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对自我的凝视
2023-07-27谷立立
谷立立
《寂静连绵的山脉》是一部关于渺小个体的“心灵突破史”(图/视觉中国)
在谈论创作的时候,作家彭剑斌提到了“渺小”这个词。这倒不是为了谦逊而谦逊。因为与太多经典作品相比,他的小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可能是不重要的。于是,当他置身书房中,环顾四周摆放整齐的书籍,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渺小”:这些大师的杰作,此刻正属于自己,难道不是一个“稀里糊涂的奇迹”吗?同样,写作也是这样一个“稀里糊涂的奇迹”。相比宏大叙事,彭剑斌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他自称,他写的都是他自己,“并没有跟这个时代发生很紧密的关系”。
直面自身渺小的写作
换句话说,从不畏惧在作品中展现“渺小”自我的彭剑斌选择了直面一切,将笔触对准像他一样的普通人。至少,他从来没有期待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在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是始终待在“宏大叙事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凝视自己,凝视世界,进而完成他的小人物纪事。中短篇小说集《寂静连绵的山脉》即是如此。书中的8个故事无一例外地描述了同一类人:他们来自偏远地区,在大城市谋求发展,却又屡屡受挫,被命运重击,失去了重新来过的勇气。
这就像一群沉默寡言、忧心忡忡的蝼蚁,即使终日劳作,仍然极少被人关注,更不会被轻易提起。甚至,就像彭剑斌所说,在生命中的某一天,他们也会消失不见,“被那些庞大的、宏大的、伟大的事物消化得连渣都不剩”。因此,如果将这些故事写成小说,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将会是一部关于渺小个体的“心灵突破史”——既无所谓跌宕起伏的情节,更谈不上波澜壮阔的气势。
小人物的生存纪事
那么,这是一部怎样的“心灵突破史”呢?或者说,彭剑斌与他的人物共享着什么样的过去?在同名的短篇小说《寂静连绵的山脉》中,叙述者“我”是一名业务员,正在饶有兴趣地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我”很清楚这个行当的诸多内幕,更愿意向初来乍到的新人传授破解的法门。尽管此时的“我”早已褪去了最初的稚嫩,不会急着想要从刻板的商业行为中找寻浪漫,但“我”依然入不敷出——不仅要从二手市场购买廉价的物品,还要忍受房东没完没了的白眼。
于是,“我”索性辞职,与女友同住。问题是,“我”的生活是否会得到彻底的改观,不再遭遇同样的麻烦?当然不是。“我”的女友常常把蓝色的静脉血管比作“寂静连绵的山脉”,但她并不知道,横亘在“我”与她之间的,才是一道寂静连绵的山脉——“我”的消极无为,既不能让自己感到满意,更不能为她带来必要的安全感;她的父亲要求“我”在城里买房,“我”却无力承担。
到了这里,爱情就成了从指缝中不断滑落的沙粒,越是竭尽全力想要挽留,越是会加速地流失。最后除了回忆,什么都没有留下。同样的一幕出现在《水晶》里,叙述者“我”去工厂寻找久未谋面的初中同学立中。“我”意外地看到了他的工友,“他们就像从保罗·高更的油画里走出来的人,站成一堆,目光呆滞地望向我,显得木然、迟钝,既不苦恼也不快乐,在等待时既无期盼也不焦急”。
低到尘埃里的故事
当然,彭剑斌不是高更。在提笔写作之前,他是一名东奔西走的业务员。在长时间察言观色的职业生涯中,他练就了一双敏锐的眼睛,于是有能力为他身边的人代言。他很清楚,这个世界有太多小人物,“他们细小的身躯、木木的表情承载不了任何重大的意义”。甚至,“他们从未被人爱过,以后也不会。他们不仅心灵困乏,而且身无分文、前程灰暗,脸上永远挂着动物般的笑容。对任何人来说,他们都是微不足道的,只有在我带着愤怒的同情心面前,他们的形象才显得无比丰满。对于这样一群人,我一刻也无法忘怀”。
立中就是这样一个人。尽管身处晦暗的工棚,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生命拱手让给周围“那病毒一般的寂静”。很多时候,他总是“似沉思又似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这沉重的现实”。因此,就算三天两头地更换工作,他仍然没有忘记在初中课堂上学到的知识:怎样计算椭圆的面积、如何确定三角的大小。这似乎是在提醒我们,即便是终日营营役役、毫无存在感的蝼蚁,也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既然宏大叙事已经彻底与他们无缘,那么为何不放低身段,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来诠释他们的故事?哪怕这些故事就像他们一样,注定要躺在地板上。
水晶一般的闪亮瞬间
没错,地板。《天堂》的开篇有这样一句话,总是令人印象深刻。故事中,叙述者“我”不动声色地描述着自己的窘迫。“在杭州,我睡在出租屋的地板上,因为我没有钱买床。我睡在天堂的地板上。天凉了,秋天可能来了吧。”这样的境遇,大约可以用“狼狈”来形容。但在彭剑斌的词典里,“狼狈”并不代表彻底的绝望。至少,他笔下的人物是鲜活的、灵动的,很少会被痛苦击溃,却又拥有痛苦赋予他们的魅力。因为“当他选择承受和慢慢消化(而不是试图立即逃跑)这种痛苦时,深沉的魅力就显现出来了”。
于是,就像总爱用几何运算来打发时间的立中一样,《寂静连绵的山脉》里充满了动人心魄的小细节,似乎是要告诉我们永远不要忽略普通人身上那水晶一般的闪亮瞬间。《被爱摧垮》中,叙述者“我”与其余几个同伴在遭受了突然的打击之后,辗转来到城中村落脚。六个男人挤在一间临时租来的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里,还来不及追悔过去的失误,就不得不面对沉重的生存压力。“我们暂时没有工作,身上的钱所剩无几,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觉得没有人爱我们。”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一个人跑到旧书店去默默地摩挲着那套全新的《普希金文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会在晦暗的生活中找到一点难得的慰藉。可以肯定的是,《寂靜连绵的山脉》中的每一个“我”,都是彭剑斌的文学化身,从不同的侧面诠释了他眼中的世界。“我”来自湖南乡下,“我”在贵州工作,“我”名叫“剑斌”;相比乏味的工作,“我”更爱读书写作;甚至,“我”既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是故事的参与者,始终关注着那些和“我”一起生活、打工的兄弟姐妹。换言之,彭剑斌正是用他的个人经历、他的所见所闻,精准地充填起这个卑微的打工群体,进而构成了他笔下那片寂静连绵的山脉。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书名 | 《寂静连绵的山脉》
作者 | 彭剑斌
出版 | 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