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有归处
2023-07-28明前茶
明前茶
住在我家隔壁的钟家妈妈两年前退休后,被单位里比她早退休的老姐姐们一通怂恿,练起了书法,每周都要去老年大学上两节书法课。
一加入这个行列,花费可就大了:成刀的宣纸,成打的墨汁,成把的毛笔,还有成摞的字帖……光是写书法时衬垫用的羊毛毡她就买了三块,分别匹配书房里的台案、阳台上的写字桌以及屋里的餐桌。由此可见钟家妈妈学书法的劲头之大。
但是,钟家妈妈的作品似乎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肯定。儿子不断地帮老妈投稿,从专业书法杂志到地市级报纸,两年来只有一幅作品被采用;儿媳妇小汤常在微信朋友圈发婆婆的作品,虽然得到不少夸赞,但只有婆婆的亲妹妹慷慨地出了200元,说要买一幅姐姐的书法作品收藏。时间长了,散发着墨汁味儿的宣纸在阳台上堆到比膝盖还高,钟家妈妈就有点发愁:用掉了这么多宣纸,花掉了这么多钱,写出的字看上去还是怯生生的,究竟还要不要写下去?
作为一个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钟家妈妈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不怕消费,就怕浪费。这么多写了字的宣纸,扔了舍不得,留下又没用,该拿它们如何是好呢?
有一天小汤回家时说,她给婆婆留下的字纸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原来,作为一名“文艺青年”,小汤有买花的习惯,下班后经常会在离家一站地的地方提前下车—那里有一个花卉批发市场,她会慢悠悠地挑一束花买下来,再抱着花走回家。
时间长了,小汤就跟卖鲜切花的老板们熟了。花都是从云南或广东运过来的,这家与那家的品种差不多,价格差不多,新鲜程度也差不多,似乎在哪家买都一样。但过了一阵子,小汤就固定在市场左手第三家买了。这家的老板娘长圆脸,扎个短马尾,卖花时总会问顾客一句:“花买回去,是自家观赏、送朋友,还是要送那种不得不应酬的人?”
若是最后一种,她就会配一束绚烂的花,用花店寻常用的彩色包装纸包好;要是顾客说是自家观赏或送朋友,她包装那些玫瑰、郁金香、百合,还有洋桔梗,用的就是老顾客送给她的各种纸:带编织花纹的厚纸来自快递图书的包装,薄而有韧性的牛皮纸来自快餐店或者糖炒栗子店的纸袋,带有照片与文字的铜版纸来自看过的旧杂志……也就不收包装费了。老板娘用糨糊将这些纸粘成一大张,用晒干的苇草把花简单地一束,递到顾客的手上。用这些二次利用的旧纸包装了送人,有朋友间的随性与亲切,比用那些覆过防水膜、镀过荧光粉的塑料纸环保多了。
小汤就想到,可以把婆婆写过字的宣纸送给老板娘—制造宣纸的原材料是植物纤维,这种纸的柔韧性很好,用来包花,称得上是物尽其用。
钟家妈妈一听很开心,赶紧将自己写过字的宣纸打了一个大包。因为送过去的纸实在不少,花店老板还送了两盆长寿花给小汤,让她转交婆婆。
这下,钟家妈妈练字的积极性一下子高涨起来。宣纸送去花店,她的书法有了欣赏者,也有了更多的反馈。小汤买花时,经常把老板娘告诉她的意见带回来:“这次带来的纸上写的是篆书,比楷书有意思多啦。买花人中有艺术学院教书法的教授,说你家婆婆是有点悟性的,好好练,会有小成就。”
“这次带来的纸上写的是行书,比之前的篆书自由、活泼。以后不妨多鼓励你家婆婆写行书,她的性格肯定会更开朗。”
令钟家妈妈更开心的一件事是,她过生日那天,小汤用写着她书法作品的宣纸包着一束垂丝海棠带了回来。钟家妈妈一见就惊呼起来:“这么生动,这么好看!—可是,这得不少钱吧?”
小汤大笑起来,说:“妈,这是我自己做的假花。我利用每天的午休时间,做了足足一个礼拜呢!”
老太太定睛细瞧,才看出花朵的色彩,要比真花稠厚那么一点点。
听说了制作的工艺后,钟家妈妈沉默良久,眼眶湿润。这束能以假乱真的花做起来可费工夫了—先用皱纹纸剪出每一片花瓣、花托、叶子,再染色。染色的时候,调好的颜料要沉淀好,然后一层层地染。含苞欲放的,盛放的,快开败的……每一片花瓣的色彩都不一样。新叶、残叶、花托,又是截然不同的色彩。花枝做起来也很费工夫,每一根都要将皱纹纸细细染色,再用铅丝、双面胶把染好的皱纹纸裹成枝干。花枝有柔韧性,可以随意拗造型。包花用的宣纸是钟家妈妈有一天写成的“作业”,小汤见写得不错,就留了下来。但见宣纸上笔锋游走,写的是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潇洒的笔墨搭配烂漫舒展的花枝,別有一番趣味。
一个和谐的家庭中,很多关乎审美的物件都是家人共同创作的。它们无声地传递着亲人的话语:不管你学得如何,一定能得到我的肯定。去探路吧!相信美的创作一定会有归处,有知音,有发自肺腑的叹赏。
(摘自《安庆晚报》2023年4月28日,梅之傲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