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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九曲流觞

2023-07-27赵小斌

世界博览 2023年14期
关键词:书房习惯读书

赵小斌

日常阅读时,总在报端书间看古人惜时如金,常引董遇“三余”说,以“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谓无时不可读;或引欧阳修“三上”说,以“马上、枕上、厕上”谓无处不可读。这当然都是金科玉律,但其实查阅《归田录》原文,即知其“三上”非指阅读,而是作文,后世传诵多有附会。倘若追根溯源,欧公此说之源头乃援引钱惟演读书癖好:“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将阅读习惯与内容、场所分别对应起来,仪式感油然而生。

通勤

欧阳修“马上”一说,因古人长途远行全靠马力,应泛指途中或路上,对应当下正是每日通勤。还记得我童年时小城里曾风行《龙珠》与《星矢》两种漫画,但全班同学往往只有一二家境殷实者可追买全套,其余囊中羞涩者只能在上下学时聚在周围,众星捧月般同行,只为一路追看。尽管撞树、跌跤者常有(我还曾撞在电线杆上),依然乐此不疲,甘之如饴。

后赴北京读书,岂料校园方寸之地,贯通大路只一条,春明池水仅一勺,食宿课间的多点一线,连单车都用不上,遑论通勤。直到我毕业后初入职场,在宣南右外,又寓居崇文,头等大事即申领纸质月票一张,宝贝般夹在每日随身的书中,上车时晃晃悠悠拿出来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排出九文大钱的孔乙己。然后不紧不慢挤往后门,找个角落看书,只为下车方便。也常在读至忘我处过站,或被扒手光顾,钱包证件尽失,但此后对公交电车的晃荡之爱,不曾更改。

两年后集体宿舍搬至海淀。单论阅读环境,地铁与公交本无二致,但吊诡的是,地铁中总有人用余光“陪”你一起看书。若只是余光却也无妨,若只是问我书名倒也无碍,竟还有人在到站下车后突然从我手中将书夺走,记下书名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书从车门缝中塞回来,此种奇遇,非地铁莫属。

买车后我还是改不了通勤阅读的习惯,加之早晚高峰总在二环挪步,竟把书带上了车,每在严重拥堵时必得闲翻篇。此一陋习持续时间虽不长,也一直相安无事,但之后回想仍心有余悸。索性在换房后彻底抛开车子回归地铁,每日通勤单程八十里往返三小时,正好一本书的距离与时间。而这一读就是八年,日拱一册的习惯也持续了八年,也许仍将持续下去。

枕边

古人读书于“枕上”,其意初时应为“枕中”。我家自小有“枕书”习俗。长辈为初生婴儿缝一书枕,或以枕巾裹一书册,说是为头型发育,实则也有对未来知书达理的期许。但我学生时代确曾在枕下藏过诸多书籍,或为熄灯后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照看时便宜行事,或为自习摸鱼遇父母突击检查时眼疾手快。长大后睡前阅读的习惯就此伴随。

想来爱书人大抵都偏爱枕边书,以其私密、柔软、亲近之故,视为枕边人也无不可。故而枕边书至少有“三不可”:一不可艰深晦涩,内容难解;二不可面目丑陋,设计可憎;三不可坚硬如钢,精装厚册捧读翻阅多有不便。

厕上

古人如厕时读书为文由来已久,也并无不雅。我于厕上读书的习惯同样由来已久。幼年家住杂院,厕所在院外,且十多家共用,排队等位俱为常事。一书在手既未荒废时间,也能排解露天之味。稍长搬至楼房,那种变革的伟岸之感不啻于落花流水,天上人间。只是厕上的阅读史大约与家人的抗议史相吻合,或逃避劳动,或妨碍家人,或有害健康,到头来不过是铁打的习惯,流水的借口,以及抗议的人换了又换。直到有天,突然发现我从被抗议的人换作了(对女儿沉迷于厕上阅读)抗议者。

等待

没有人生来喜欢等待,最多如我一般习惯等待只因不爱迟到,不愿被人等待。于是相期不负或人约黄昏时总会提前抵达,深知等待之苦。廖岷说像喝酒,其实淡了,优客李林说是一生最初苍老,又嫌太浓。淡妆浓抹之间,最相宜的仍是带本书看。倘若苦等不来,也能游于书中,若守得云开月明,不妨掩卷而立。

至于等待之所在,几乎无处不在。身处职场时,一度对出差颇为期待,除了能在不同城市走访之外,也有对路上这样未知、难得的闲暇的期待:飞机晚点、高铁改签、高峰拥堵、长夜难眠,你不知道酒店的旋转门进去会转向命运的哪边,却笃信手中的书是最好陪伴。我曾在长春机场为暴雪所阻空等一夜,不断想起少年时读阿瑟·黑利《航空港》中的情节;我也曾因苏皖两地大雪断路滞留杭州东站半宿,瑟瑟发抖中对《雾都孤儿》里奥利弗逃离棺材铺,前往伦敦那段又饥又寒的描写更加感同身受。而当尘埃落定诸事遂愿后,不论踱进街角咖啡店还是误入路边小酒馆,一饮一啄,尽享安定。

印度班加羅尔,孩子们在家门口读书学习。

佐餐

我对独食文化的推崇,也与阅读不无关系。躲在角落里吃饭的习惯始于学生时代,一路绵延至职场中,体会“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独食之妙,在于可以忽略餐桌礼仪,不用理会不感兴趣的话题,坐不愿意的位置,挨着不想见的人,最重要的,可以手不释卷,心无旁骛。

至于清儒戴震“尝读书至午夜,送粽糖以充饥。及毕,始知糖乃蘸墨而食”之典,后人多有附会至书圣王羲之头上,但“其专心致志,有若此者”的精神,对以书佐餐之人而言当心有戚戚。我虽不曾蘸墨而食,但错饮汤汁、误食空壳、悲时弃餐、乐极喷饭,倒是时有发生。

市野

俗语有云:小隐于野,中隐于市。若以隐者视阅读,则闹市与郊野均为良所。幼年以为阅读需有环境为衬,明辨慎思均要静读。少年时常随父亲入菜场,与母亲走街巷,对喧嚣环境与逼仄印象极深,但更甚者,为街市中偶见店铺里的同龄孩童,或埋头苦读,或奋笔疾书,再吵再闹也不能扰其半分。方知阅读之静,不在其身,而在其心。

我辈小镇青年,多为郊野中来,身或常在庙堂朝市,心则多向荒郊原野。人与自然的终极绝非利用与割裂,而是融入与和谐。从古到今,田园山水入诗,从中到外,自然文学繁茂,以郊野、山林、生物为中心的阅读和写作成为人与自然之桥梁,不可不读。

孤岛

英国广播公司有个著名电台节目叫“荒岛书碟”,1942年开播至今已逾八十年,三千多期,每期会请一位名人到节目里,问他假如被孤身一人送至荒岛,只能带八张唱片、一本书(《圣经》和莎士比亚著作除外)及一件毫无用处的奢侈品,他会如何选择。最终结果里,唱片自是众口难调,奢侈品也千奇百怪,唯独书这项有一共性,即往往为百读不厌之书,此为“经典”由来。

比如以赛亚·伯林带普希金的作品,约翰·厄普代克带普鲁斯特,石黑一雄带契诃夫,菲利普·拉金带萧伯纳,保罗· 柯艾略带王尔德,科尔姆·托宾带亨利·詹姆斯,朱利安·巴恩斯带《福楼拜书信》,伊恩·弗莱明带《战争与和平》,斯蒂芬·金带《奥登诗选》,谢默斯·希尼和伊恩·麦克尤恩都选择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萨尔曼·拉什迪、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和多丽丝·莱辛都选择带《一千零一夜》。可见不是大家“欺生”或不懂得尝鲜之味,而是阅读领地之内,重读的魅力实在诱人。一册经典,即是一杯陈年佳酿,一位故旧老友,其浓郁与熟悉,自非旁人所知。

想起英国玄学诗祖约翰·邓恩那句名诗:“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只因还有一本经典在手,至少在阅读那刻,你拥有的不只是一座孤岛,而是整个世界。

书馆

阿根廷文豪博尔赫斯曾将图书馆比作天堂,应是迄今最崇高之美誉。但我自幼并无书馆情结,尤其对闭架的借阅方式深恶痛绝,做足功课痛下决心于万千书卡中选好目标,却总遭到馆员当铺一样的冷言冷语乃至闭门羹。只有中学时凭着本地熟人关系每次假期带进馆去浏览,且可破例一次借十本回家,这类似推开天堂之门般的经历,成为少年时代饥渴阅读的最佳回忆。

大学时的图书馆,文史与经管分列新旧两馆,均为开架,哪知大三后整个书馆彻底沦为自习场所,与阅读无关,且每日都要早起摸黑排队占座,更与书馆本身的功能和便利无关。于是转而将网撒至全市的大小书店。单车岁月,一日一餐,成了我与北京的最美注脚。

书房

曾经以为对爱书人而言,终极目标就是一间书房,巴掌见方也好,一亩三分也罢,都是专属的精神家园。如今寓居书房已逾七年,读书近两千册,写作逾百万言,个中甘苦与不舍,不足为外人道也。前日与书友感慨,无法想象也可能无从避免有朝一日我的“山居书房”的搬迁或消亡,真到那天,怆然泣下亦未可知。书友嗤之以大谬不然,正告我说:世间书房有无形有形之分,你这些年读过的万卷书与数千评论才是无形之书房。有形书房再大再满,也换不回无形的弥足珍贵;无形书房再小再少,也好过只买不看。真正的书房不在眼前,不在手边,而在物外,在心中。正如东坡笔下之清风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我恍然大悟,只要爱书,只要阅读,书海余生都是我的无尽藏;反之,即使拥有天堂模样的书房,倘若不读不看也毫无用处。

(责编:常凯)

如今对你的阅读造成最大障碍和干扰的是什么?

过往的快节奏生活养成的速读习惯,会不由自主加快阅读速度,一些重要信息就此被过滤掉了。

你的最佳阅读场景是什么?

一切等待的时间和场所,或者说是做两件事之间的闲暇,因为效率最高。

深度阅读对你个人造成怎样的影响和改观?

会更珍惜和享受一个人的时光甚至孤独,不需要凑别人的热闹。

你认为电子阅读设备可以带来深度阅读吗?

可以。虽然我坚持读纸质书,但不反对电子书,能不能进入深度阅读的狀态全在人,不在介质。

阅读带给你最大的忧虑是什么?

书海无涯,而生有涯,读不完的书永远比读过的书多,会带来一种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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