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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旷野和村庄之上

2023-07-26刘中驰

躬耕 2023年7期
关键词:酒酿米酒黄豆

刘中驰

村庄的光阴素净而斑驳,静谧无声中潜藏着无限秘密与期待。一辈子生活在村庄的母亲,总能用一颗慧心与巧手揭开时光的缝隙,打磨出明媚而清透的美好。生活一往直前,岁月蓬勃,不为任何人而停留,但因了这执着的劲儿,时光总能发酵出暖心的惊喜。

母亲做酒酿,是村里出了名的。童年,酒酿是最期待的美味,在村庄,酒酿又唤作米酒。入秋后,天气微凉,最适合做米酒。母亲会泡上两大碗糯米,让水夹裹着糯米,尽情地缠绵半天。浸润后的糯米饱满莹亮,放到土灶铁锅里煮熟。灶火先旺后微,以防糯米煮焦。厨房内,蒸气翻滚,米香弥散,小火焖几分钟,糯米饭就煮好了。母亲掀开锅盖的一刹那,蒸气托举着米香挤出厨房,飘荡在院落,引来雀儿们欢呼。米饭盛在锅簰子上,散热、置凉。

等待的间隙,大锅里的糯米锅巴也是绝味的。小火慢烤,整张锅巴焦黄,整个锅形的锅巴出锅了,撒上一点儿白糖,咯嘣一口,香脆清甜。

母亲准备了一粒弹珠大小的酒酿丸,像小面团一样的白色,用来发酵的,米酒做得成功与否全靠这小丸子的功劳。用擀面杖压成粉末状备用,再找来一个陶瓷盆,洗净。冷凉的糯米饭,均匀地倒在陶瓷盆里,把酒酿丸的粉末均匀地拌在糯米饭里,雨露均沾般搅拌在每一粒米饭上。然后把米饭压实,中间留出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酒窝。母亲还会去院中的桂花树上摘一把桂花洒在盆中,米的白和桂花的黄,宛若轻舟行于水上,又如徐徐展开的画卷。最后用一大块白布封住盆口,藏在棉被里,裹严实。接下来就交给时间了。等待着时间的发酵。

“米酒能吃了吗?”隔三岔五我就会跑去问母亲一次,摸摸盆,烫烫的,像发烧。母亲不让掀被子,跑气了米酒就不甜了。我跳着想着,米酒好了,一定吃大大的一碗。

夕阳落院,鸟鸣依旧,花香潺潺,米酒的浓香弥漫开来,棉被已挡不住香气的膨胀。母亲小心翼翼地端出粗瓷盆,掀开盆口的布,酒香、桂花香一涌而出,充盈着房间的角角落落,挑逗着鼻腔。挖一勺放入口中,清甜绵厚,微微的酒劲,让人心头缠绵。有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欢喜。

米酒味甜,柔和绵软,色微浊,入口香甜软润,生津爽糯,沁香舒身。从荡漾光阴之远的苍茫,到涟漪阵阵的酒香扑鼻,一口下肚,宛如岁月又静谧温婉了起来。

光阴如酒,我醉欲眠卿且去,酒不醉人人自醉,李白斗酒的洒脱,宛若眼前。李白嗜酒,飘飘欲仙,但他喝的是低度数的米酒。《孔从子·儒服》有言:“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饮十榼。古之圣贤,无不能饮者。”能饮“千钟”“百觚”,这喝的都是低度酒,就是我手中端的米酒。

米酒由糯米发酵而来,老婆坐月子期间,前面几天奶水不畅,母亲会为她做米酒蛋花汤喝。米酒在锅中烧开,把鸡蛋磕开倒进去,加红糖一起翻滚,喝一碗,开胃生津,甘甜爽口,不几日,果然奶水丰盛了起来。

《本草纲目》有言:“米酒通血脉、厚肠胃、润皮肤、散温气、消忧制怒、宣言畅意、御风寒、治腰膝疼痛,热饮甚良。”所以在乡间有一种这样的说法:“人参补气,米酒养人”。少时体弱,季节交替,冷暖起伏之际,母亲在家里总会备上酒酿,隔三岔五地为我煮上一碗红糖酒酿汤,以祛风寒。每一次都喝得通身暖意十足,酒酿如一团温热的火,在我身体里游走,熨帖着每一根血管。

大雪时节,和老婆逛超市,看到一罐米酒,油亮的一个土罐儿,古朴亲切。买下一罐。晚上,大雪纷飞,我炒了两个小菜,开启米酒,两个人坐在窗前,对雪夜酌,温馨惬意,说着美好的过往,温暖的灯光下,伴着米酒的清雅,温情漫溢。想起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此刻,我是幸福的。

寂寒冬日,想酿米酒。《齐民要术》有载:“别炊好糯米一斗作饭,热著瓮中为汛,以单布覆瓮。经一宿,汛米消散,酒味备矣。若天冷,停三五日弥善。”蒸煮、起锅、冷却、拌酒曲、入缸,行云流水般,在母亲的指导下,似传承,心中多了几分笃定。裹布调温,发酵数日,便有酒香溢出。舀一勺给母亲喝,她赞道:“就是那个味儿!”

那个味儿,一时恍然,那个味儿是对时光的惦念,无关美食,那是满满的亲切念想,是对家人的怀想,是温暖充盈的亲情呀!发酵出一坛米酒,也就是发酵了一家人的美好生活,是平凡人家的诗意向往,有清风明月,亦有繁花似锦。

村庄夏日,这天然的绝好日光,乡村人怎能错过。家家都在储备着大雪封路时的菜肴。酱豆便是其一,耐存,可口。

三伏天,暑热难耐,烈日当空。母亲把淘洗好的黄豆,先用井水浸泡一晚,第二天,在铁锅里煮熟。清香扑鼻时停火,这时火候很重要,黄豆不能煮得太烂,也不能太硬。煮熟的黄豆,沥干,热气散尽,嚼一粒,再没了干黄时的坚挺,温润了许多,满口的乡野清润之气。晾干的熟黄豆裹上一层面粉,用手翻滚均匀,铺在竹席上,薄薄一层。这时,我会主动去林地,割一捆艾草回来。母亲洗净艾草,晾晒干净,轻轻地盖住黄豆,在房间的角落里,它们密谋着光阴的故事。

黄豆在和艾草缠绵的日日夜夜里,畅聊了天空的辽远,诉说风的柔情,美好如斯。慢慢地黄豆被一层细密的浅黄色的茸毛裹覆着,这是发霉的过程,是时光的秘密,是黄豆的蜕变。几日后,艾草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枯萎干扁。此时,抬出发霉的黄豆,见见日光,疏朗精气神,晒透后,装进大敞口的酱缸里,撒盐,再把用葱、姜、辣椒、花椒等材料熬煮的大料水,冷凉后一起倒进去,封盖。

酱缸常年置放在平房的屋顶,得阳光,通风好,这里是绝佳之地。晒酱,是决定酱的好坏与可口的标准,也是酱豆发酵的关键所在。酱缸上都要蒙上一层蓝色的纱网,保证通风的同时,还要隔绝苍蝇、蚊虫的破坏。一个晒字,道出了太阳的恩泽。白天把酱豆封盖打开,晒太阳,星稀风凉之际把沉睡的酱豆搅拌一下,第二天晒得更均匀。把日月星辰、露珠暑氣都搅入一坛酱中,发酵出自然精华之气。

夏夜在屋顶乘凉时,偷偷地用小漏勺捞豆瓣尝尝,香香咸咸的味道。我把手指得老高,在深邃的夜空中指点江山,仿佛整个天空都是属于我的疆域,悬天之下,一缸酱豆最慰家人心。

夕阳在老牛的一声哞叫中,映红了漫天晚霞。晚饭,母亲贴了一锅的粑粑饼,一个粑粑饼有两个大人的手掌般大小,薄而脆,贴锅的一面金黄焦脆。贴粑粑饼的大锅中间倒少许的水,水中炖一碗酱豆。十分钟后,一锅粑粑饼和酱豆都出锅了。给酱豆浇点香油和撒点葱花是我最拿手的。拿一个热腾腾的粑粑饼,挖一勺酱豆,铺满粑粑饼上。鲜香萦绕,带着夕阳的晚餐滋味丰富而充盈,嚼在口中的是光阴的美好,是植物与时光的轻吻。热乎乎,香喷喷,口舌过瘾,心腹满足。

酱豆,是农家餐桌最本真朴素的菜肴,陪伴着人们无数个春秋,百家酱,百家味。在江南同里古镇,有一家上百年的老字号“公号酱园”。一入园内,酱香扑鼻,一排排口大腰粗的大水缸站满了院落。每一口缸里都是一缸酱豆,缸口盖着一顶草帽,活像一位憨态可掬的老爷爷。酱园我是第一次来,纯手工传统工艺的酱园更是难能可贵。产量低,但味极佳。晒酱期间更是时刻有人把手,光照时间,透风时间,全靠着老师傅心中的一把经验之秤衡量着。经高温、历曝晒、浸星露,酱发酵到了极致的鲜美,蜕变成舌尖上的诱惑。

酱豆的背后,是光阴的期许,是极简的心绪,更是对食物诗意的情思,这个过程是神秘的,亦如岁月与心灵的默契合拍。在乡村有了酱的值守,温暖了农家人对大地的情怀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寄愿,平淡的日子更多了几分质感和热切。酱豆,这只属于乡村的风味,农家人的平凡味道,是村庄的名帖。酱豆,真香,溢满味蕾的记忆。

《本草纲目》言:“酱,可除热,止烦满,杀百药及热汤火毒。”母亲常说,多吃酱少生病。那传承千年天然食材发酵的美食,怎会有害处呢。只是母亲现在跟着我住在城里,保留一辈子遵时令腌酱豆的习惯,脱离了她的双手。每次从超市买回的酱豆,她都说吃不出香味。工业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怎能比得上她煞费苦心双手腌制出来的美味呢?

在村庄,酱豆是家的标志与烟火气,一碗酱豆,慰藉人心,是儿时的家与乡思的记忆。发酵出了乡村之美与亲情之浓。宛如一家人,是最亲密的组合,最美好的惦念,最暖心的乡愁。

米酒解馋,酱豆是菜,农家的一日三餐中,怎能少了馒头的身影,馒头是最朴素的主食,四时的光阴中,有馒头盈盈的白光,味蕾就安稳踏实了。对于白馒头,有一种天生的谦恭。西晋《饼赋》有载:“三春之初,阴阳交际,寒气既消,温不至热,于时享宴,则馒头宜设。”古人祭祀,都会摆设馒头,祈求丰收,馒头寓意吉祥。

一生能吃多少馒头,没人算得清。从记事起,就爱吃馒头。在乡村,馒头也唤作馍馍。做馒头简单,但也不是人人都做得好,和面,发面,搓揉,蒸馍,步步为营,稍有差池,蒸出的馒头便有瑕疵。

家里的面缸里永远都会躺着一团面,名叫面头,做馒头,它是集大成者。和面前,先把面头在面盆里用水泡软,捏碎。挖两瓢面,面瓢是菜园里的大葫芦一切为二,晒干后做成的,结实耐用,面瓢已经被磨得光滑泛光了。母亲一手用面瓢倒面,一手在面盆里搅拌,面与水的结合,变成了絮状,特别粘手。面添好后,开始和面前,面盆旁都准备好一碗温水,边和面,边添水,边沾手。放下面瓢,两手并用,翻滚地搓揉面絮,使其黏合在一起,抱成一团。和面讲究的是面光、盆光和手光,这才是合格的和面。蓬松的半盆面粉,被母亲和成了一团,干干净净地卧在面盆的中心,或许是被按摩按舒坦了,安稳地睡着。把面盆端到还有余热的灶台上,盖上一层纱布。接下来,等着面团的发酵了,交给时间,一个下午,面团发生着磅礴的光阴蜕变,一个个气孔张开,吮吸,膨胀,在空气和温度的作用下,一团面,撑满了整个面盆。

夕阳万丈,鸟雀围在院墙头嬉闹,鸡鸭争抢着入栏吃食。母亲在厨房忙碌着,在案板上撒上一些面粉,掺进少许的碱,碱的多少直接影响馒头的色泽与口感,这靠着心中的一把秤和经年积下的手感。发酵好的面拿到案板上搓揉,打实,最后搓成长条状,用刀切成馒头状,一块块,摆放在锅簰上,端到通风处,开始发馒头。发好的馒头就能上锅蒸了。锅里加水,放上蒸笼,铺上一层浸湿的纱布,馒头拾上去。火突突地燃,蒸气窜满整个厨房,裹挟着馒头的香气,飘荡在院落,馋得鸡鸭鸟雀们,欢叫不已。

踏着蒸气刚出锅的馒头最仙气,富态盈人,犹如唐朝的胖美人。拿一个在左右手跳跃,哈着热气咬一口,暄软可口,嚼起来有淡淡的甜味,宛如吞下了早春的麦田,清绿盎然。掰开热腾腾的馒头,夹一勺刚做好的酱豆,馍香夹杂豆香,混合出了妙不可言的酵香,两个馒头下肚,亦不觉得饱。

清代美食家随园主人袁枚说:“馒头,白细如雪,面有银光。”馒头抚慰着无数中国人的胃。《齐民要术·饼法》有言:“作饼酵法,酸浆一斗,煎取七升,用粳米一升着浆,迟下火,如作粥。”将这种酸浆倒入面中,即可发面。发酵,是让食物升发的一种最本真的做法。酵,在岁月中开出了静美的花束,激荡着人们匮乏而又渴望多变的味蕾。

农家盖新房,要做大馒头压阵;谁家有胖娃娃出生,要送馒头给亲戚家;结婚接亲时,更要带一筐馒头。不过这些喜馒头,都要点上红点,寓意喜上加喜,馒头成了乡村人的心头好。

一粒麦子,磨成面粉,发酵成馒头,一次次的淬炼与升华,坚守着纯洁的本真。直面迎对,方能辽阔壮美。馒头,是自然之杰作,抚心暖胃。

酵,是光阴的容器。在浓稠的岁月里,发酵一杯清酿,微风拂面,引月入杯,是“清歌散心声,绿酒开芳颜”的微醺期许;是“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的開怀美好;时光游荡着发酵出酱豆和馒头的满腹馨香,带着“云阴出浦看帆小,草色连天见雁遥”的惊喜醇正,也携着“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的沉着笃定。花香入梦,恬静安详,时光赋予了我乡思的清香,滋养着人生的甘甜,回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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