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父亲与月季

2023-07-26朱盈旭

躬耕 2023年7期
关键词:牛棚牛犊月季花

朱盈旭

1

月季开了,真好!在父亲眼里就是一颗颗爆竹,噼里啪啦地引爆了春天

四月末,篱前的一蓬蓬月季露出了新嫩嫩的笑脸,香气粉腻,深红、浅红、鹅黄、樱粉,像衣裙缤纷的女孩,晃着一张张丰硕香润的凝脂脸庞,向父亲讨娇。父亲的月季,少了一种闲逸富贵之韵,多了一股民间朴素的脂粉气,也有一份自然的野意。

暮春,小雨纤纤风细细。垄上闲寂无农事。

父亲坐在黑门楼下闲淡喝茶,闲散抽烟。宠溺的目光抚摸每一朵月季。都是他情意殷殷的女儿呃。特别是那一种红月季,女孩般涂极红的胭脂。

小雨下得柔柔的,淡淡的,悄悄的。生怕惊散了花香似的。砖缝里愁愁地生着青苔,篱笆上也潮湿地生着黑蘑菇。它们的老与晦,像给枝上的新嫩月季讲着陈年往事。

月季是父亲心上的宝贝。他的月季乖得像个早早懂事的乡下丫头,一打开柴门,喜眉喜眼的,冲人露出甜蜜的笑,吐出的香气能拧下花汁子来。教过几年书的父亲在篱前种植月季,总想从书生蜕变成农民的微微惆怅与迷茫里,让艰涩的日子挤出一点书香来。当然,他还怀有一些别的心思。

月季喜庆。父亲看一眼,脸上就刷一层清新的欢喜。像看着他亭亭的女儿。他想有个女儿,取名叫“月季”,多好!月季一般美,月季一般乖巧。

那年,名字叫莲的大女儿已经出嫁了。名字叫玉儿的我十一二岁。父亲突然生了给我改名的念头。叫月季罢!多吉祥多福气的名字。

父亲一管羊毫喝足了墨,在大红的纸上写下了清秀的两个字:月季。端静,细嫩,像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散发着贞静的书香。只是有点瘦,十一二岁没发育的模样。

我正怀抱着一蓬盛开的月季,穿着母亲新做的软红夹衣,站在红纸黑字前,像一朵细弱的墨色月季。父亲对低头看字的母亲笑了笑,说一句:玉儿多像一枝花骨朵。以后就叫月季罢。

我不同意。虽然我爱极了那些月季。我只是觉得细弱黄瘦的丑丫头配不上月季这个名字。月季太美太香了,花瓣如丝绸般滑柔,像仙女的脸。

最终,父亲还是没有一个名字叫月季的女儿。

暮春的小雨还在柔柔地愁愁地下。父亲在老屋的当庭一遍遍写那俩字:月季。越写越隽秀,像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孩慢慢走在红毯上,走进篱前花气袭人的月季里去,变成墨色的一朵。贞静自守,寂寂等待发现。

2

麦子在垄上抽穗,阳光开始稠白。连绵的细雨过后,空气像过滤了一般清澈,光熙温柔清亮,像巧妇酿造的梅子酒色。

一团团月季花像一张张新出浴的美人脸。香气像香水,嘻嘻哈哈给篱笆院刷一层,给院角修缮牛棚的父亲刷一层。

母亲穿着绵白的小衫,包着粉红的头巾,一趟趟给父亲端茶递水,殷勤走动,脚步轻快。老旧的牛棚像年迈的老人,衰弱不堪。老黄牛鼓着毛色稀疏、牛皮油亮的圆鼓鼓孕肚,似乎里面的小牛犊一淘气,就会一头撑破薄薄的肚皮滚出来。母亲喜滋滋的,好像生孙子一样欢喜。那年月,一头牛犊精心喂养一年,就能卖个好价钱,解决好多柴米油盐事呢!身为主妇,怎能不喜?

牛棚要扩建。不久里面要住两头牛了。何况新添的一员是活蹦乱跳的牛犊子。那蓬月季花正好在牛棚的南侧。如今为了扩展牛棚,难道还要砍去那些月季么?

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呢?一向沉稳的父亲有点急躁,拖着一身灰扑扑的土,围着花朵转了一圈又一圈。水灵美艳的花朵向他娇媚摇动花枝。父亲皱着浓眉,挠着头,搜索枯肠,像要千方百计留住他将要和亲远嫁蛮荒之地的女儿似的。

母亲轻轻走来,给父亲献上一条小妙计:要不,给洪亮老叔说一说去?他宅基地上的柴垛挪一挪,暂时往后扩一些,等明年开春咱再把月季移到西篱去,开春好栽活。眼下满枝满梢的花朵,万不能挪动,会伤了根的……

父亲不待母亲说完,蓦然眉目舒展。他乐颠颠跑回了老屋,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怀中抱着几罐春茶,小伙子似的一阵风跑去了东邻老汉不扎篱笆的两间老屋。

母亲在身后笑着说:朱先生真舍得!为了他的这些花,居然拿心爱的茶叶送礼了。那茶叶,是他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二儿子送给他的。它们一直端坐在带玻璃的小柜子里,只有来客人时才矜持走进茶杯。平时,父亲只喝大葉子茶,和月季花茶。

那年初夏,毛色光亮的小牛犊子在牛棚里尥蹶子撒欢像孩童,那一蓬月季也花开奢华,像红妆灼灼的待嫁女孩。父亲在篱前噙着欢喜,眼角的皱纹夹不住流溢的甜蜜。一边是心爱的牛犊,一边是心爱的月季。它们像他心爱的儿女。

3

麦季过后。父亲瘦了一圈,黑了一层。

老屋的西厢房里却新添了两口灰蓝的麦缸。父亲的眼里也长满了欣慰。

月季的香气经过烈日蒸腾,像一壶窖藏的酒开了封,随热风吹送,到处都是,像女孩浓郁的脂粉味,十分好闻。可是,麦季的尘屑也给月季蒙上了一层灰灰的尘色。父亲心生歉疚。

他的一颗心刚从麦忙的繁重中尘埃落定,就又被月季花容憔悴的模样弄得怜香惜玉的温柔心寸寸潮起。

父亲弯着瘦高的身躯一遍遍喷水。蒙了灰尘的月季上像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月季花像贵妃出浴,青枝绿叶,花色清丽。父亲却汗水湿透了小衫,像淋了一场大雨。

母亲在檐下举着蒲草扇遮在眉边,犹犹豫豫想上前去,地上的小水汪最终阻挡了脚步。父亲看见了,笑吟吟递过来一句戏语:杨三姐,你莫要近前来,水珠子会打湿了绣花鞋……

母亲红了脸,像一朵月季。

父亲的夏天,在一蓬月季的时光里,呈现蓬勃的生气,如浓荫,如蝉鸣,如垄上渐渐丰厚的浩荡麦气。

如今回故乡,站在荒凉的老宅前,看半园子野草绿得葳蕤。依然觉得篱前的老地方,长着一蓬蓬欢喜月季。父亲正手执细管给花儿喷水,像一场淋浴。晚风中,似乎有一股来自往事之中的芬芳,罩在一片密密的蝉鸣里。

4

冬天,篱前的月季披被冰凌,像冷冷的美人,花容失色。

父亲心疼。看着高枝上寒瑟低垂的花朵,像看着自己衣衫单薄的倔强女儿站在寒风中,多想把她们喊进屋里去,拢盆火烤一烤呀。

那年大雪后,月季没有进屋,一个女孩却走进了父亲的柴门。

彼时的女孩,干瘦黑黄,像一段被谁折下来的嫩柳枝,抛在路边晒干了。看得又让人直想拿进塘里去泡一泡,看着它一点一点舒展出绿意来。

清冷的月色里,她惊惶寒瑟的小模样,像极了一朵冰霜里的小白菊。身上的衣服脏破得分不清颜色,像一块扔在地头的旧麻袋皮。

她抖抖索索走进篱笆院时,父亲正抽着烟和母亲在檐下唠嗑,有一搭没一搭的。细微的烟草气在眼前弥散。

月光下走进来一个人,小白狗也不叫。母亲吓了一跳,迅速立起身,却被父亲轻轻拽坐了回去。父亲平静地看着那女孩一点一点走到眼前来。

惊魂未定的女孩在油漆斑驳的柱子上慢慢倚坐下来。抱着膝盖,黑头发埋进臂间,嘤嘤啜泣如虫鸣。

父亲这才吩咐母亲打来热水,找来旧衣,弄来食物。看那女孩换了衣服,洗了手脸,贪婪吞食。

热水和食物,让女孩露出一副清秀的面容来,像洗净灰尘的一朵清新月季。父亲和颜悦色,让女孩说出来由。

费了好大功夫,总算辨听明白了一点儿:那女孩叫菊,十八岁,云南人,被父母嫁到了豫东来。然后,女孩不满意,逃婚……

后来,那家掏了彩礼的人家寻了来。脖子里梗着青筋,吵吵闹闹。

父亲让菊躲在西厢房。站在那蓬月季前,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足足交涉了两个小时。月亮爬上来,路过柴门,俏皮地拨弄一下月季凉凉的脸蛋。

那天夜晚,口干舌燥的父亲最终把他精心喂养的牛犊交给了小伙。那人牵着毛色油亮的牛犊慢慢走了,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一道忧伤的线。

牛犊抵了彩礼,菊光明正大地留在了父亲的篱笆院,恢复了待嫁的自由身,不再躲躲閃闪,可以和村里的女孩一样,挑挑拣拣选如意郎君。

从此,那个叫菊的逃婚女孩一棵月季花似的插进了篱笆院。冷暖清贫,相亲相爱,成了一家人。成了父亲的异姓女儿。

那年冬天雪下得真大!冰凌下大朵的月季,像美人清傲的脸。菊对父亲说,她决计改名了。父亲惊喜地看着她一字一顿说出她的新名字来:月季!

从此,父亲在世间有了一个名字叫“月季”的女儿。圆了他一生有个月季女儿的美好心愿。

彼时,父亲站在冬天的篱前,呼吸着新鲜潮湿而浸满寒意的空气,看那太阳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泼下千万金箭。他心里雀跃起来,甜蜜挂上眉梢,呵!南风不远了!篱前的月季,将会火焰一样喷出花朵来。那情景,美好得一定让春天驻足流连。

猜你喜欢

牛棚牛犊月季花
月季花开
奶牛犊饲养管理技术要点
牛犊错牵难以要回 血缘鉴定确定归属
月季花
牛儿回家
“初生牛犊”
牛犊量少 价格上涨
月季花
牛棚忆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