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2023-07-26伍正美
伍正美
母亲第七次住院了。
母亲是一个身体很好的人,年轻的时候没进过医院,做到了医学上叮嘱的少糖少盐少油。从我记事起,家里就一直贫困,勉强能保证顿顿菜都有盐,偶尔会断油,至于糖,要生病的人才有这待遇。有时,我唯愿自己生病,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喝糖水。
母亲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和父亲不同的是,母亲喝酒是默默的,父亲却要邀请许多人,高声谈笑。每次家里来客人,母亲就忙出忙进,等菜上齐了,才坐下来,默默地喝酒吃菜。父亲一不高兴,就奚落她,她一句话不回嘴。父亲越说越起劲,男人们都笑。直到父亲说滚出去,她才默默流着眼泪离开桌子,流着眼泪去喂猪、洗碗。每当这样的时候,我都使劲瞪母亲一眼,希望她能大声回击父亲,甚至把筷子一摔,把桌子一拍。可她总让我失望。我又恨又怨又心疼,只好跟着她去做事。她边干活,边大声哭。我恼怒地说:“要哭就去我爹面前哭,你这算什么啊。” 往往我这样一说,她就不哭了。
我们都不说话,把家务活干完,我带着压抑的心情睡觉。母亲坐在灶门口,等父亲召唤她热菜的时候,她赶紧热好端出去。我躺在床上,听着母亲烧火的声音、锅铲炒菜的声音,还有父亲大声笑的声音,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母亲早在厨房忙碌了。我不想说话,母亲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无话找话。我叹一口气,努力让心情平静。也许,她永远都不明白我生气的原因。
有时,家里做好了饭,父亲却要出去一下。我们左等右等,太阳落山了都不见踪影,母亲的眼泪就下来了。我们在她的抽噎声中吃完了饭,哥哥们一溜烟出门玩去了。我和母亲收拾碗筷,她一直哭,吸鼻子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实在忍不住,就大声说:“别在我面前哭,有本事去找我爹哭。” 她马上就不哭了,只是眼睛红红的,我不忍心,又叫上她去找我爹。
在别人家找到醉醺醺的父亲,母亲一句责备的话都不说,还在主人家的邀请下加入喝酒队伍。我不想和他们一起,也找同学玩去了。我回家的时候,父母还没回来,我就先睡了。半夜,被父母的吵架声惊醒。我听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怪母亲多管闲事,跑到别人家里去找人。我起来责备父亲太过分,母亲却说我没大没小。我一赌气,继续睡觉,不管他们吵到什么时候,也不想听母亲伤心的哭声。
我在家煮饭的时候,父亲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母亲哪里去了,我告诉他之后,他应一声,又去做别的事。母亲进家如果看不到父亲,她不会问,只是在院子里做事的时候,不停地看大门口。父亲回来了,她就转身进厨房,也不说一句话。
我最怕的事情就是每年杀年猪。我在学校读书,祈祷学校晚些放假,可是不管多晚,就算全村的年猪都杀完了,家里也要等着我回去。挨家挨户去请人吃饭难不倒我,就怕父母吵架,可他们年年吵。
通常情况是这样的:请村里的人早上来帮忙杀猪,下午请客。父亲很早就起来烧一大锅水,母亲准备早饭,一切都正常进行。可是,吃过早饭就不一样了,父亲喝醉了,先去睡一阵,起来之后就把粉肠煮上,别的什么也不管。等到粉肠熟了,他倒上酒,招呼砍肉的,洗肠子的,切菜的都停下活过来喝酒。大家忙着做事,只有少数几个人陪他喝酒,他还要乱说一通,得罪乡邻,气量大的笑笑继续做事。有时候互不相让吵几句,人家气呼呼地走了,母亲束手无策,只能让我去把人追回来。晚上吃饭更让人气恼,父亲又唱又跳,喝多的人也跟父亲一样,家里乱哄哄的。父亲时不时要吼母亲几句,或者奚落母亲。说些 “你死了都要靠我的朋友抬上山” “你一点本事没有活这么长有啥意思”。甚至把母亲推搡到大门外,从里面把门拴上。我给母亲开了门,她只会边哭边使劲做事。
要把晾透的肉腌起来,可父亲早到别人家喝酒去了。母亲一个人流着眼泪腌肉,我在旁边帮忙。母亲腌肉的手艺不行,要么盐放的太少,要么肉没有揉透,反正就是不好吃。父亲批评的时候,她一句不反驳。
我常常想,他们不该成为一家人,一个常发飙,一個只会流泪,这样的日子太煎熬了,可这只是我的想法。
有一次,父亲喝醉摔伤,母亲一直精心伺候,在父亲面前小心地说话,看父亲的脸色行事。出了房间,在院子里哭,小声地跟我说父亲可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宁愿摔伤的是自己。那种发自内心的担心和怜爱让我震惊。父亲伤好之后,还是一如既往地用原来的模式过日子,没有愧疚没有感激。有时想跟母亲说让她硬气一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好像乐于过这样的日子。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回家待的时间少。偶尔回趟老家,心情也不好。吃饭的时候,只要我多在菜盘里夹几箸菜,父亲就吩咐母亲赶紧添加,明明菜盘里还有那么多菜,只要母亲动作慢一点,父亲就发脾气,和他讲道理是没用的,一再强调是为我好,让我多吃点。我在父亲的吼声和母亲的哭声中逃跑一般离开,很长时间回去,相似的情景又再次上演。
后来,父亲酒精肝离世,我把母亲接来同住,轻言细语地跟她说话,细心周到地照顾她,她却整天板着一张脸。大概一两年之后,她不想跟我住了,要回老家养鸡种菜。我买小鸡,买鸡饲料,三天两头往老家跑,每月给她足够多的生活费。母亲感冒啦,头疼啦,她不跟我说,在村里人面前哭,说没人管她。最近几年,母亲更爱喝酒,身体垮了,常常住院。医生告诫她不能再喝酒,可一出院,她照样喝。
今年是第七次住院了,看到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什么都不能吃,骨瘦如柴,眼光黯淡。母女独自相对,我竟然找不到话说,只能看着输液的滴管发呆。弟弟来看她,她双眼满是眼泪,也不说话,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
也许,父亲和母亲用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守护一生,我也将用相对无言的方式来守护母亲,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世人用爱守护,用心守护,用忍耐守护,我不知该用什么来守护母亲。
选自《金沙江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