家,把家务搞好,使丈夫子女能够积极从事各种劳动,同样是对国家和社会的贡献,而丈夫子女所得的工资,也有她们家务劳动应得的代价在内。这样看来,官方意识形态下对“家务劳动”的叙述无疑是理想化的,它以家庭其它成员主动、自觉为妇女家务劳动支付相应酬劳为前提。见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编.1949-2000当代中国妇女运动简史[M].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2017:68-69.

35唐晓菁.家-国逻辑之间——中国社会主义时期“大跃进妇女”的“泥饭碗”[J].妇女研究论丛,2013(03):67.

36《电器杂志》编辑组.中国家电行业发展回顾[J].电器,2008(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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