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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新时期女性诗歌写作的延伸与拓展

2023-07-26张延文

躬耕 2023年7期
关键词:蓝蓝女诗人新诗

张延文

2022年10月6日,瑞典学院将202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称赞她“勇敢而敏锐地揭露了个体记忆的起源、隔阂与集体压抑”。这是诺贝尔文学奖第17次颁给了女性,虽然对一共119位获奖者来说,女性获奖者的占比仍然不大,但有一个现象值得留意,那就是自2007年以来,一共有包括多丽丝·莱辛、赫塔·米勒、爱丽丝·门罗、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奥尔加·托卡尔丘克、露易丝·格丽克与安妮·埃尔诺在内的多达7位女性获奖者。这是诺贝尔文学奖21世纪以来的一个新趋势,与此同时,诺贝尔文学奖也越来越关注底层与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

女诗人蓝蓝的创作,就其主题和审美上,既具有地域性,也具备国际性,在个体记忆和集体意识的结合方面也做得很好。中国新诗,或者说当代汉语诗歌,不经意间已经走过了一百年,女诗人在其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纵观中国文学发展历程,我们会发现,新诗之前的旧体诗,女性诗人很少。从某种程度上说,新诗解放了女性的创作热情,我们甚至可以说,新诗更接近于女性,或者说这种自由的方式,更适合女性去表达细腻的情感。新诗从初创期,就有了非常好的女诗人,比如以冰心为代表的“小诗”创作,对于新诗和旧体诗接轨以及国际性两个方面,都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这不仅对诗歌文体的发展演变起到了影响,对整个中国文学传统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颠覆。我们会发现新诗里面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那就是地域文化带来的系统而深入的影响,其代表性的就是福建女诗人群在新诗发展不同阶段所呈现出来的持续的影响力。现代时期的冰心、林徽因,横跨现代和当代的女诗人郑敏,以及新时期以来的女诗人舒婷、安琪等,都是福建人,她们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文化序列,深入而持久地推进了新诗文体的发展和演变。

如果我们从性别的角度来对当下的新诗创作进行一个具体化的考察,那么至少有以下一些问题值得我们思考:目前女诗人在整个诗人群体中的地位如何?新诗中的女性写作在整个新诗创作里面占多大的比例?女诗人和男诗人之间的不平衡有没有发生很大的转变?有没有一些突出的女诗人在国际性方面做出了巨大的突破?当然,男女诗人之间,很难去做一个量级上的比较,女性诗歌丰富了当代新诗创作,不管是从形式或者是主题、审美上,都具有独特的价值。舒婷是一个无论如何不能被忽略的女诗人,其实我们对舒婷的理解,包括对舒婷的研究,单从文体本身来考量,是不完备的,我们还应该将其放入社会文化发展的大背景下去观察,从审美向着社会伦理乃至更为广阔的民族性上拓展开来,才能一窥究竟,不至于挂一漏万。我们往往更为注重舒婷早期的诗歌创作,其实她后来的创作,特别是她创作于1997年的长诗《最后的挽歌》,在新诗美学以及社会历史文化的深层剖析和中西方文化的对比方面,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开创意义。

女诗人的创作,能够超越那种基于自我生活经验的玩味的单一的敏感,是非常困难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王小妮、翟永明、蓝蓝、安琪等人,是具有一定的超越性价值的,她们把女性诗歌的书写引向了更深入和宽广的领域。其中,蓝蓝的诗更加具有鲜明的异质化的特征,是一个特殊的“他者”;换句话说,蓝蓝的诗歌具有非常强的非系统化特质。她的诗歌看似柔软,抽刀断水水更流,柔能克刚,正是因为柔软的本性,让任何一样想要毁灭它,或者想要同化它的东西,都束手无策。蓝蓝的诗,是柔软中的坚硬也好、刚强也好、猛烈也好,让那些试图同化她的东西很无力。在当下普遍的同质化的语境当中,这种异质化的书写更难能可贵。

蓝蓝,本名胡兰兰,1967年出生于山东烟台,5岁时随父母到河南宝丰,14岁时在《芳草》文学杂志发表组诗《我要歌唱》,23岁出版诗集《含笑终生》,25岁参加诗刊社第十届“青春诗会”,26岁出版诗集《情歌》,同年由老诗人牛汉、蔡其矫作为推荐介绍人,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蓝蓝从很早就表现出了不凡的写作天赋,并很好地加以展示和利用,行稳致远。就生活经历来说,从乡村到县城,再到省城郑州,然后去首都北京,再多次到海外游历,蓝蓝的阅历不仅丰富,而且有著一个非常好的递进过程,逐步延展,趋于宏大,为其创作主题的丰富多元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支撑。

蓝蓝早期的诗歌是单纯而热情的,带有青春期的忧郁与憧憬。比如写于1986年的《往事》:“在那个夜晚里有全部的往事/是你对另一个人的思念/打动了我么?//遥远的除夕之夜/你的脸隐入黑暗/你的双脚/走入另一道门/另一个夜晚的街树下/你的手指轻柔地/揩去/另一张面孔上的泪水/是那茫然的力量/使你在最后的时刻/放弃了另一个花期的抉择么?/那是最后一天/桌上的啤酒泛着泡沫/对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倚墙而坐//那一夜有你全部的往事/我伏在钟声里泣不成声/亲爱的!/你怎会知道你对另一个人的/思恋/使我感动也使我/蒙羞”。这里大量使用“全部”、“所有”、“最后”等夸张的形容词,情感饱满到极致,少女的情怀,真纯、热烈,却异常深沉,爱是悲伤的,宽容则让其升华。“她”并没有因为爱人的移情别恋而因爱生恨,反倒因为对方的深情而感动甚至萌生了谅解。蓝蓝的诗的特殊性,恰恰在于宽阔的视野和胸襟,这来源于人性中的善良与悲悯。爱绝非占有。爱的奥妙在于“茫然的力量”,以及对于这种神秘力量的体认与和解。1988年的《圣诞节过后的第一首诗》写到:“我想象沿途的花都开放了/和你。爱情和你。你的脸/被无形的伤痛雕刻的额头/我在那远处的绞刑架上受难/隐在暗处的你的微笑。你的手/有一条路我不曾走过,月光很好/阳光也好。我在山洞中摸到一颗骷髅/女人就是女人,我是世界的另一个/看见酒。诗篇。永远温存的歌声/看见人们匆匆赶回家中/我退进憧憬/情人的脸捧在手中,风景一片模糊//现在。锅是空的。房子是空的。/我直想哭/活到现在我直想哭/打一个电话,再打一个电话/窗口一个接一个闪过了。我坐在车上/听从道路。听从宿命。我/和一场雪。和你。黑眼晴在含笑/那些条律和概念不崇高也不卑贱/那些莫名其妙的方向和人群/我无从知道。沿途是我的山岗和草地/这都是偶然。如同生命,陌生的自己/我坐在车上,被命运/带向终点”。这首诗是《往事》的延续,“我”从个人看到了“女人”这个群体,并成为了“世界的另一个”,从“空”中发现了命运,并试图从偶然中辨识规律,探寻属于自己的通向未知的道路。

这样又过了两年,1990年蓝蓝写下了《红蔷薇》:“在静肠河边吹口琴的人/在废铁轨旁静静坐着的人/是我身旁的人/我在人间的亲人/已隐去在群山中/在群山的大雾里/充满我的衣袖、发际/而我来、我去  孤独无依/还不曾有过/如此脆弱的红蔷薇/风儿呵  你要轻轻地吹//那随风飞逝的花朵/也将我们的负担拿开了/高高的山岗上/夕阳像一个正在沉落的岛屿/这是真正的事件/终结  失掉/美自被打破的美中完成/那吹角的  那砍柴生火的/在炊烟中弥漫的恩惠/还有谁懂?/单瓣的红蔷薇在你手中/再一次获得光泽和芳香/使我与你的相聚/成为唯一的可能//最初的定情信物/滴落的一分一秒在汇聚/一把剪刀剪下向日葵的头/剪碎蔷薇的脸孔/供黄昏的祭礼使用/凭什么我们同时到达山林?/怀念。怀念和祝福。/怀念和期待。/我看到最后一天的落日/地球上最后一朵红蔷薇/夜凉了/秋天已经来临//还不曾有过什么/像歌声那样完美/那样完美地使我们感到/我们正一点点化为乌有/倘若没有爱/世界连残骸也不会留下/没有幸福、休息/宁静和忧伤/红蔷薇/当大幕后的合唱尚未开始/你如何坚持/如何开口/让我们身体里堆满/ 来历不明的光辉/让我们辛楚地看到/你多么平静地/在风中/凋零 ”。这首作品充分展示了蓝蓝在语言使用上的日益成熟,以及透过现象去分析和总结的能力,有时,睿智的洞察力不只来源于生活中的零零碎碎,林林总总,还有“来历不明的光辉”来映照,“歌声”让我们“一点点化为乌有”,然后,“美自被打破的美中完成”。爱情,或者说男女之间的情感关系,有时处身其中的我们需要的并非一个具体的对象,不过是无法安放的灵魂,但我们的归宿也许并不在一个固定的他者那里,只存在于遥不可及的不停变换的心灵的对应物那里,或者说,有形的世界里万物不停生灭,是无法产生永恒的象征的,那是诗的,诗是无法熄灭的无限接近于美的狂热的冲动。这种冲动由于她在现实中的非功利性,而得到世俗的有限的赦免,从而获得虚假的宁静。在《敲钟人》里,诗人写到:“你 年轻的神/戴着金盏花冠 衣衫褴褛/快乐地走在荒原上/那没有接到邀请也要说出祝福的人/是你/是庆典上最容易被忘却和忽略的歌手/是水、空气和柔和的呼吸/使我披散的黑发向后飘动/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你的微笑/敲钟人/最终的宁静将归于你呵!”这首作品通过对于“诗人中的诗人”所具有的神圣的光辉,以怜悯的力量来对世俗施加纯净和温暖,这或许是理想主义的极致化,或者说,一个即将把身体和心灵彻底隔离的宣言书。

就诗歌创作来说,蓝蓝从不缺乏书写的勇气,以及断舍离的决心和力量。1991年,她写出《鹤岗的芦苇》:“谁藏在细细的苇杆里/听风在叶子上沙沙地走?/谁 用最轻的力量/把我举起 举向他自己/假如秋天来临//假如有谁追问我的出身/我看见秋天活在一根芦苇上/呼唤我进去/湮没或者 下沉/芦花像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纷纷落满湖泽/我看见几只灰鹤纸鸟一样/斜斜飘过沙岗/消失在远处的沉默里//我是不是可以这样回答/黑暗里的拷问/我背负太重而欠得又太多/一片一片飞逝的芦花:/伤心的。/小小的。”庄子在《齐物论》中以物化的东方式美学来象喻自我通过反观来达到的物我两忘的逍遥境界。蓝蓝在这里通过芦花与我的对视中,获得了灰鹤的远遁带来的拷问和沉默,她需要一次彻底的出走,来弥补幻象的不完美。

就蓝蓝的经历来说,她虽然出身算是比较好,但也做过酒厂的洗瓶工,开过吊车,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蓝蓝的诗歌更为贴近周围的底层民众的生活。比如这首写于1991年的《白汗褂子》:“草篮子是为南山的甜莓编的/线捻子是白头的娘为你纺的/谁又托你穿上白汗褂子/让它生出夏天、杨穗、榆钱儿/生出闪电//站在荞麦地里你叫我妹妹/躺在谷草堆里你叫我姐姐/要是红雀子觉得麻雀子美/那它就错了/白汗褂子扇出的风/是静下来的风/白汗褂子淋下的雨/是老早以前的雨//挡路的笑你的红兜肚/让他笑去/赶脚的愁你的石磨盘/让他愁去//白汗褂子搭在墙头上/它晒的是晌午的日头/爹种的棉花/娘织的布/破了的袖子是我补的/补了唱剩的半河曲儿/补了不坐果的一垅树//要回家你就把它穿好了/要进城你就把它忘下吧”。这首诗采用民谣的方式来写乡村女性的出路问题,别开生面,拓展了女性诗歌的题材。1982年路遥的《人生》和1988年贾平凹的《浮躁》都是以小说叙事的方式来深切关怀农村青年的出路问题,主人公均为男性。蓝蓝的这首诗,则以诗歌抒情的方式来探讨乡村女性的未来问题。

蓝蓝虽然大部分时光都在城市度过,乡村或许只是她童年记忆里的浮光掠影,但她却写过大量的关于故乡田野的诗篇。比如《春夜》:“春夜,我就要是一堆金黄的草。/在铁路旁的场院/就要是熟睡的小虫的窠。/还没有离开过,我还没有爱过。//但在茫茫平原上/列车飞快地奔驰,汽笛声声/一片片遥远的嘴唇发出/紫色的低吟 它唱着往事。//唱着路过的村庄/黑黝黝树林上空的红月亮/恍然睡去的旅人随车轮晃动/这一垄青翠的庄稼在深夜飞奔!//它向前飞逝,我就要成为/夜里写下的字。就要/被留在空荡荡的铁轨旁/触到死亡的寒冷。/还没有醒来过,我还没有呼救過。”以及《在我的村庄》:“夏天就要来了。晌午/两只鹌鹑追逐着/钻入草棵/看麦娘草在田头/守望五月孕穗的小麦/如果有谁停下来看看这些/那就是对我的疼爱”。还有《夏夜》:“风媒花 虫媒花/结亲和恋爱的世界上/寄到人间的情书”。这里,乡村生活被当成了赞美诗来书写,庄重,尊严,纯净而安详,像是美的样本和典范,同时,这种美好正面临着飞驰而过的黑暗和消亡。因为,“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他就要来了。//在秋天的最后一个傍晚/在生命的暮色和宁静里/他一个人来,拿着镰刀/这些地是他的。/这些从春天长到秋天的庄稼/也是他的。/他要把这些会唱歌的谷穗/带回家。//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来不及开放的花朵/永远不再开放/已经成熟的大豆高粱/将要被堆到他的粮仓/脸贴着脸/在漫长的冬季里做梦/梦见它们初恋的时光//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他还要再来,拿着镰刀/在春天,三月的路上/他一个人来/背着种籽、水和阳光/查看人类的苗床//是的,大家都习惯了/这是一个古老的契约/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没有谁能说得出/他的模样”(《拿镰刀的人》)。乡村大变革的时代要来了,诗人从自然本身的素朴走向寻求自然的感伤。

在1994年底,蓝蓝写出了《孤独》:“她的花瓣的唇的芳香和/它自己轻细的声音//他单薄的手指的温存/同它更为寂寞的寻问//这一个 和另一个/谁?/没有他们。//分别痛苦拥抱在一起的/两个外人。”这首诗是蓝蓝对于男女关系的思考,同床异梦的一对配偶无异于互为牢笼,令人绝望。

1998年,蓝蓝写出了给自己孩子的诗《病中》:“宝贝,你来——靠近我/伸出你的小手,握住我冰凉的指头//你不再出门玩耍。你不说话/把糖果放进我苦涩的嘴里/把温柔盖上我绝望的眼睛。//“你是我的父亲,母亲”/孩子,诗人没有说错,/此刻,我的头无力地靠在你小小的前胸/你俯身,嘴唇紧贴着我哀伤的/乱蓬蓬额发。”女性——母性,这是一对彼此深化的关系,其催化剂是孩子。在绝大部分时间,母亲是哺育者,监护者,是给予者,但当母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时,孩子的爱与温暖给予了母亲无与伦比的力量。蓝蓝写过大量给自己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的诗,以及给天下所有儿童的童话诗。这其中包括2003年出版的童话集《蓝蓝的童话》、2005年长篇童话剧《风媒花·虫媒花》,2006年出版童话集“兰兰童话”系列,2014年出版的童诗集《诗人与小树》等等。儿童是人类的希望,是文明进步的动力。在《纠正》中,蓝蓝写到:“有时一只红苹果的确是/别的什么东西,譬如:/阳光和风,老茧和水桶/一行字,甚至/深夜的叹息声/——钻入其中//而这古老韶光所笼罩的一切/在人们石化的一瞥里/改变了它们的面容 /进入沉沉的阉人梦——”。从这里,我们仿佛可以发现蓝蓝写的童话诗歌,不只是为了儿童阅读,也是为了恢复成年人被“阉割”的纯真的做梦的能力。诗歌的起源就是人类的起源,诗歌在文字出现前就已经出现了,诗具有人类童年时期文化的基本属性,而人类早期文明也具有神话的特点,诗在其本质上就天然具有神话和童话的双重属性。柏拉图在《伊安篇》中对此加以阐述:“诗神就像这块磁石,她首先给人灵感,得到灵感的人们又把它传递给旁人,让旁人接上他们,悬成一条锁链。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记忆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

除了写给自己女儿的诗篇之外,蓝蓝还写了给母亲和姥姥的诗篇,这些大部分都是当亲人去世后的悼亡诗。2008年2月,在姥姥的忌日,蓝蓝写了一首《给姥姥》:“姥姥,我终于可以给你写一首诗了/在你去世三十二年之后……//你是我唯一的同龄人。/你是我的小树,我的夜空和梦。/是风,在四季不停向我吹拂。//是我可以想到的所有陈词滥调,也是/它绝对的敌人。//这三十二年,你在我身体里走路/咳嗽、歇息……直到今天和明天所有的日子。/姥姥,你是我永远的同龄人。//听我这么说,你就会微笑着/坐在葫芦架下,盘起那条童年时/我枕过整整一生的/瘸腿。”在另外一首《九岁那年》中写到:“九岁那年,我活到了五十三。/那是我姥姥最后的年纪。//五十三岁那年,我活到了七十四。/那是我妈妈最后的年纪。//有时候,我是一撮灰烬所养育的/黑色野花在时间里怒放;//另一些时候,我是泥土缓慢的呼吸/是中原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变换的四季。”蓝蓝孝顺,母亲的去世为她带来了巨大的悲痛,她在给我的电子邮件中说道:“《唱吧,悲伤》按创作时间选,跨度有30年。《世界的渡口》写于《唱吧,悲伤》之后。《从缪斯山谷归来》有很多内容与希腊有关。我多次去希腊,参加诗歌节和交流,游历过希腊很多地方,其中第一辑算是一大组对话诗。最后一部是《河海谣与里拉琴》,里面有一半内容是在我母亲去世后,在严重的抑郁症状态下写的。”蓝蓝一度因此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在死亡之外,另有一首关于生者的诗《建材西路》:“妈妈带着她的两个女儿出门,/三棵杨树走在路上。//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三棵杨树走在路上,棉花小狗/跟着她们。木头鸽子骑着柳絮带路。//没有人感到吃惊。清洁工在跳扫帚舞/一辆公共汽车央求/扛着站牌疾奔的退休老人停下脚步。//三棵杨树手拉手,骄傲而碧绿/风把她们干净的布裙子吹得闪闪发亮。//那是妈妈带着她的两个女儿/走在西三旗建材西路上。”这些写于不同时期的诗篇,为我们呈现出了一幅幅庄严而神圣的画面。女儿——“我”——母亲——姥姥,在生死之间,形成了一条母系的血脉融汇的河流,川流不息,熠熠闪光。

2015年,蓝蓝写过一首关于小舅的悼亡诗——《归》:“前年三月去世的小舅回来了。/身后跟着那条姥姥从前养的狗。//他在里夹河岸边走来走去/再也找不到大沙埠村。//一个古老的村庄消失了/现在韩国人的工厂摞在了祖屋上。//小舅在南大沟看见自己用过的碗/捡起来揣进了怀里。//他在资阳找到了大舅的家,/一进门就看到了桌子上的酒杯。//“大哥。”他喊,/掸掸衣领上的雪/和大舅一起坐下喝酒。/就像从前一样。//门口留下的湿脚印/就像从前一样。”在胶东半岛的烟台市芝罘区夹河埠头沙丘上坐落着蓝蓝的出生地沙埠村,沙埠村的儿女们流落四方,“大舅”家在四川的资阳,“妈妈”在河南的宝丰,“小舅”的亡魂无所皈依,因为村庄消失了,废墟上坐落着韩国人的工厂,除了“姥姥家从前养的狗”跟随着他,他已经成了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了。蓝蓝的诗篇是带有一定的“介入”意识的。关于《诗人的工作》,她说:“一整夜,铁匠铺里的火/呼呼燃烧着。//影子抡圆胳膊,把那人/一寸一寸砸进/铁砧的沉默。”《反抗》:“忍冬花开放,野草生长/风要吹拂,大地隆起成为群山/…………/这其中的殊死搏斗。//诗人啊!茫茫宇宙教会我这样理解:/当人们说起一切铁条和锁链——”。

1947年,萨特在他参与创办的《现代》杂志上发表了以《什么是文学》为代表的一系列的关于“文学介入”的文章,声称:“作家选择了揭露世界,特别是向其他人揭露人,以便其他人面对赤裸裸向他们呈现的客体负起他们的全部责任。”但萨特认为散文是具有介入功能的,诗歌由于诗人“把词看做物,而不是符号”,因此诗歌不具有介入功能。20世纪60年代以后,萨特的观点有所转变,他指出:“同过去一样,在今天总是意味着让写作成為问题。绘画、雕刻、音乐也有类似的情况:艺术在其总体中与单个人的活动联系在一起,仿佛要让他来测定和限制自己的范围似的。如果不对一切质疑,写作就不可能是批判性的。而这就是艺术的内容。每个作家都在进行写作冒险,这些冒险活动是对整个人类的挑战。词语的任何涵延,甚至一个纯粹描写的句子,也会对我们干的一切质疑,从而提出所谓合法性的问题。”对于诗歌作用,一直有“诗言志”和“诗缘情”的传统分野,更有所谓诗指向语言本身的所谓“纯诗”说,强调诗的无功利性和形式的美感。蓝蓝在《几粒沙子》中写到:“所有掷向他人的石块都落到我们自己的头顶。//干渴的人,我的杯子是你的/你更早地给了我有源头的水。”事实上,作为一名诗人,蓝蓝的写作是自主而自觉的,艺术家首先是一个普通的人,其写作的前提必然是基于对自我的警惕开始的,自觉然后方能觉他。而且,在一个技术日益突飞猛进的当下,科技理性在快速侵蚀着传统的人道主义为导向的所谓的人文精神,而语言文字在数字化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大模型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甚至部分丧失了原有的确定性的指代功能。生成式人工智能大模型是一种类似于具有亿万分身且可以同时存在的具有自我教育自我背反式的自在者属性的特殊存在。诗歌在新的语境下,能够提供给接受者的,由于其自身的时空场域的个别性和自限性,越来越显得片段化和扁平化了,其祛魅的功能也因此显得可疑起来。

从20世纪40年代到20世纪的60年代,萨特的文学观念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调整。诗人在创作时,也在不停去适应社会发展带来的位移和代差,诗人不同时期的作品,也会有时间周期错位带来的级差感,以及时间周期平滑移动产生的彼此抵牾的错觉。一个诗人的自我省察,适时调整自身与时代的关系,是其创作能够创新,形成稳定风格前提下的逐级深入。蓝蓝的诗歌资源一部分来自于广泛的阅读,一部分来自于开放式的视野和深入的自我省察。南宋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有言:“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认为的读书和穷理是体悟妙处,获得上等兴趣的前提。蓝蓝在生活当中,在增益知识的前提下,和诗人、评论家广泛交流、学习,同时,她还多次到希腊等地参与诗歌和文化的交流工作。2014年由希腊荷马故乡希奥斯市授予蓝蓝“荣誉市民”称号。她的诗歌作品也被译为英、法、俄、西班牙、德、日、韩、希腊、葡萄牙等十余种语言在国际杂志发表。

2013年蓝蓝受邀参加“首届雅典国际诗歌节”,2013年到2016年间,蓝蓝写下了大量的基于西方文化素材的诗篇,大都收录于其2018年出版的诗集《从缪斯山谷归来》中,分为两辑:第一辑是《萨福:波浪的交谈》,第二辑是《伊卡洛斯之翼》。萨福,古希腊第一位女诗人,生活的时代对应于中国古代周朝时期。蓝蓝写出《A:在周朝》:“你双唇读出萨福,/是远古周朝的沉寂。//唯有,淇河边的许穆夫人,/触摸着箜篌上/芦苇摇曳在风中的沙沙声。//路标:人是时间的一个/移动地址。”

2020年11月,蓝蓝完成了实验性诗剧《阿基琉斯的花冠》,该诗剧的演员全部都是女性,这是在新詩写作当中的尝试之作,是对于新诗文体从形式到主题上的一次耐人寻味的大胆的突破与创新,具有触碰禁忌边缘的先锋性。该诗依托荷马史诗及古希腊神话当中的相关传说,采用歌队的形式,融入现代的观念和意识,同时,在写作上还借鉴了古埃及的《亡灵书》的多元一体的反思精神以及东方的古典美学意识。诗中,渔女忒提斯与色萨利国王佩琉斯所生的女儿皮拉,也叫阿基琉斯,是古希腊联军的第一英雄。诗中:“她是皮拉/她是阿基琉斯/她是普罗米修斯的后裔/创造新人类的同名者/她是被抹去姓名的姑娘/她是被戴上了面具的女人!”皮拉对于所谓的主神如此痛斥:“斯巴达国王/迈锡尼国王/伊萨卡国王/还有你们的主子/拥有无数游艇和行宫的皇帝/聚啸山林的土匪/冒名顶替的假神/拦路抢劫的流氓/奥林匹斯山变幻的云雾/会增加他们的神秘/用死亡和暴力恐吓愚昧的百姓/能使迷信者对权力更加崇敬”。诗的主题在于反抗强权和暴力,谎言和专制,赞颂女性纯真勇敢的正直之美。

蓝蓝的诗歌创作得到了广泛的认同,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第三届宇龙诗歌奖、第四届诗歌与人国际诗人奖、2009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三届袁可嘉诗歌奖、第六届天问诗歌奖、第四届维拉国际年度艺术家奖、第十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首届苏轼诗歌奖等等,还获得过“中国新世纪女诗人十佳”“新诗百年·我最喜爱的十大田园诗诗人奖”等荣誉。

第三届宇龙诗歌奖授奖辞对于蓝蓝做出如下评价:“蓝蓝的诗篇是诗歌的良知在词语间颤抖;她对现实和自然事物的贴近,不仅贯穿了她的关怀、疼痛和爱,也显示了一种温暖而敏锐的诗歌感受力。与此同时,在诗艺上她不断超越自身、超越一切门户之见,显示了一种极强的综合能力和自我更新能力。”蓝蓝的诗歌创作,从细微到宏大,沿着其生命的年轮逐渐地不停拓展,无论是情感的强度与丰满度,还是题材的广度与深度,表现方法的丰富与多元,均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蓝蓝的诗歌无论是数量和质量都很可观,而且她很少在不同的诗篇里重复使用类似的意象甚至表达重复的情感。对于写作,她具有非常强烈的自省意识,并不断更新自身,这种强大的创造力,让我们对于她未来的创作充满期待。蓝蓝的诗歌是一座富矿,值得我们一遍遍去深挖,去展示其蕴含着的现代汉语诗歌高贵而洁净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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