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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比拟

2023-07-27若非

散文诗(青年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阿尼玛大雪胜利

若非

鼓楼倾斜

高楼在远处拔地而起,从未停止

生长。古树和新枝,一味绿着

新旧交替并行。阳光之下

没有新事,又全是新事

唯有它,独自老着,撑着一具

漏风的身体。蜘蛛网替它编织胡须

它倾斜,歪歪地,默默接纳

时光里的风声雨声。独自消化

孩子的啼哭,青年的情话,壮年的戾气

老年的哀怨,和一个老人

行将就木的叹息。然后,随风

丢下一块旧瓦片,想在辽阔的土地上

击起一个寨子的回响。寨子喧闹

流行音乐掩盖了一块旧瓦片的呻吟

远处的楼群,正在向寨子

合围,随便一栋,都将遮住它佝偻的身影

水乡记

石拱桥勾勒半圆,与倒影

紧紧依偎

这简笔的美告诉你

世间事,最好露一半,藏一半

流水终于有了尽头,眼看

是一个椭圆

不过是水乡的一枚指甲盖

波纹让我们先看见了风

随后看见水的裂缝

穿过的乌篷船,一晃就过去了

像一匹时代的瘦马

消失在石拱桥下

倒影具有普世的哲学

摇晃的人、桥、树,正好契合了一个道理

——来的在来,走的在走

万物处在不确定的美中

牛头墙

悬挂墙壁之上,一幅孩童涂鸦

交叉的笔画。分岔的或者汇聚的

河流。一张悲壮的遗像

嘴巴试图亲吻土地,角兵分两路

一只撑起远方低矮的房檐,一只摸索着

窘迫日常的出口。有坚硬,也有弯曲

少年的弹弓柄。某个犹疑的岔路口

眺望的眼睛清澈,而祖辈的岁月已干涸

黄土,烈日,风,刀削的两座山峰

粪土气息,响鼻和汗滴进泥土的声响

父亲的离去。引路的号角衍生幻觉

锣鼓与唱词,不断反刍的往事历历在目

围困城市中央的牛,封印墙上

乡土的气息,一代代人的守望

一副普通的牛角收回想象,看着我

像神,默默考量着凡俗的众生

万物皆有慈悲

万物皆有慈悲,比如

坚硬阻挡前行的,是最好的屏障

淹没土地的,也送来了源泉

烧遍山野的,让来年青草更盛

而一枚青草曾狠狠割伤我的手指

又温柔地,滑进老牛的胃里

那年,我14岁,放牛坡上

飞来的石头,砸中了堂妹的额头

又特意避开了她动人的眼睛

比如今夜,我风雪夜归

狂风席卷之时

一棵树使劲打开身子,为我挡住了

一半风尘

深夜朗读

深夜,寒风枯燥地

朗读着我的窗户

呼——呼——唰——

作为呼应,窗帘偶爾

适当地晃动一下

而我沉迷大梦,独自朗读往事——

故去多年的父亲,在遥远山间说冷

醒来,寒风正使劲翻页

从楼宇间,揪出躲藏的词汇

——我轻轻地翻了一下身

把自己

更收紧了一些

公园里的西西弗斯

整个上午,老头和一枚陀螺

一如往常在广场上比试内力

老头:啪——啪——啪——

陀螺:呜——呜——呜——

他们晕头转向

但谁都不低头认输

直到陀螺主动放弃转动

老头才停止挥舞鞭子

我知道,下一个上午

他们还会如此僵持

只要陀螺还会在此转动起来

老头,也一定还会

重新挥舞手中的鞭子

举头三尺

我的父亲正襟危坐

在群山之巅

鹅毛大雪从他指尖滑落

多少年了,只要一梦到

父亲

我就会梦见大雪茫茫——

那年元旦,我们赶去

为父亲落土

快抵达时,雪更深,路更滑

我们下车推车,车不进反退

六神无主时

突然有谁,从烈烈寒风中

推了我一把

鸢尾的两种叫法

小时候,鸢尾环绕房前屋后

开花时,香气迷人

我们叫它:豆豉木叶

现在,鸢尾环绕父亲的坟前坟后

叶如剑,越长越盛

我们叫它:万年常青

雪夜漫行

为了得到寂静的美

几分钟前,我毫不犹豫地关掉了

身后的门,把自己送进雪夜

我想占有一场大雪

一场大雪,也占有了我

雪地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一些落在身前身后

一些,落在我年轻的肩上

旺角午后

午后时光适合怀想

并漫步进入一场老电影

枪声与少年

爱人与玫瑰

承诺与责任

既然“都不知道

明天会怎么样”

那就出发吧

离开这家咖啡店

到阳光下去

到风里去

到日子里去

重新藏一只杯子

然后,给远方的爱人

打一个电话

告诉她,旺角的风

咸,是想念的气味

春日,与父亲书

青草探头,幼虫低鸣

一声一声地唤着父亲

榛子树笔直中吐露些许的弯曲

长青的杉树

脚下的枯叶已经被扫尽

春风在吹,春草在长

极目处,山头林立

簇拥着蔓延至远方

是旧年的模样

山中,万物有序

嘈杂的,是我身后的人间

坏天气

人间三十二年,我见过

太多的坏天气

暴雨、风雪,午夜的雷声

曾让我彻夜未眠

持续两月的猛烈日光,晒枯了

母亲的玉米苗

而淅淅沥沥的小雨,总是挡住了

那些离开的人的背影

现在,这些坏天气

都已经成了过去

唯有那年寒冬,父亲喉咙里鲠出

一声叹息

让山村的上空,一连几天

都堆着一层

厚厚的黑棉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没能走出

那样的坏天气

大雪随笔

我曾有几年自扫门前雪

也曾有几年

专营他人瓦上霜

三十岁之前,大雪

只是大雪

冷,只是身体里的冷

这些年,我怀抱巨石

大部分是自己的日常,小部分

是岁月的痛痒

身体里的冷,不知不觉地

多了一些重量

母亲的哲学

她沉默,匍匐大地

挖掘红薯、土豆,从旧年的泥土里

捣出新的日子

几十年,吃玉米、稻谷

偏爱酸汤和土豆片

吃得越多,瘦得越多

现在,她终于停下来

抬头,看一看寒冬里高耸的香椿树

对一只腾飞而起的大鸟打哈欠

然后,回身看向我,继续唠叨

好像要把过去近七十年

默默吞下的种种,全部吐出来

父亲戴月而归

他站在那棵年迈的毛桃树下

认真地擦拭着自己

像擦拭一件

从煤矿里挖出来的宝物

月光一会沉默不语

一会又哗哗作响

从煤层里使劲淘洗着

一枚沉默的金子

瞬间比拟

我是一块石头,而不止

是深沉的纹理,马蹄声中

一阵喧闹的寂静

是大地深处的暴风雪,下了

一整夜。我是日出

推翻黑暗而成为另一种

黑暗本身

光明的化身和光明的俘虜

同在一副丑陋的躯壳之上

我常用哭泣歌颂,也用欢笑批判

当我醒来,万物便沉睡

当我发声,万物便静默

每一天,我都被问题困扰

反复解决问题

又不断成为问题本身

小寒酒归

出租车司机漾谙言谈之道

西北口音,让国际形势

沾满羊群的味道

季节病患者走在深夜里

去医院修理疯长的枝Y

或者回家躲藏多余的骨头

一样脚步匆匆

路灯沉默,照着一张

失神的脸。让人想到某场

无处可依的电影

车流声成为背景音乐,司机

摇下窗户

试图带走一位无家可归的人

——季节病,怀乡病,妄想症

和黑夜漫游症患者

轮回

起初,我们走进山里

搭建房屋,开垦土地,修筑道路

命名为金屋、良田、阳关道

我们在金屋里欢爱

从良田里掏出生命的种子

阳关道送来了朋友和对手

我们以为得到并占有了群山

群山却沉默着,用一小堆黄土

将我们轻轻掩埋

去胜利烧烤城能干什么呢

去胜利烧烤城,我们

能干什么呢?吃炒酸奶,烤生蚝

烤豆皮,烤肥牛,烤鱼

甚至那一家,贵州烙锅

奶茶店老板的眼神告诉我们

胜利烧烤城能烤下整个世界

满足五湖四海饥饿的胃

但女明星娇滴滴的提示,让我们

一度以为误入别地

褪色的五个大字,生锈的招牌杆

告诉我们,除了那块孤独的招牌

胜利烧烤城什么也没剩下

暮色在破败的小巷子突然降临

营造一派空荡,凋敝,落寞

几个小贩趁着微光,兜售玉米、李子

西瓜、猕猴桃、小叶白菜、佛手瓜

绿色生活日常,早己

替代了曾经的烟熏火燎

我们只得买下两斤枣子

和一个小西瓜,然后离开

胜利烧烤城。路上是匆忙的脚步

一层压着一层,像这个城市

潮湿而陌生的热浪

那些移动的嘴巴讨论着

胜利烧烤城及其他

混乱的乡音,迫切需要一顿

烧烤加冰啤酒来清理

我想告诉他们,胜利烧烤城早已

名存实亡,却又按捺住这种冲动

去胜利烧烤城能干什么呢?

之前我知道,但现在

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他们

嘴巴里的胜利烧烤城,和我亲眼所见的

是不是同一个

而我眼中的破败,和他们眼中的

是不是同一种

烟火的面容

沾染了五彩颜料的

雪花飞舞着

眨眼睛的星子

缭乱地飞过天空

雨,狂乱的雨

被谁涂抹了人生

复杂的底色

它们飞.绽放,毁灭

美,也壮烈地

决绝地

写诀别诗

人们爱它盛放的面容

我却怀念它飞升以后

绽放之前

那一刻难得的寂静

像人生中,某一个

静谧的时刻

阿尼玛卿

阿尼玛卿,阿尼玛卿

博卡瓦间贡,强健的祖先

大地上,神降临的标记

引领无数朝圣者不屈的目光

高原上群山之首的礼帽

绅士般的眼神,流露崇高与圣洁

从地理教材走出来的名词

旅途漫长,苍茫夜色里的灯盏

照亮我的额头,照亮你脚下的路

逃难的美人,避世的侠士

爱荒山、寺庙、草地,与涌动的经幡

也爱雄鹰、石头、羊群,蚂蚁与牧民

盛夏七月,我两次朝拜阿尼玛卿

纯洁的事物,让我

心生感动:它默默接纳炙热的阳光

又替人间把金灿灿的光芒

还给无垠的宇宙一部分

面对阿尼玛卿,我

不过一只渺小的蚂蚁

阿尼玛卿以慈祥的光芒

抚摸我赢弱的肉身

寸步难行时,她便恩赐我

一滴雪融之水

渡我回到山下的人间

温故1960

1960年夏天的月光

照着山里的人们,为了拦截流水

他们打赤脚,离家数十里

徒手与石头、泥土决斗

父亲走在人群中

他7岁,身材清瘦

像一根被虫蚁掏空经脉的玉米秆

在微风里晃

在月光下晃

在人们的吆喝声中晃

在锄头掘入大地的响声中晃

月亮这盏节能灯

不需要吃饭休息的节能灯呀

默默地照着他的饿

照着夜深里,走在回家路上的

母子俩

照着水井前一粒

沾满污泥的玉米粒

就着月光,父亲吞服了它

那粒美味的玉米粒

治好了生命中的餓病

50年后,2017年

父亲趁着月光正好的冬夜

把那粒玉米,还了回去

后记:诗歌是我一路采摘的奇异野果

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最初学诗的那些岁月,彼时窥探到隐秘新世界的好奇与兴奋,铭刻于心,至今未曾遗忘。正是这种好奇与兴奋,让我一路走了下来,穿过一个又一个奇异的境地。

诗歌就是我这一路上采摘的奇异野果,它们总能回报我各种各样的味道。我沉默着,打开它们,品尝并吞咽它们,无论什么味道,我都不计后果地藏于心中,然后一次次地,扎进了陌生的丛林里。这就是我的诗歌之路。

于我,这些野果是一种建立内心与世界交互的神秘之器。似乎正是这样,我这些年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发生的事,这些年的开心、失落、痛苦、喜悦,都因为诗歌而抵达了他人。

它亦像一个隐没的印记,默默地提供无限的温暖和能量,又接纳我的浅薄、自私、无知、懦弱、悲伤、眼泪,让我不至于无力、苍白和荒芜。像一十永远也不会满的容器。

如今,我深居山区小城,俗世奔忙,疲惫艰难时,转身进入那片神秘、梦幻、陌生叉美好的丛林,便能短暂忘却人间的烦恼,以沉默演奏人生和命运的悲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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