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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2023-07-26郭爱华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3年6期
关键词:花子虚空镜子

郭爱华

那人一瘸一拐地走向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怪诞的戏剧性。她将一面小镜子递给我,没有出声。我也没出声,就像一部哑戏,两个没有台词的演员,按照剧情,做着这些动作。我莫名其妙地接过镜子,她和同伴沿着大杨树北面的路走远了。

我的心里很清楚这个人已经死掉了,望着她越来越淡的背影,内心的恐惧层层叠加着。我开始跑起来,逃跑是恐惧中能做出的唯一反应,漫无目的地跑,但是无处可逃,更大的虚空向我打开。我手里的那面镜子飞起来,更多的镜子跟着它飞起来。

1

我认出来了,那面方镜曾经摆在母亲的三抽桌上,在昏昏暗暗的屋子里,镜子神气十足,像只偷窥我们的眼睛。

它是我母亲的嫁妆,方框,拖出的尾部成为底座。镜子的背面有两个人抱着一捆稻子,还有一句类似口号的话。这是我见过的第一面镜子。它追我,应该是想让我给它讲故事,它曾经是我的朋友。

我给一面镜子讲故事,源于我母亲是一个善于用镜子的人。她曾经把我送到这面镜子里面,心无挂碍地去做自己的事情。

母親先是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梳理头发,涂雪花膏,踮起脚尖看身上的某一处衣服。那时候的母亲饱满新鲜,花朵一般。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后,她才会走向咿咿呀呀张着胳膊向她求抱的我。

坐在土炕上的我,甩着两只胳膊像一只要飞翔的小鸟。母亲探过身子,先用一根布带子捆住我的腰,然后爬过我的脚边,将布带的尽头拴到窗棂上,布带的长短就是我的活动范围——窗台到炕沿之间。

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也是一个日常的早晨,神奇的光已经照下来,世界在窗外准备了千万条路和数不清的故事。当然,这些与我无关,坐在土炕上的我,土炕就是我的全世界。

母亲将那面镜子平铺到炕上,说:“看看哎,里面有个小孩子哩。小布讲个故事给这个小孩听听……”

那个被叫作小布的我,将脸探到镜子里,用手指一点一点地触动镜子,咿咿呀呀地开始说话。那面镜子慢慢变大,并生出一种魔力,将我引入其中。母亲将家里所有的被子拿出来,沿着炕沿叠成一道城墙,悄悄蹲下身子,退出房间。她非常放心,我会对着一面镜子说上半天谁也听不懂的话,直到她忙完自己的事情。或许,也有过这样的时候,我说着说着就不想说了,哭上几声,也不要紧,那根布带会负起自己的责任。

镜子里有什么呢?镜子里有一个小孩。母亲每次讲故事都是这样开始。她把我抱在怀里,手里拿着那面镜子,故事就开始了:从前有个小孩……那个小孩过河、那个小孩迷路、那个小孩捕鱼,所有的故事主角都换成了镜子里的那个小孩。多有趣啊,我听着,手舞足蹈。我在母亲的怀里,小手指跟着母亲的手指点点镜面,那些故事就像真的在镜子里发生了。

镜子里那个小孩是谁呢?母亲或许告诉过我,或许没有,但我觉得那是另一个小孩,是故事里的主角。对于一个被母亲困在炕上的孩子来说,镜子里有个玩伴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以至于让我高兴得夸夸其谈,忘乎所以。

母亲对这件事很自豪。每次看到有孩子哭闹而没办法干活儿的母亲着急上火,她都会热心传授镜子的这种用法。可是,所有的母亲试过之后,都会对她摇头。母亲也会无奈地摇摇头,无奈于其他母亲的笨拙。直到弟弟出生,母亲如法炮制,弟弟根本不理会她这一套,看都不看镜子,她才改变了说法。她又说,小布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省心的孩子。

谁会承认自己傻呢。长大以后,每听到母亲说我对着镜子讲故事,竟然不知道那是自己,我都会辩论一番,我在镜子外呢,还能有两个我吗?然后,又会苦思冥想,真的有另一个我吗?镜子里那个咿咿呀呀的婴儿已经变成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我在不断地变化,我是我,我又非不变的我,究竟哪个我呢。

不管我对镜子里的那个人有多少疑惑,我依然喜欢照镜子。端着镜子左左右右地看,那些呆立的墙壁、树木、草垛、土堆,都活了,在镜子里慢慢移动。从镜子里看院子里的鸡慢慢踱步或是趴在草垛边下蛋,看狗打着转咬自己的尾巴,我会乐得哈哈笑。再转动一下,就能看到母亲在我身后用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在镜子里抿着嘴笑,冲母亲做鬼脸。母亲叹了口气,一脸忧伤地走过来,拿去我的镜子,指派我去干一件无关紧要的活儿。

我听到她在背后说:“再玩镜子,会变成花子那样。”

“我才不呢。”我会大声反驳,就像要推倒什么东西一样用力。

2

花子已经很老了,稀少的白发被她梳得像面条一样贴在头皮上,脑后有一个软塌塌的白色的髻。脸上的皱纹像花纹一样层层叠叠,剩余的皮肤堆积在下颌骨处,嘴角被拉成了下弯形。眼皮耷拉下来,眼睛被隐藏起一部分,唯有两道细细的眉毛和红红的嘴唇年轻着,像是破落的院子里修了精致的假山和凉亭。

你能想象吗?又老又丑的花子捧着一面镜子,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目不转睛地看。上午得闲上午看,下午得闲下午看,花子是上午和下午都得闲的人,她已经老到不用去田间也不用去场院了。我常常看见她坐在西屋的檐下,拿着镜子端详自己。

风吹着她两鬓的白发,就像吹动一堆乱线头。仰起脸,脖子上松弛的皮肤被拉扯得一缕一缕,像是剥离了肌肉。镜子挡住了她的脸,我猜不出她是在对着镜子说话还是微笑着或是委屈着脸。她穿着偏襟的原白色小褂,两个垂到腰间的硕大的奶子使她身体成为椭圆形。和母亲猜谜语时,母亲说,“咕咕咕,咕咕咕,两头尖尖,中间粗”,我就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花子。母亲笑着说我“该打”,说我不但猜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花子一看见我就朝我挥手,用分成很多条音线又合拢在一起的苍老声音喊我:“小布,来。”每当这时,我跑得比兔子还快。也有几次,被她哄过去,坐在她身边,摆动她的诱饵——一枚镶嵌了红宝石的银钗。我不敢看花子的脸,好在花子并不强迫我看她,她自顾自地照镜子。她看着镜子说:“我20岁跟着男人去北京,那时候,好看着哩。穿着旗袍往那里一站,多少只眼睛偷着看呢。那个男人不学好,抽大烟,20多岁就活不了了。我跟着他来这里时才27岁,这个短命的。27岁啊,守寡,50多年,50多年啊。”

花子这样说话我不用理她,可她说着说着就会突然放下镜子,说,我给你画个红嘴唇吧。我扔下银钗逃命一样跑出院子。或者,她把镜子递过来,说看看你那个脸脏的,洗把脸,我给你擦粉。我也会发疯一样逃跑。在我心里,花子的镜子是恐怖的。

母亲警告过我,不要去花子院子里玩。花子是疯女人吗?不是。她只是把自己的脸涂得白白的,用火柴杆蘸着灶门口的灰把眉毛画得黑黑的,剪窗花的红纸沾点水把嘴唇染得红红的。她还喜欢盯着镜子看,白天看,晚上也看。母亲不喜欢花子又偷偷地心疼她,每次做了好一点的食物,鱼啦,豆腐啦,就会用碗盛了,喊一声:“小布——”不用等她再叮嘱,我就小心地端了碗,给花子送去。

我喜欢花子看镜子,她要是盯着我看才可怕呢。花子说她男人是卖汽水的,在北京。花子整天说,什么汽水啊,胡同啊,大烟啊,结核啊,不是对着我说,对着镜子说的。只有一句话,花子是看着我说的。她晃了晃手里的镜子,笑眯眯地看着我的脸说——这是他买的。

那是一个夏天,花子屋檐下的向日葵顶着金黄色的花盘,微风吹动着大柳树的树梢,蝉在柳树上吱吱地叫著。我已经忘记了自己要去干什么,只记得热,记得自己要被烤熟了。路过花子的大门口,被她怪异的呼声吓了一跳。她就像坐在门里等了我很久终于等到我一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着一层兴奋的光泽,鼻头上顶着些小汗珠。

“小布,你看看,我找到什么?你快看看这个小女孩。”

花子递给我一张小照片,指着照片里的小女孩让我看。一个男人坐着,一个女人站着,那个小女孩站在男人的膝前。这是一张很旧很旧的黑白照片。

“我小时候,你看看像不像你?”

我不觉得那个黑乎乎的小女孩像我,便不作声。花子急了,她向我举起手里的镜子,你看看你看看。我下意识地看向镜子,那面铜框镶嵌的圆镜,混浊得像一团迷雾,望进去,感觉深不见底。

现在,这面苍老又孤独的镜子正在我的身边飞,它想把我拉进它那满怀心事的深渊。我望向它,顿时被它吸引了,那面镜子竟然变得澄明了,里面有一个美丽娇艳、形态优雅、带着幸福笑容的女人。是年轻时的花子呀。

3

你在虚空之中奔跑过吗?那种无边无际的虚空,虚空到没有时间,没有风,没有任何参照物存在。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徒劳地跑。被虚空追赶,被虚空堵截,被虚空挤压,在辽阔疆域里感到自我的困顿的存在,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自己的轻浮。

我在这样类似于挣扎的奔跑中,感觉到神秘的空旷正在发生变化,最先出现的是我的影子,拉长着出现在前面的路上。我转过头,发现金色的晚霞沉甸甸地挂在天边,美丽又柔和,我身上披着它温柔的光华。光让一切变得生动起来,我觉得自己也有了活力。路在我的脚下变得硬朗了,路的两边出现了房屋、胡同、树木、草垛、马匹、狗、妇人、男人和孩子。我依旧在身不由己地跑,就这样跑进了一个黄昏,跑进了一个落霞拥抱的村子。

方向是由参照物确定的,时间是由天空的光确定的。我依旧在跑,那面飞起来的小镜子落到我的右手里,我握住它,就像已经约定好的那样默契。我的左手里出现了一只手,我顺着那只手看到我的母亲,母亲穿着月白色的褂子,黑色的裤子,齐耳的短发,面色红润,看上去很年轻。她也在跑。

我们跑进一条胡同时,我记起这是要去干什么。我想大声告诉母亲,不要去了,刚才那个人已经把小镜子还给我了,她不需要了。可是,我竟然说不出话。

那棵木槿树还在两扇破旧的木门前开着忧伤的花朵,两扇木门上的对联还是被雨水冲洗后的旧颜色,一切都没有变。那些声音去哪里了?黄昏是村子里最嘈杂的时候,唤鸡的声音,唤狗的声音,呼喊孩子名字的声音,孩子们打闹的声音,鸡叫声,狗叫声,驴子的叫声,统统被抹去了。

我们在那两扇破旧的木门前停住,我终于不用再奔跑了。母亲扭头望了一眼,天边还有微光亮着,她舒了一口气,还好,我们赶上了。

我的紧张是从黄昏前开始的。母亲一反常态,早早从田地里回家了。她表情凝重地把我叫到跟前,很认真地告诉我一些事——这个黄昏将要发生的事。

她说,她今天又遇到那个女人了,那个母亲喊她婶子我喊她二嫲嫲的女人,一瘸一拐地在地里干活儿。她的脚一个月之前烧伤了。

这事我知道,那个女人在烧火做饭的时候,出了点差错。只有老天爷知道一个中年的农妇有多么劳累,能坐一会儿是多么奢侈,被温暖的火烤着,她竟然就睡着了。本该在灶底的火,溜达出来,在她的脚上跳了个舞。她疼醒时也跟着跳起来,不过,她跳得很狼狈也很难看。火苗是个喜欢到处留情的家伙,它快速写下——火苗倒此一游,才气绝身亡。这几个字刻骨铭心般一直印在那个女人脚背上,日夜灼烧。据说,她用了很多办法,都无法愈合。

我拉着母亲的手走出那个女人的家门,村子就消失了。路在脚下延伸,无限延伸,有人在路上走,也有人坐在路边,人来人往像走进清明上河图。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女人拿着一个镜子样的东西坐在路边,一边用手指触动着,一边喃喃私语着。花子!我挣脱了母亲的手,兴奋地呼唤她,我有很多话要和她说,我想告诉她,我已经明白了,一个人心里有什么眼里就会看见什么,当年镜子里的一团迷雾,是我自己心里的迷雾啊。花子心思澄明,她看到的是她心里的美好。那面镜子只是一个承载物。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我,我咯噔一下站住了,她不是花子。这个老女人抬起的脸竟然这样熟悉,这分明是我的脸啊。我像触电一样战栗,这个人是我,那我又是谁?

我回过头向母亲求证,母亲竟然不见了,我骇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一片空白,我看到的是一面白茫茫的大镜子,里面容纳着过往的行人、天上的白云、远处的高山、近处的草木。这是另一个世界。一声尖叫从镜子里传出来,我感觉自己一脚踩空。

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体,我慢慢感觉到它们。睁开眼睛,我正舒舒坦坦地躺着,一张床在我的身下稳稳地托着。我跳下床,赤脚跑向那面穿衣镜。还好,镜子里的那个人还在。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场春雨正浩浩荡荡地落下来。我慵懒地倚在窗前,看雨。雨水淋湿着这世上所有的孤独,这些精灵来自我刚刚去过的那个地方。

选自《鸭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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