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航标
2023-07-26刘水清
刘水清
一
时已深秋,今年我们北国的雨水真润溜,润得人心里整日甜甜的、暖暖的。前天去村南古庙里看那棵大银杏树,叶子依然是那么鲜,那么绿,仿佛返老还童一般。它那遒劲的老枝干上镶着一个标签,是当地林业部门印证的,上面记载着它是明朝的树,至今约有450年的历史了。
少时,常跟着大孩子们爬上那棵古树摘白果吃。白果微苦,可拿到灶里烤着吃,或放到锅里煮着吃。奶奶说,孩子们多吃点儿,多吃点儿长个儿不生病。大人的话,孩子真信。后来学的知识多了,方知白果可入药,有润滑疏通血管的作用,还能止咳化痰,总之白果是个宝,而那棵大银杏是庇护我们这个古老村庄的宝树。摘下的白果在山洞里放着。冬天,奶奶的慢性支气管炎一犯,爸爸就弄来几颗,做完饭熄火后,用余烬煨熟,趁热剥皮给她吃下,就不咳嗽了。奶奶是个记性非常好的人,她给我们讲村史、家史、树史,每一个漫长的冬天我们都在奶奶各种各样的故事中度过,这可能就是催生我幼小心灵里文学细胞发育的养分。
奶奶还告诉我们,村北曾经有一棵和它一模一样的树,是雄的,它是雌的。银杏雌雄异株,我们村子大,两棵古树相隔近半里地。有一年,我的大伯趁早晨天色微明时出海,登舟前,回首蓦见村南和村北这两棵古树,仿佛手挽手、肩并肩,中间扯起一挂渔网一样的白纱,纷纷扬扬、绚丽灿烂。后来大伯问过奶奶,奶奶皱皱眉,十分赧然地说:“那不是白纱,我也是听你们的爸爸讲的,说这两棵老树一雄一雌,是它们在夜深人静时传花递粉,繁衍后代呢。”
然而,我小的时候并未见过村北那棵银杏,只记得一截儿颓圮的墙,墙外有盘曲虬结的老根。大人们说,这就是那棵雄银杏离开时留下的伤疤,埋没在一片凄迷的荒烟衰草里。
奶奶又告诉我们,她嫁到这个村子时,就见过村北那棵古树。20世纪40年代初,侵华日军的飞机在村南村北投下两颗罪恶的炸弹。村南那颗炸弹在古庙的院中爆炸,古庙深而旷,炸弹炸死了一位老僧,而庙中那棵孤零零的银杏安然无恙。但是村北那棵银杏却没这等造化,村北人烟稠密,遭此浩劫,大火整整烧了一天,整棵树和几家村民因此罹难。
来年,村南那棵雌银杏便不再结果了。叔伯们出海时,回头再没见到传递花粉时那暖融融的植物密语。村南的银杏再也无法繁衍它自己的后代了。
过了三年,奇迹发生了:村北那棵枯树的老根旁长出一棵幼苗,幼苗突飞猛进,愈长愈高。那年也像今年一样雨水润溜,鲜润的叶子,蓬勃的枝条,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那年是1945年。
但幼雄树长得再快,也无法与老雄树相比,要多少年,才可与村南的雌树携手同肩、举案齐眉呢?太遥远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村里懂林木的人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他们把村北那棵幼树移植到南边这棵老树的身旁。移树后,这棵小银杏活了。两年后,那棵老树又结果了。开始结的果子有些细小、纤弱,稀稀拉拉的,但无论怎样,它们终于有了子嗣。
村南那棵幼树日日长高,而村北那棵古树的老桩却一蹶不振,再没有发出新芽,就那么老了,朽了,老在了像村史一样漫漶的岁月里,与草木一同腐了。然而人们并没有去动老桩,它依然像化石一样存在下来。如今,老桩和村南那棵老树一样,被林业和草原局围上了护栏,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二
而今,我们这里遍地都是树,不是江南,也似江南,绿云日日,叆叇不去,季节似乎也都乱了套,你很难想象这是北国还是江南。我说今年这里雨水丰沛,其实这里已雨水连绵多年,一个素来干燥的北国就这样杳无声息地远去了。植被的繁茂让南来北往的人们都感到惊奇,以往冬天那种一味干燥、酷寒、单调、衰草连天的凄迷光景一扫而光。这里的人们,植树护绿意识已根深蒂固,年久日深。
人们崇拜一抹绿,就像崇拜一片海一样。雨水再多,这里都能容纳,水流千遭归大海,所以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什么涝灾。季节周而复始,大海潮涨潮落,滟滟随波千万里,朗朗明月照千秋。一年中大半的时间实行休渔,让大海休养生息。
人们也像爱护海洋一样呵护着陆地。成片的盐碱地都得到改造,适合养殖的搞养殖,适合植树种草的,人们从北边植被繁茂之地采来天然上好的良土,护根培土,让樹木安家落户,随遇而安,不再有半点水土不服或离情别绪、思乡之愁。
银杏,又称白果、公孙树,许多文人墨客都吟咏过它,是我们地球的活化石。在我的故乡,它又被称为“鸭掌树”,因其叶片长得像鸭掌。冬日已届,黄黄落了一地的叶片,就像满地晃动着的雏鸭趔趄的脚。
如今在我国,古银杏树就像统计人口一样,全都登记造册了。人们爱护树木,珍爱花草,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执着。人行千里,树不离窝,它是拨动游子乡愁最动人魂魄的一抹绿、最缠绵悱恻的一根弦。热爱那些古树吧,它们是历史的见证者,是岁月的记录者,是我们这个时代生态文明最有力的佐证。游子看到它,梦里梦外,就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当年村里的一个青年,从这里坐船去了青岛,再由青岛到了台湾。辗转了半个世纪,回到故乡的第一天,他就匍匐在这棵古树下,叩首不起,涕泗横流。他说在台湾,魂牵梦萦的就是这棵古树,当年坐船走前,在海里向它看了又看,望了又望,“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风雨飘摇中,倥偬岁月里,一直将它带进宝岛的梦里,从此山重水复,隔海相望,日日思乡不见亲,夜夜梦回古树下……
古树—航标—灯塔,永远照耀着远航游子的漫漫回家路。
选自《读者·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