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外一篇)
2023-07-26刘永飞
香水
今天是她面试的日子,她觉得应该让她未来的同事们觉得她与他们有些不同的地方。于是她取出了那两款香水。
此刻,正当她在镜子前为使用哪一款香水犹豫不决时,她的父亲已经汇入了上班的人流。路上,他一边抹去额头的汗珠,一边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他觉得把女儿送出去是他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否则,都退休了,也不至于还要拖着肥胖的身体去挣钱养老。
他是个导游,经济并不富裕。当年,为了让女儿出国,他四十万卖掉了一套回迁房。天知道,由于被划成学区房,待女儿回国时,这套房子已涨到一千五百万了。
这些也就算了,倘若能拿个“绿卡”回来也值了,可是女儿偏偏未能如愿。当初,为了留在国外他们也是想尽了办法。比如为了“积分”,连袜子都不愿洗的女儿申请去做志愿者——帮人家扫马厩。可是就连这个又脏又累的活儿人家也不给她机会。后来一打听,她前面还有一百多个留学生排着队呢,等轮到她签证早过期了。
为了延长签证,给女儿找工作换取时间,他们不停地给她报各类培训班。总之,只要能让她留在国外的事情他都去做。一来二去,夫妻俩的“棺材本”被掏空了。结果,女儿还是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吧,他相信凭着女儿的留学背景找个好工作并不难。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如今的留洋生已经没有先前的吸引力了。有的单位甚至觉得他们出去就是镀金的,未必有真本领。别说好工作,一般的工作也不好找了。
他上下打点,总算帮女儿落实了工作。他一打听收入,差点昏厥过去,就凭这点年薪,女儿工作一百年也赚不回那套一千五百万的房子啊!想到此,他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巴掌落在多汗的脸上格外脆响,惊得座位两旁的人赶紧逃离。他顾不得这些,他真希望每个人都过来给他一巴掌。
其实,她今天的面试只是个过场,因为之前的铺垫父亲早帮她做好了。她过去就是填个表格,下个月正式上班。所以她的脚步格外轻松。
当她填完表下楼经过卫生间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与她身上同款的香水的味道。家里两瓶香水是她在那个让她倾其所有仍不能留下来的国家买的。这香水很贵,贵得让人望而生畏!显然,这个公司有人跟她用同一品牌的香水,而这个人很可能就在卫生间。想到这里她浑身不自在起来,于是快步离开了。
正式上班的那一天,她换了另一款香水。初次上班,人事部的领导带她每个部门走走,互相认识认识。她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谁在使用哪个牌子的香水上。每当领导介绍同事时,她会主动上前跟人家握手,其实,她是想闻闻人家身上的味道。这样一来,她大抵就知道这个人的身价了。
几个部门串过来,她发现今天同事中没人喷香水,她有些失望。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她不舒服了。当她去卫生间时,她竟然又闻到了现在身上香水的味道。也就是说,她们单位里有同事跟她一样在使用这两款昂贵的香水。接下来的日子,她一直留意这个人是谁,但一直未能成功。
这天,她刚走进卫生间。突然,从一个紧闭的位子的门里传来喷东西的声音。随之,一股浓烈的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香水味道传来。她心里一阵激动,她断定喷香水的这个人就要出现了。她想这个人倒是怪异的,竟然在卫生间里喷香水。同时,她已经在揣测这个人的职务、年纪、容貌和背景了。
正琢磨间,门开了,出来的是打扫卫生的阿姨。让她惊掉下巴的是,阿姨手里拿着一瓶香水,而且是那种超大装的。阿姨以为她等着上厕所,连忙说着抱歉,给她让路。她没有挪步,而是眨巴着眼睛有些结巴地问阿姨:“这,这卫生间的香水是,是你喷的?”阿姨说:“是的,我一般两种香水轮流喷。”
“哦,咱们公司可真有錢,买这么贵的香水喷厕所!”
“不是公司买的,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啊……”
见她表情吃惊,阿姨又告诉她,这香水是个亲戚从国外带回来的,而且每年都给她带,其实她本人并不喜欢喷这些东西。
她说:“阿姨,您可真奢侈,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喷厕所,您知道吗,这两款香水可都是很贵很贵的!”
阿姨说:“嗨,这有什么奢不奢侈的,不就是个香水嘛,你不知道,这厕所时不时地会反味儿出来,工程部几次都修不好,我就是想喷一点压压臭气,对我来说,这东西就是用来压臭味儿的。”
“啊……”
见她张大嘴巴,阿姨又说:“小姑娘,你要是喜欢就拿去,我家里还有好几瓶呢。”阿姨说着话就递香水过来。她看到这华贵的香水瓶体上沾满了灰尘和黏腻的斑点,显然阿姨用完都是随手丢在什么地方的。
阿姨伸过手来时,她闻到了一股更为浓烈的香水味,不知为什么,她的胃部一阵痉挛,然后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她有些慌乱地摆摆手,逃也似的跑了。
凤枝
凤枝娘和秋云娘在堂屋里说话的时候,凤枝就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凤枝今年十二岁,手劲儿还小,纳底、抽线都显吃力。
秋云娘起身的时候说:“后天,二十一,可别忘了?”
凤枝娘说:“你看看你,这是啥事,我还能忘了?”
说完,两个人都“嘎嘎”地笑起来,笑声冲出屋子,要和槐树上归巢的鸟比高低似的。
秋云娘迈门槛的时候,看见了凤枝纳的鞋底。她有些吃惊地说:“咦,我嘞个天,这是咱凤枝纳的鞋底?要不是亲眼看见,还以为是你纳的呢?这妮子中,我看将来准能赶上你!”
凤枝娘说:“哪里呀,还差得远呢。”母亲说着话爱抚地摸了摸凤枝的头。
秋云娘是来请凤枝娘帮秋云套被子的,十月二十六秋云要出嫁,需要找村里的“巧人”套被子、绣枕头。
秋云娘走了,凤枝娘看了看女儿被绳子勒得通红的手,就接过鞋底自己纳起来。嗤——嗤——钢针引着白线在鞋底上下翻飞,抽线声悠长悦耳。
“娘。”
“嗯。”
凤枝倚在门框上,不停地抻自己的衣襟,这是她最体面的一件衣服,如今显得小了。
“秋云说,她出嫁时,让我去送她!”
“我知道。”
“娘。”
“嗯。”
“听说,她婆家,又给她送来几件新成衣!”
“嗯,娘听说了。”
凤枝没再说什么,低着头,抿着嘴,一只手不停地扯着毛乎乎的袖口。
晚上,娘悄声说:“他爹?”
“嗯。”
“凤枝这闺女长大了,该讲好了!”
“嗯。”
第二天是正月二十,镇上逢会,爹和娘从镇上买回来一只羊羔。羊羔很小,两个月大的样子,走起路还磕磕绊绊的,让人埋怨主人不该把它卖得这么早。
娘说:“凤枝,这只羊好好养,待秋后卖了给你买件新成衣。”
“嗯。”凤枝郑重地点了点头。
开始的几天,羊羔跟他们家不熟,老是“咩咩”地叫唤,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副心慌意乱的样子。
凤枝把它抱进怀里,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它的脸上。过了一会儿,羊羔不叫了,伸出粉色的舌头舔她的脸,把凤枝痒得“咯咯”笑。就这样她们熟了,凤枝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凤枝不在家,它就“咩咩”地叫,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一天,弟弟放学回来,手里攥着一把草去喂羊。凤枝说:“等会儿,我看看。”她把草摊开来,分拣了跟弟弟说:“这个‘节节草太硬,小羊不能吃,这棵是‘七七芽,有刺,会扎它的嘴,也不能吃。”
有时候,母亲让她端着刷锅水饮羊,她用手摸摸水说:“太凉,它喝了会拉肚子。”
从此,喂羊成了凤枝的专利。
凤枝家没有专门的羊屋子,就把它拴在院儿里的老槐树下。凤枝不喂它的时候,它一会儿站站,一会儿卧卧。有人经过,它就抬头望望,眨眨眼睛。
弟弟和他的伙伴们逗它玩儿,它有时脾气好,不予理睬。有时脾气坏,前腿高高立起,用头去顶。可是,它忘了那根拴它的绳子,有绳子拽着,它的力气就没了用处。孩子们哄笑着走了,它就撞树,转着圈地撞。绳子越来越短,它终于动弹不得,又不会自己解套,只能傻傻地圈树为牢。
凤枝回来看见它的模样,既心疼,又生气,一边帮它解绳子,一边骂它傻。说它老老实实待着不好么?犟什么犟呢?再不听话,绕死你!
此后,只要凤枝在家,就会把绳子解开,让它在院子里自由活动。凤枝放羊时也不拴绳子,凤枝前面走,它就后面跟。凤枝停下脚步,指指一棵毛毛草说:“这个好吃。”羊儿舌头一卷,毛毛草就在嘴里了。
放羊回家的路上,凤枝碰到了秋云娘,秋云娘惊叫着说:“咦,我嘞个天,这羊咋这么大了!凤枝你真中,我看你比东头的高瘸子还会养羊。”
夏天时,凤枝得了一场病,持续高烧了好几天。白天父母去田里干活儿了,她就昏昏沉沉地床上躺着。迷糊中,她听到有推门的声音,她想睁开眼,可是人乏得难以动弹。那声音朝她走来,然后停在床前。当温热的湿漉漉的舌头舔她的额头时,她才知道是小羊。小羊舔她的额头,舔她的手。被羊舔过后,她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
凤枝用力地睁开眼睛,羊正在床头静静地望着她。见她醒来,羊的嘴巴一抬一抬的,四只蹄子跳踢踏舞似的在地上劈里啪啦一阵舞动。说不清为什么,凤枝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没缘由地下来了。
当天晚上,凤枝的烧退了。
第二天,她不顾父母的规劝,就拖着虚弱的身体放羊了。她发现这几天她的羊瘦了不少,羊吃草,她就不停地帮它梳理身子,想要抚平它的委屈似的。
秋天来了,父母开始考虑卖这只羊了。他们的理由是,一入秋食物就少了,再不賣要掉膘了。
这一天,凤枝娘交代凤枝去舅舅家请姥娘,说农活儿不忙了,该把老人请来尽尽孝心了。
当凤枝把姥娘请回来的时候,那只羊已被父母牵到镇上卖掉了。凤枝听说后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那天晚上,她没有吃饭。
第二天,凤枝一大早就出去了,她不知从哪里背回来一大捆青草,她把草放到经常拴羊的那棵槐树下,然后举目四望。忽然,她丢下镰刀,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送秋云那天,凤枝没有穿母亲给她买的新成衣。母亲问她原因,她说不想穿。
(刘永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微型小说协会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四川文学》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会上楼的牛仔裤》获第七届全国微型小说一等奖,《一盏灯的温暖》获得第十四届全国微型小说年度奖,《无名烈士》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0年度小说排行榜。出版有小说集《刺客》《会上楼的牛仔裤》等多部。)
编辑:耿凤